孙凌宇
今天不是要讲爱情故事,普通的男欢女爱似乎也没有太多传颂的价值。思念成灾又如何,为你摘星写诗又怎样,都很难撇清自我感动和自我表现。
清幽的人提出了更贴己的说法,成为橡树,站在你的高度,看你所看,想你所想,走你走过的路,感受你的感受,补充你来不及说明的,完成你没机会探索的——这可能是一个人类愿意且能够为另一个人类付出的最极致情感。要是其中还不掺杂荷尔蒙的冲动,就更令旁人动容。
在港大教授黄心村的身上,我常常被这样的纯粹击中。
过去两年,她全心扎进张爱玲于港大及其整个香港岁月的研究,在《缘起香港:张爱玲的异乡和世界》一书里逐章追溯大学时期对张爱玲影响重大的人,比如历史老师佛朗士、中文系教授许地山,又比如出现在课堂布置的阅读书单中、日后被张爱玲在公共场合提及的“比较欢喜”的英国女作家斯黛拉·本森(Stella Benson)。
围绕这没头没尾、没有任何解释的一句表态,黄心村花了大半年时间去弄清楚,斯黛拉·本森是谁、她写过什么、张爱玲言下之意是在把她与同时代的谁作比较、比较过后为何更喜欢这位如今看来寂寂无名的作家?
黄心村先是想尽办法买来早已绝版的本森写过的书,接着又通过阅读与本森同在一个文学团体内的其他成员的传记、日记、书信,从中搜寻其蛛丝马迹。翻译了部分作品后,她终于明白了张爱玲的写作是从哪里来的。她想象张爱玲在那个年代读到这些文字时的震动,从语言层面上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源头之一。
视频采访时,黄心村向我展示身后书架上成排的本森著作,顺手又拿起来来回回翻了又翻的《张爱玲往来书信集》,近千页的书里贴满了颜色各异的便签条。
两年的研究已凝结成书,但黄心村显然并没有打算立刻将这些资料束之高阁,过程中延伸出的兴趣仍像发酵的面团朝四面八方膨胀,“比如说佛老师,这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历史人物。他留下的文字太少了,只有一篇短短的游记。港大的一份学生刊物上说他第一年到香港教书,之后暑假坐火车到中俄边境,然后坐俄国的火车跨越西伯利亚才回的英国,回来也是这样。他对俄国革命特别有兴趣,对中国革命也充满了同情。一个学者说他加入了红十字会,进入内地,把医疗物资运到西北……这些我都没写到,之后要补充。”
她甚至起意为这个神秘人物写一个电影剧本,认为“只有在虚构的空间里,才能把佛朗士完整的人生呈现出来”;本森就更不用说了,原本她就为其写了十几万字,考虑到篇幅平衡才進行了大量删减,之后有机会还是希望能将关于她的研究单独成书。
回到研究之初,黄心村固然没有料到自己日后会为张爱玲耗费这么多精力、生发出这么多课题,让身边好友感到她“每一个毛孔都是张爱玲、每一次呼吸都与之相关”。
一开始仅仅是因为两年前适逢张爱玲百年诞辰,从美国来到张爱玲母校港大任教不久的黄心村感到“义不容辞要做点什么”,碍于疫情,座谈会等活动都无法举行,唯一能实现的便是策办文献展。负责看管港大档案馆的工作人员拗不过她的纠缠,只好任由她“偷偷摸摸”地进出,在狭小空间内,俩人戴着口罩,一个专注、孤独地翻找资料,另一个像间谍的同伴替她扫描。事成后黄心村不忘在每一个场合都感谢这位患难之交,比对其他人的感谢都要靠前。
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们依然活在机缘与困难之间,如今这里不仅仅有倾城之恋,还多了一段超越爱恋的灵魂共振,不需要张爱玲特地交代,也会有人记得要在日军侵占香港纪念月去给佛朗士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