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宇宙的来电

北风

引子——

这天夜里，11点到了，妈妈还没有回来。电话铃响起，我颤抖着接起电话……

（一）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沉默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房间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

门外狂风大作，风钻进房子，似乎要把房顶掀翻。站在平日溫暖的客厅，我能感到脚底的阵阵凉意。

妈妈出门前，明明告诉我，她会在九点钟到家。她说会从城里给我带我最喜欢吃的布丁烧。她离开后，我肆无忌惮地躺在床上看了几个钟头的动画片，边看边吃薯片。薯片渣掉到了妈妈最爱的蚕丝被上，油渍看起来并不好清洗。我还把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甚至拿出了储藏室的滑板，在房间里上蹿下跳，无法无天，快乐到要起飞。

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门外依然没有妈妈的身影。暴雨如注，这份快乐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底气。我想我得到的自由已经足够多了，这时，按道理她应该回来骂我，或者没收我的滑板，把我暴捶一顿。

“喂？”我握着电话，不时朝窗外望去，却没有妈妈的身影。

灯泡忽然在我头顶灭了。暗夜里，我能听见自己起伏的呼吸声。

“恶作剧吗？你到底是谁啊？”我提高嗓

门，给自己壮胆。此刻，我担心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我迟迟未归的妈妈。如果她出了什么意外，我甚至不知道家里的银行卡放在哪里。

几年前，爸爸也是在这样的天气离开了家。第二天，警察打来电话，爸爸再也没有回来。

警察将爸爸残破的汽车送回来。汽车的后备箱里还装着他给我买的泳衣和滑板。小镇没有海，我们原本约定，到了假期，我们一家去海边逐浪，他会教我游泳。爸爸总说希望有一天能离开小镇，一家人去海边生活，每天在海浪声中醒来，去海边喝咖啡，看海看到寂寞。后来，泳衣和滑板被我压在箱底，封上了胶带。

爸爸离开后，妈妈清洗了他的衣服，挂满了院子。风吹过，我望着空荡荡的衣服，不禁思考，原来衣服的寿命比人还要长。可是，如果那一天晚上，我们早一些去找爸爸，他会不会就能活下来呢？

此刻，借着门口的路灯，依稀间，我看到了一个人影。

电话那头，传来杂音，震得我耳膜疼。

耳边的呼吸是那么熟悉。我的瞳孔放大，难道是——

“妈妈，你在哪？”

“森林深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含糊不清。

间隙间，我听到妈妈的呼吸声，支离破碎的，但我依然能够分辨出她的恐惧与悲伤。

“你在小镇边上的森林吗？”我询问。

电话被掐断了，如同黑夜中唯一的烛火熄灭。

“妈妈！”我的呼喊也只能石沉大海。

敲门声在黑暗中响起。我不知道门口到底是谁。

我放下电话，来到门口，隔着门，抓起了滑板，做好警戒。

门锁居然被打开了！

我抓着滑板，就要用力砸过去。

“是我！”进来的女孩闪开，大口喘气。原来是邻居轩轩，她有我家的备用钥匙。除了头发长一点，她基本上和男生没有区别，动起手来校门口的狗都怕。我自然从来没有打过她。

“轩哥！这么晚不睡，出来吓人啊？”实不相瞒，学校里，我一直是她的小弟。爸爸离开后，我总是打不起精神，成绩一塌糊涂，每天起床都变得困难，也没什么朋友，除了轩哥。

“你家灯泡一闪一闪的。我怕你有事，过来看看。”

大哥就是大哥。

“帮帮我！”我赶紧拆了一个棒棒糖递给她。

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轩哥，她沉默着回家拿了背包，坐上了自己的脚踏车。

我叹了口气：“你先回家吧！这么晚去森林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你爸妈也不会同意的。”

“上车！”没想到，轩哥一口咬下棒棒糖，气势恢宏。

（二）

夜黑风高的路上，轩哥骑着脚踏车，载我来到森林的边缘。

我们深吸一口气，谁也不敢往前踏一步。

“一个人在野外的时候往往更安静，”还是轩哥往前走了一步。她努力调节气氛：“这让你有机会看到更多的动物。”

“听说森林里有熊。”

要说对动物的热情，轩哥最着迷的就是熊。

“对于古人而言，熊是一种神奇的生灵。它们在每个冬季死去，又在下一个春天复活，简直和神—样。也许你妈妈和熊困在一起。问题不大，熊是善良的生灵，不会伤害我们。”轩哥若有所思。

夜晚的森林中，树木为我们提供了天然遮

蔽。路上铺满了云杉和落叶松掉落的球果，路旁则是红木蚁用落叶搭建的巢穴。

轩哥告诉我，森林深处的石山上布满了小型洞穴，常被熊用作冬眠的场所。

她把双筒望远镜递给我，让我搜索动物的踪迹——不仅仅是熊，也可能是一头羚羊或者一只雷鸟。

但黑夜里，我眯起眼睛找了半天，终究是一无所获。

我们继续向前，轩哥不时从背包里拿出各种探险装备：弹弓、手电筒、望远镜、指南针、口哨……

“你的装备呢？”轩哥问我。

我在树下打开我的背包，倒出各式各样的食物：火腿肠、自热锅、巧克力、碱水结、棒棒糖、辣条……

“你确定我们是来探险的吗？”轩哥保持微笑。

“不然呢？”我拆了一袋辣条给她。多亏了她的全套探险装备，我们走进森林深处。

前方有一座小木屋，门口悬挂着一只简单的小灯泡，在黑夜里忽闪忽闪的。

轩哥走在前面，打开门，门里一道白光闪过。

轩哥赶紧用手挡住我的眼睛。

我的脚下长出一片沼泽，我不断陷落。轩哥用力将我拽出沼泽，甚至松开了她心爱的脚踏车，任凭它跌入沼泽深处。

身后的门“啪”一声关上，怎么也打不开。

“我看不见了。”轩哥哭道。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三）

那扇紧闭的门慢慢消失，连带着小木屋一起，好像从没出现过。

场景从夜晚切换到白天。我们身处一座古城，背后是一座喷泉。

我扶着轩哥，小心翼翼走在石板路上，游客们都很佩服盲人旅行的勇气。

“轩哥，我怀疑我們掉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压低嗓音告诉她。

“你被盯上了。”轩哥冷静分析。

“我？”

“嗯。电话里的神秘人引你到森林，想把你拉入沼泽下面的世界。传送失败了，我们才来到这里。”

“我该怎么办？”

“这里有很多扇门，你要找到正确的时空之门，才能回去。但是我想，神秘人也一定在找你。”

游览回程时，导游故意说他忘记了回去的路，问谁可以带大家回去。众人都以为他开玩笑，互相推辞。

突然，失明的轩哥说：“我能。”

大家愣了一下，并未当真。但她异常坚定地说：“是的，我能带大家回去。”

轩哥带着一行人绕来绕去，最后真的回到了出发地的喷泉，所有人都惊呆了。

有人问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轩哥说：”我沿途听到了喷泉的水流声，闻到了特有的花香，感受到了从阴影走到阳光下的温度，触碰到了大理石墙面，听到了孩子们在嬉戏玩耍时的笑声。记着路的特征，就能找到来路。”

人群里走出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鼓掌。

他一身黑衣，面具上画着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是看到双目失明的轩哥，我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将轩哥拦在身后。

“跟我走，我会治好你的朋友。”男人用了变声器，声音变得难以分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药水，递给我。

我摇摇头，不肯相信。

男人笑了笑，转身从巷子后面推出了一辆脚踏车，轩哥的脚踏车。

在他身后的石墙上，又出现了一扇石门。

我将药水小心滴在轩哥的眼中，她眨了眨眼，终于能看见了，却变得非常虚弱。

“前面那扇门，你只能自己走进去了。你妈妈一定没事的。”轩哥嘴唇苍白。

“我胆小。”我低下头。

“森林里，胆大的熊都被猎人杀死了，所以能活下来的都是胆小的熊。你要做的不一定是多勇敢，而是直面自己。”轩哥拍拍我的肩膀，取下脖子上的望远镜给我戴上。

（四）

离开了轩哥，剩下的路只能完全靠我自己了。

这扇门后是一家咖啡厅，但木墙装饰得不像咖啡厅，更像轮船舱室。咖啡师拉动咖啡机把手，一团水蒸气升腾上来，陶瓷杯移动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城市，最重要的地标就是咖啡馆。”男人摘下面具，我望着他的面孔，全身颤抖。

他看起来和离开前没有任何变化，晒得黑了一些，皮肤在阳光里发亮。

“你想吃布丁烧，对吗？”他走到吧台后面，从橱窗里拿出了布丁烧。

“几年前，我买下这家很不景气的咖啡馆时，就像买下一辆停在车库里的法拉利。”男人对我微笑。

他打开咖啡厅的玻璃窗，我这才看到窗外一望无际的大海。

“在这里你会一直感受到大海的存在。”他为我摆好刀叉。

这时，我的鼻端传来咸味水汽，眼角瞥到远方地平线上的一抹灰白。

“这个城市不属于任何国家，它属于大海。”吃完布丁烧后，他带我到海边散步。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我也死了，对吗？”我望着那张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认真问。

他望着我，大笑。

“没有，你活得好好的。原则上来说，我不是你的父亲，只是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他，在海边开了家咖啡厅。”

“这是他梦想中的生活。”我认真道。

“是吗？”男人苦笑。

“在我的世界，爸爸已经离开了。”

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海浪一阵一阵，淹没了我的难过。

“在这，恰恰相反。”男人苦笑。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钱包，钱包的夹层里是一个拿着滑板的男孩的照片。男孩看起来和我一模一样。

“我真该死，打了个盹，在他游泳的时候。”男人看起来那么脆弱。

我明白了，在这个平行世界，离开的不是爸爸，而是我。

男人用力抱住我，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份温暖逐渐让我感到窒息。他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替代品。

“你可以留在这里吗？我不会强迫你，你妈妈在你的世界也安然无恙。我只是……太想你了。”男人眼圈发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用尽力气，坚定地摇摇头，然后握住他的手，将钱夹里的照片取出递给他。

照片的背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爸爸教会我游泳了。

“我可不会游泳。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我的爸爸也是。我们都要学会长大。”

海浪声中，男人抱着我，大声哭起来。

（五）

海浪消失后，我闭上眼睛，按照轩哥的方法，又回到了森林的入口。

不远处，轩哥骑着脚踏车，身后是妈妈和警察。原来，妈妈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暴雨，在旅馆逗留了一晚。

一切回归正常。

那一夜后，我不再故意给妈妈添乱。我整理房间，整理自己，努力走进人群。

此后的几年，那台老式电话响起过几次。在我的生日或是毕业典礼。

没有人说话，只有海浪的声音。

中学毕业那天，我对着电话那头说：“喂，我们要搬家了。谢谢你！”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

“我学会游泳了，你还好吗？”

耳边依然只有海浪的声音。

那个暑假，我一个人去海边，录制了一段浪花的声音，用作我的来电铃声。

后来，每当电话响起，我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森林，大海，伙伴，以及直面脆弱的自己。

海浪声沉到了我的身体里，变成我的呼吸，从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