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朋友

北风

引子

我的朋友妮妮渐渐消失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

（一）

小镇上没人不羡慕妮妮，她永远是话题的中心。

妮妮的祖辈住在城堡里。虽然城堡早就成了废墟，但妮妮的家族在小镇上依然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如今，他们一家住在现代化别墅里，行踪隐秘。

我曾经去妮妮家做客，在私人泳池里享受了一个快乐的夏日下午，第一次知道，不用去公共泳池“下饺子”是多么快乐。

原本，妮妮应该去城里的私立学校，可是她却更喜欢小镇的自然风光。有一次，我听同学们窃窃私语，说我看起来像妮妮公主的小跟班，我们一家都在妮妮家打工，住在佣人房里。我加快脚步，跑过他们身边，没有勇气去解释。从小，我就是个胆小的孩子。关键时刻，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逃跑。

此刻，他们正缠着我追问：“妮妮和你每个周末去哪里玩啊？告诉我们呗。”

幸好这时，妮妮从远处走来，穿着崭新的白色百褶裙，脸上闪着微光。

我低头抓了抓灰色的裤子，上面有早上吃包子时滴下的油渍，在心里叹了口气。

“无可奉告。”我像个专业保镖，拉起妮妮的手，摇摇头，离开他们的视线。

妮妮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让我内心平静。和妮妮相比，我的家庭和我的外表不值一提。妮妮愿意和我做朋友，多少让我有些意外。

我从未鼓起勇气问过妮妮，为什么要和我成为好朋友。我害怕真的问出口后，得到的答案让我无法承受。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对妮妮有求必应，是害怕失去她吗？我是否想通过靠近她，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呢？

“明天的冒险，别忘记了哦。我有重大发现！”妮妮用力握住我的手，贴着我的耳朵说。

她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

光是这个笑容，就让我不再疑惑。

（二）

远离了人群，妮妮比我更像个野孩子。

她一身冲锋衣，卷起裤腿，丝绒一样柔顺的长发被盘得老高，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晶莹的汗珠。

周末下午，我们俩各骑一辆山地自行车。我匀速前行，不时地避让路边的障碍。

妮妮一路飙车，好像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抱歉！我的车只有两档，快档和慢档。”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拜托，你这样很危险。”我气喘吁吁。

妮妮的车速终于慢下来。整个小镇浸润在柔和的阳光中，我们骑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两旁的阳台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裳，随后又经过种满百香果的小径，那些开花的枝蔓在路边迎风招手。

我们骑过磁山，一路飞奔向远方的地平线。

“你知道磁山的传说吗？远古时代，巨人们吵架……互扔石头……”妮妮滔滔不绝。

“我不想知道，这里好偏僻。”我发抖。

磁山上的道路非常诡异。当我们把车停在山路对面，车居然朝上坡滑去！

我吓得赶紧推起自行车，准备折返，却被妮妮拉住。

“多酷啊！在这里做只蝴蝶都开心。”妮妮兴奋。

“早点回去吧。”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倒行的自行车，诡异的磁场，都让我感到不妙。

“别那么怕黑。今天晚上能去你家玩吗？”

“不行。”基本上，我对妮妮的要求百依百顺，除了去我家玩。

“我很想见你的家人。”

“他们最近很忙，要在镇上开一家高级餐厅。”我努力包装自己的父母。不想让妮妮知道，他们不过是失业的个体户。

出于自尊心，我无法邀请妮妮去我家里。一想到她和我们一家吃饭，餐廳对面就是关不上门的洗手间，我就头皮发麻。

“好吧。”妮妮看起来非常失望。

“所以，重大发现是什么？”我转移话题。

“快到了，就在前面。”

我跟随着妮妮的脚步，走向森林深处。

天色渐暗，风开始大起来。我裹紧冲锋衣，有些犹豫，但是洼地里的东西确实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

妮妮走在前面，移开地上的木头，顺着梯子往下爬，并招呼我下去。

“看！”妮妮推开洼地里的一扇门。

这个昏暗的地洞里，装饰着古老的壁画。我凝视着那些褪色的画作，画中，秀丽的少女们正在进行着各种活动，有的刺绣，有的念书，还有的在下棋。

“能想象吗？”妮妮感叹道，“这些女孩曾经和我们一样活在这个世界。”

非常寒冷，我抱着肩膀，无心再研究壁画。

“好冷好黑，我们回家吧。”我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寒冷和黑暗让我的胃蜷缩在一起，刀绞一样痛。

妮妮点着一根光线微弱的蜡烛，一直向深处走。渐渐的，她的轮廓融入黑暗中。

“轰隆”，头顶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我吓得一转头。再回过头，蜡烛熄灭，妮妮完全消失了。

“妮妮！”我朝黑暗大喊。

没有回应。

模糊中，我看见蜡烛和单车一样，朝反方向飞去。

黑暗如同巨大的吸尘器，吸走一切。

寒风刮着雨水，拍在我身上，如同细密的针尖。

我攀上梯子，想逃跑。爬了两格，一咬牙，忍着恐惧，我转身朝黑暗里走去。

“妮妮！”

无人应答。

我忍着不哭。

“妮妮！”

我掏出手电筒。关键时刻，我的手电筒和我一样胆小，没电了。

越来越冷了，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很快，我也会被无形的怪兽吸走吧。

我趴在墙上，眼泪落下来。

泪水如同烛火一样，在壁画上亮起微光。

微光里，当我看见壁画边倒下的蜡烛，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倒下的蜡烛旁边，是变得比蜡烛还要小的妮妮，正在奋力向我挥手。

我蹲下身，借着微光，伸出手，让小小的妮妮走上我的掌心。

“别哭！”妮妮大喊。

“你的眼泪是洪水，会把我冲走！”妮妮在胸前比了个“叉”。

她竟然有心情开玩笑。

“我该带你去哪？”我捧着妮妮，手足无措。

妮妮耸耸肩，在我的指间旋转跳跃。

“当然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她冲我眨眨眼。

（三）

我家遍地都是应该扔掉的瓶瓶罐罐。它们有的被装满泥土当作花盆，有的用来收纳雨伞。就算是一次性饭盒，妈妈也会清洗干净留下来，用它种薄荷。妮妮一定会觉得，这里是个巨大的垃圾场。

当我打开门，妮妮却惊呼：“这是我见过最酷的房子！你可以把我种在花盆里，也许我能开朵花！”

我的父母一直住在小镇边，房子是他们自己一砖一瓦搭建的。每天，他们会在山上寻觅野生香草和其他可食用的植物，把它们卖给餐馆或者制作好后在网上出售。

妈妈之前经营了很多年的餐馆，曾把全部心血投入其中。但是因为过于注重食材的品质，接连亏损。餐厅倒闭后，她开始寻找新的方向。

“可怜的孩子们，我想你们是误触了壁画上的机关。在魔法解除之前，我们要保护好妮妮。”客厅里，妈妈一边对我说，一边为我们倒新鲜的薄荷茶，并让我们尝了一片她自制的甜润软糯的胡萝卜蛋糕。

当然，她为妮妮准备了迷你水杯和吸管。

“大家很快就会发现妮妮消失，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给父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在你家住上一段时间。至于学校，最近刚好放春假，没人会注意到我的消失。”

妮妮看起来丝毫不慌，正享受着这一切，特别是对她来说小山一样的胡萝卜蛋糕。

“也许山里的李婆婆知道怎么解除魔法。她是这附近活得最久的人，是本地的活字典，还是洼地的守护人。”妈妈思考。

“太好了！又可以去冒險了！”妮妮打了个饱嗝。

我拍了下脑袋，叹了口气：“谁都知道李婆婆脾气古怪，张开嘴都没有一颗牙，最讨厌的就是小孩子……她不会帮我们的！”

妈妈努力安慰我：“所以我们要给她带一些不用牙齿的温暖食物。”

妮妮点点头，蹦进妈妈的上衣口袋，贴着妈妈：“您的厨艺比米其林餐厅的大厨还要好。”

看着妮妮精神抖擞的样子，我更紧张了。

妮妮小小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月光下，她薄得像一张糖纸。

我对着月亮，闭上眼睛，认真祈祷，希望我的朋友不要消失。

（四）

“我热爱山中的自由，也喜欢在大自然中工作的感觉。”妈妈递给我一个编织篮子。然后，我们踏上了采摘之旅。

当然，妮妮就在篮子里，快乐地爬上爬下。

妈妈一路上频频俯身，因为她每走几步，都有新的发现：野生菠菜、西洋菜、欧芹，还有特别小的草莓。在一片盛开着紫色百里香的田野里，她像个兴奋的小精灵，抱着一把笋子，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

“我们要做新鲜的笋子汤，”她骄傲地告诉我们，“大自然为我们准备好了所有食材。”

我们带着笋子汤，来到李婆婆的住处。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李婆婆满头银发，别着一支银簪子。她眼睛发亮，不紧不慢地穿好了针，然后放下正在绣的一块锦缎。那针眼那么小，我都看不见。

她安静地喝着汤。

我们正襟危坐，不敢说话。

“你先回去吧，我有话单独和孩子们说。”李婆婆放下碗。

妈妈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收起了碗，转身离开，乖得像个孩子。

“李婆婆，请您救救我的朋友。”我将篮子里的妮妮取出来，放在手心。

李婆婆摇摇头。

“拜托了！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打扫房间，做饭，洗碗，为您读书……只要能救我的朋友……我都可以。”我不知所措，却又鼓起勇气，主动握住李婆婆的手。

李婆婆还是摇摇头。

“走吧。”妮妮跳上我的肩膀，撇撇嘴。

“我没办法帮助一个主动走入深渊的孩子。”李婆婆终于开口了。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妮妮的脸变得惨白，不敢直视我的目光。

“孩子，你欺骗了一位真诚的朋友。只有真正得到她的谅解，魔法才能解除。”李婆婆严肃地看着妮妮，然后将地洞中燃了一半的白色蜡烛递还给我们。

我忽然感到冷，比身处地洞还要寒冷。

（五）

妮妮在身后奔跑，完全跟不上我的步伐。

“你听我解释！”她爬上我的脚踝，跳进我的口袋。

“这就是你的重大发现！把自己变小，再把我耍得团团转！”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留在小镇……”

“你只是想利用我完成你的计划！”我一路飙车。

“慢点！”妮妮抓着我的口袋。

“抱歉！我的车只有两档，快档和慢档。”我冷笑。

“没错，我早在藏书上读过，那个地洞里有把人变小的魔法……是我主动触动了壁画上的魔法，把自己变小，这样我就不用去城里念书了。”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除了让我衬托你的高贵，就是欺骗我利用我！”天空开始落雨，我狂踩脚踏。

“那你呢？不也用各种理由，不让我去你家，还欺骗我你爸妈在开餐厅？”妮妮不甘示弱。

“我只是怕被你看不起！”我脱口而出。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你拥有一切，我什么都没有。他们说你是公主，我是你的仆人。”

“公主怎么会有我富有？公主只能等着来拯救她的王子，我有你。我不该欺骗你，我最好的朋友。我害怕失去你，你正直、善良，为了我能鼓起全部的勇气走入黑暗，我却像个软弱的小丑，自私自利，伤了你的心……对不起……”

妮妮的声音逐渐微弱。我握住刹车，从口袋里捧出她。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色彩，闭着眼睛，像一只断翅的蝴蝶。

“妮妮，不要睡。”

我抱着妮妮，一路狂奔。

天色越来越阴沉。

“妮妮，再坚持一下。你不是要和我吵架吗？”

“不要睡，妮妮，我们快到了！”

夜雨中，黑暗里，我摸着梯子，爬下地洞。

很快，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我在雨中一根根地划火柴，终于点燃了蜡烛。

按照李婆婆的指示，我将蜡烛放在地洞的中央，跪在地上，慢慢祈祷。

那磁铁一般的引力再次来了。我努力挺直脊背，睁开眼睛，直视黑暗，用尽灵魂深处的力量，抱着妮妮，脚尖抓地，和它对抗。

当乌云退去，月亮再次出现在头顶。

月光照在小小的妮妮身上。静默中，终于，她一点点睁开眼睛，身体不再透明。

“你知道……磁山的传说吗？”她虚弱地说。

“远古时代，两个巨人，吵架时互扔石头，和好后离开，却忘记收拾残局。日月星辰，轮转交替，战场上的石头，最终化为磁山。其中有些石头……现在还在晃动。”

我又哭又笑，重新将妮妮捧在掌心。

“为什么我还没变回去？你还没原谅我？”妮妮不解。

“等你和我一起回家，打扫房间之后，我再考虑今天要不要原谅你。”我撇撇嘴，吹着口哨，踩上自行车。

月光落在我们的脸上，黑暗不再可怕。

我想，可能是因为，虽然长路漫漫，但一路有妮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