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
引子
我对弟弟施了催眠术,却无法将他从沉睡中唤醒。我闯了大祸。
(一)
一切都要从那个噩梦般的家庭露营日说起。
我讨厌家庭活动,全家出行,意味着我要成为弟弟的贴身保姆。
爸爸开着车,一脸兴奋:“露营的乐趣不仅在于你可以与大自然零距离接触、享受自由,就连措手不及的瞬间和挨饿受冻的艰难时刻,事后回想起来,也是趣事。”
“哦。”我翻了个白眼。
弟弟在一旁手舞足蹈,不停地将车窗摇上摇下。
从后视镜里,我看见晕车的妈妈一脸菜色,还耐心地喂他喝水。
而我,抱着一箱子弟弟的奥特曼坐在副驾,连伸腿的地方都没有。我一边为爸爸导航,一边还要检查弟弟的作业。作业错误连篇,我皱着眉,标注出每一道错题的解题思路。
“要我说,你就别去什么寄宿中学了,弟弟离不开你。他现在的成绩,别说光宗耀祖,能不给我们家丢脸,就烧高香了……”爸爸的嘴就没停过。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我偏过头,压住怒火。
“你爸就是随口说说。我们知道,你也舍不得弟弟。”妈妈赶紧打圆场。
我当然明白他们的想法:弟弟负责光宗耀祖,我负责照顾弟弟。至于我的人生,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们不知道,我多么希望离家万里,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姐姐,把玩具给我!”弟弟发号施令。
“作业错了那么多,还好意思玩?”我板着脸。
“好啦,今天放假,作业的事回家再说。”爸爸摆摆手,哼着小曲,一踩油门。
我叹了口气。
“又怎么啦?出来一趟,姐姐别老发火呀。”爸爸不解。
弟弟像个永动机,闹腾不停。妈妈晕车更严重了,趴在窗边想吐。爸爸调高了音乐,我的耳朵都要聋了。
我望着高速上的路标,开了点车窗,迫切需要氧气。
还能有比这一切更糟糕的事吗?
这时,导航播报:“您已偏航。”
(二)
车里的汽油只够支撑我们在附近的村庄落脚。
整座村庄被无边无际的红色尘土笼罩着。临近傍晚,酷热难耐,这个地方仿佛已彻底荒废,连一家开门营业的商店都没有。土路上空荡荡的,没有汽车,没有行人,甚至不见一条流浪狗。
我们走进一家民宿,这家有些年头的民宿和村庄同样萧条:大厅没有介绍附近景点的小册子,没有冷气,也没有桌子,更没有能让疲惫旅人歇息片刻的长沙发,仅有一台积满灰尘的老式风扇,孤零零地杵在灰色地砖上。
前台摆着的银色托盘里盛着两颗新年糖果,糖纸上画着红色的生肖,看上去已经放了好几年。
弟弟一把将那两颗糖果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得意扬扬,对着我伸舌头。
从他的呼吸中,我闻到一股薄荷味。
他不愿意和我分享,即便是过期的糖果。
我们在民宿住下。店主带着爸爸妈妈去加油,再买一些备用药和生活用品。照顾弟弟的任务又交给了我。
“哄他睡前,盯着他把牛奶喝了啊。”妈妈不放心地摇下车窗。
“一个姐姐半个妈,你就放心吧。”爸爸这个岁数了,依然拥有不知人间疾苦的笑容。想想也是,他有六个姐姐,加上奶奶,等于有四个妈妈。每个姐姐都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当妈妈和爸爸闹矛盾,姑姑们就会接连电话轰炸,规劝妈妈好好照顾爸爸。
我摆摆手,连和他们告别的力气都没有。
回到房间,我冲好了奶粉,递给弟弟。卧室的床头柜上有一本没有封面的书,似乎是上一个客人留下的,里面写了几行零星的文字。我忍不住好奇,读了起来。
弟弟摇摇头,摆弄着手里的奥特曼:“不喝不喝。”
我合上書,努力不发火:“那就学习一会,把错的拼音订正了。”
“不学不学。”弟弟在床上打滚。
“陪我玩枕头大战吧!”他兴奋。
“喝牛奶或者写作业,二选一。”我扯过他的奥特曼,懒得和他啰嗦。
他立刻趴在我身上,和我扭打起来。
“坏姐姐!我要告诉爸爸妈妈!”他大哭。
“你告吧。不喝牛奶就直接睡。”我关掉灯。
弟弟委屈地端起牛奶杯:“姐姐是巫婆。我最讨厌姐姐了!”
“随便你。”
“姐姐就是嫉妒我,爸爸妈妈最喜欢我了!”他不依不饶。
我瞪着他。
“回去我就告诉奶奶,姐姐又欺负我。”他变本加厉。
“你敢?”我颤抖起来。至今依然记得,那次送弟弟去幼儿园的路上,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慌乱间连忙护着弟弟。我摔伤了膝盖,弟弟毫发无伤,但差点错过了幼儿园那天的颁奖典礼。看着弟弟跑向颁奖台,我长舒一口气。结果,回去后,奶奶看到颁奖典礼的照片,却责怪我怎么不给弟弟梳梳头,小帅哥的发型都不帅了。我不会忘记奶奶的眼神,看我和弟弟,完全不一样。弟弟是点亮她人生的宝石,我不过是一块擦拭宝石的布罢了。放学后,除了完成功课,我没有自己的时间,只能不停围着弟弟转。
“那你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讲完我就睡觉,也不和奶奶告状。”弟弟得意扬扬,似乎已经掌握了我的把柄。
我随手翻了翻床头那本破烂的书,里面居然写着一行字:催眠咒语。
“好。”我扬起微笑。
(三)
“从陆地吹向海洋的风。”我开始念咒语。
“玻璃杯底的水在桌面留下的印迹。
“拒绝下水的人。
“落在百叶窗第三格的夕阳。
“无事发生的季节。”
窗外的天空,开始昏暗。黑夜似乎在一瞬间降临了。
弟弟乖乖地一口喝完了牛奶,眼皮居然真的合上了。
我往后翻,书里写满了咒语。
“吃一根香蕉所需要的時间。撑死的饕餮。一切可以放在面包上的食物。悲伤培根。龙饲料。”我一口气读完了所有的咒语。
合上书,弟弟已经完全沉睡了。
当我把书放回床头柜,柜子后面的墙忽然裂开一扇门。
整个房间都在摇晃。我赶忙抱住弟弟,弟弟却一动不动。
门里出现一位裹着头巾、蓝眼睛的异族男子。如果我没看错,他还牵着一只骆驼。
“你念了咒语?”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转而又落在那本残破的书上。
“你谁啊?”我挺直脊背,不能害怕,我还要保护弟弟。
“念到了哪一句?”男子焦急。
我愣住了。
“是‘拒绝下水的人?”他走进房间,身后的骆驼明显不愿意进来。
我摇摇头。
“不会是‘撑死的饕餮吧?”他惊了。
“‘龙饲料。”我回答。
“完了,完了,跟我走,就现在。”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我弟弟怎么了?”
“如果还想让他醒过来,你就快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收起残破的书。
“我做了什么?”我望着弟弟。
“可怜的孩子,这是我遗落在你们空间的催眠咒,你每念一句,他的灵魂就会陷入沼泽多一步。这孩子,现在已经完全被困在另一个世界。月亮落山之前,我们必须唤醒他。”男子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同情。
他跨上骆驼,向我伸出手。抱住弟弟,我也跟着翻身骑上去。
身后的墙体缓缓合上,变成了沙漠的天空。
(四)
我们在沙漠边缘骑着骆驼,颠簸地前往营地。
这位异族男子名为波尔,是一位在异世界流浪的魔法师。
“解除咒语的书被我放在沙漠中央的帐篷里。你知道,我的敌人很多,所以我总是把魔法书放在不同的地方。”
“我不知道。”
他有些尴尬:“当然,你的世界已经很少有人相信魔法了。不过,你是个有天赋的女孩,很少有人能让催眠咒语一次成功。这需要很强的信念、很强的恨……你这么恨你弟弟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时间不多了,赶路吧!”
眼见太阳落山,沙漠里竟起了风,黄沙有些迷眼。波尔递给我水壶,然后拉着骆驼向营地不慌不乱地前进着。
翻过沙丘,当我们看见帐篷和灯光时,已经气喘吁吁。
波尔的两位学徒迎在营地旁,帐篷前的空地上铺着羊毛地毯,还有颇具民族特色的靠垫。
“要不是风大,我们可以野餐。”波尔放松下来。
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忽然,乌云遮住了月亮。
“糟糕!只有在月亮下对着沉睡的人念唤醒咒语才管用。”波尔慌了。
“怎么办?哪里有无遮挡的月光?”
“比云层还高的地方。”他摊手,敲了敲帐篷,帐篷又变成一扇门,门后是热带高高的山峰。就这样,波尔带着魔法书,我带着弟弟,又开始新的冒险。
当我们用尽全力爬上半山腰的平台后,波尔搭好了简陋的帐篷。薄薄的单层帐篷里铺着一层只有野餐垫厚的防潮垫,上面是脏兮兮的睡袋。2000米的海拔使得热带的夜晚也躲不过温度骤降。波尔扔给我很多衣服,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却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睡袋逐渐变得潮湿,帐篷外面结了一层冰。月亮依然没有出现。
也许弟弟醒不来了,而我也会冻死在热带的山顶。
“把书给我。”我对波尔说。
“我们会冻成冰的。月亮今晚不会出来了。我了解她,那家伙的脾气不好。曾经,她不过是我做的一只风筝,对我言听计从。现在,她飞远了,有了各种神话故事的渲染,骄傲了,对我也爱搭不理的。”波尔瑟瑟发抖。
“你不是会魔法吗?”
“魔法不是万能的。该冻死还是会冻死。”
我一把夺过他的魔法书,咬牙拉开了帐篷拉链。刺骨的寒风中,我看见头顶宽阔而闪耀的银河,可就是没有月亮的影子。
背着弟弟,我一步步向山顶爬去,期待奇迹的发生。
“山顶有居民临时搭建的帐篷。别冻坏了,小女孩!”波尔的声音逐渐变小。
魔法师,不过如此。
(五)
天气越来越差,凛冽的寒风袭来,夹杂着瓢泼大雨。
看着雨水落下的那一刻,我有些许心凉,但内心还是强忍着,告诉自己别无选择。
在山顶,我躲进了临时搭建的帐篷,用从山下带来的牛粪生了火,勉强将雨水加热后,我泡了一碗夹生的面。虽然因受寒而胃疼,但还是强忍着把面吃了。
这样,我才能有力气等待月亮的出现。
雨停了,我为弟弟盖好被子,走出帐篷,仰望着浩瀚的天空,期盼月亮的出现。
夜空下,一只断翅的飞虫落到我的腿上。我忽然想起曾经读过的科普书:在一座岛上,有数百种甲虫类的昆虫,大部分翅形退化。因为全翅昆虫在飞翔时很容易被海风吹进大海,只有那些飞不起来的残翅昆虫才能不受海风的威胁,生存下来。它们将这一特征遗传给后代,有的甚至自残双翅以达到存活的目的。久而久之,那座岛就成了残翅昆虫的天下。
读到残翅昆虫的故事,我想到了那天跌倒的自己,抱着弟弟,冲刺进了幼儿园的门。我大概就是残翅昆虫,即便不完整,也要努力证明自己优秀。而有些蝴蝶,天生就被珍爱,只需要做自己就可以。弟弟说的不错,我嫉妒他,却不肯承认自己爱恨交织的心态。
我流着泪放飞了那只残翅昆虫,它越飞越高。
月亮忽然出现了。我赶紧抱着弟弟出来,翻开魔法书。
这本书,却是无字的。
月亮逐渐落下去,我慌乱地翻书,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小字:咒语是回转寿司。
一时间,我醍醐灌顶。
我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平静下来,将咒语倒念:“龙饲料。悲伤培根。一切可以放在面包上的食物。撑死的饕餮。吃一根香蕉所需要的时间。无事发生的季节。落在百叶窗第三格的夕阳。拒绝下水的人……玻璃杯底的水在桌面留下的印迹……从陆地吹向海洋的风。”
弟弟的眼睛终于睁开。
我抱住他。
“你还喜欢我吗,姐姐?”弟弟虚弱地问,天知道陷入沼泽的他经历了什么。
“当然。”
“离开家上中学以后,也喜欢我吗?”
“当然。”
“像喜欢什么一样?”
“像喜欢星期五的下午一样。”我笑了。
弟弟的小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攥成拳,伸向我。
是那颗薄荷糖。
我哭笑不得。含着糖果,我想我错了,这颗糖,似乎没过期。
夜风刺骨,草木飘动的声音像一支催眠曲。我们裹着毛毯钻进帐篷,抱在一起,抵御寒风,等待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