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默契:三个女人寻亲,成全了一个妈

2022-05-30 10:48屿沁
知音·下半月 2022年9期
关键词:刘强重庆妈妈

屿沁

六旬拾荒太婆费素清心中最大的痛,是每当外孙女婷婷问起妈妈的时候。多年前,女儿刘好未婚生女后出走,几乎让这个家天翻地覆……

以下整理自费老太的讲述: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野草”外孙女找妈妈

2017年元旦这天傍晚,四川省成都市街头清冽刺骨。我蹬着一辆满载饮料瓶和易拉罐的三轮车回小区。生锈车把上的毛呢手套微微聚热,那是外孙女婷婷给我装的。我咬着牙买的羊肉汤还冒着热气。惦记着婷婷最爱吃热乎乎的羊肉,我双脚踩得更快了。

读高三的婷婷在门卫室写作业。一见到我,她起身迎来,帮我把车里的战利品一个个踩扁,丢进编织袋。这时,有一家三口手牵手路过。中间的女孩跟婷婷打了个招呼,那是她同学。婷婷羡慕地问我:“家婆,我妈去了哪儿?她到底啥时候来接我?”“你就当没这个妈!”我气鼓鼓地回答。

一个女声从我背后冒出来:“请问,你们这有个姓费的太婆没?”我刚搭眼没认出是谁,仔细一瞧有点愕然。而她也看清了我。

十多年没见王荷,她褪去了尖锐,黄蜡的双颊被风雪刮得发皲,一笑,裂开许多小血丝。她单薄的身板依旧利落,右手提着一个掉色的棕色皮包,左手提着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香肠。

婷婷双眼闪着光,抿了抿嘴角,问她:“你是哪个?”王荷惊讶地上下打量婷婷,冲我说:“妈,你把这丫头拉扯到这么大了啊。”

婷婷听见那声“妈”,激动地想说话。我忙解释:“这是你舅妈。”婷婷脸色微变。我引着王荷往家走,婷婷远远跟着。挂在车上的羊肉汤凉成了冰。我低声问王荷来干什么,王荷大声说:“还不是怪刘强那个混蛋!不,说到底,都是刘好的错……”刘好,这个久违的名字,微微刺痛了我。我打断她,王荷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刘好,是我的大女儿,也是婷婷亲妈的名字。17年前的刘好,22岁,在沿海地区打工。直到有一天,她挺着大肚子回来,说是被男人骗了,其余一概沉默。2个月后,她生下女儿,取名刘婷。照料婷婷喝奶,睡觉洗衣,刘好亲力亲为,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可单亲妈妈在农村就是个怪物。

一天半夜,婷婷哭了。她不喂奶,也不哄,跟着一起号啕。老刘拿出鞭子,狠狠抽了她一顿。次日清晨,我、老刘和小儿子刘强,是被婷婷的哭声吵醒的。刘好,不见了。老刘当即要送走婷婷这个“扫把星”。我哀求着留下了她。

那些日子,为带婷婷我几乎没合过眼。老刘骂我有病,刘强也偶有抱怨。家里吵闹声不断。好几次,我想把婷婷丢在草丛里,终究还是抱了回来。婷婷像野草般长大。我下决心好好保护她。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刘强结婚后。儿媳王荷,与刘强是小学同学。她和刘好也算是发小。面对“拖油瓶”婷婷,她嘴上不说,但明显嫌弃,话里有话:“这么多张嘴,日子咋过下去啊?”

直到那天,王荷像中彩票般跑回家宣布:“刘好在重庆城里,日子过得比我们好得多。我们应该把婷婷送过去,跟她享福。”这是她辗转打听到的。全家人包括我在内,也认为娃应该养在亲妈身边。第二天,我就搭上了前往重庆的火车。

但很快,我无功而返。面对王荷,我气呼呼地说:“这谁给的地址啊?我问遍了大街小巷,都说不知道有叫这个名字的小区!”王荷嘟囔着:“那还见鬼了!刘好到底死哪里去了?自己在外逍遥快活,凭啥子让我们来帮她擦屁股!”我不太高兴,说再怎么样,婷婷身上也流淌着刘家人的血。

“妈,我怀孕两个月了,你知道不?我肚里这个,才是刘家的孙子好吧!”王荷怒气冲冲道。

对婷婷,刘强还是有些感情。他怼了句:“吵什么吵,多一碗饭,能花多少钱,这几年不也熬着过来了吗?”这话彻底惹怒了王荷。她指着婷婷说:“凭啥子她妈不养,要我养?她不走,我走!”

刘强慌了神,马上改口说:“我再去重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老劉偏爱儿子,又巴望着儿媳为刘家传宗接代,“快把死丫头送走!”他抱起一旁玩耍的婷婷,就要往外走。婷婷哭了起来。我挡在老刘身前,坚决地把婷婷抢到手上。

“我带婷婷走!”我脱口而出。老刘惊呆了:“你要是敢走,就永远别回来!”王荷像看大戏一般无动于衷。刘强张了又张的嘴,终究是合上了。

2002年,我抱着2岁多的婷婷来到成都。其间,孙子思宇出生和老刘因意外去世,我回过家。王荷和她家人对我横眉冷对,村里人也说我拎不清。回成都后,我终日为生计操劳,渐渐与家里断了联系。

一晃15年过去。岁月霜染了我的头发,也出落了我的外孙女。我告诉婷婷,她爸死了,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失去了联系。可懂事后的婷婷,无数次地追问我:“妈妈到底去了哪儿?”我避而不答,只说总有一天,妈妈会来接她。婷婷说,她一定要好好学习,等她将来有了钱,就去找妈妈。结果,还没等她去找妈妈,王荷却意外寻来了。

让秘密烂在肚子里:两个女人爱的默契

走到自行车地下停车库时,王荷的脚步明显放慢。一大股子霉味儿和自行车的铁锈碎屑,窜进所有人的鼻腔。我习以为常,王荷却不停搓着鼻头。过道不透光,几盏灯泡发着亮,照着黑压压的走廊。她每走两步,都会撞到晾在上方的衣物。

走廊尽头,就是我和婷婷的小窝。我将羊肉汤装锅加热,王荷放下行囊也来帮忙。看着婷婷懂事地端菜盛饭、摆桌子,她若有所思。

饭后,婷婷埋头做作业。王荷拉我到外面,低声哭诉起她这些年的经历——

自从我跟家里断了联系后,刘强开始跟她不对付,说她逼走了我们。又因为带娃问题,两人天天吵架。前几年,刘强偷偷把家里所有钱投入到所谓的理财公司,亏得一分不剩,终日喝酒耍赖。

她与刘强离了婚,独自养育思宇。如今,思宇住校读书,开销不小,王荷在镇上谋不到好的生计,母子俩举步维艰。听乡邻说在成都街头见过我,看上去还不错,她这才想到来省城投靠我……

“妈,当年我是自私,可哪个当妈的不为自己娃儿着想呢?”王荷低声道。我摆了摆手。毕竟,眼前所有的果,还是源于当年刘好种下的因。

回到房里,王荷注意到婷婷内里的毛衣袖口有些脱线,让她脱下。她坐到床边,拿出银针,选了一捆白线穿上去,低下头仔细地缝合。婷婷端着碗,呆呆地端详着王荷,眼里有一种亮亮的东西。

我把王荷安顿下来,叮嘱她不要跟婷婷透露关于刘好的丝毫。婷婷与王荷熟络起来。看着她们亲密的模样,我才明白,有些位置我替代不了。

开春后,我帮王荷找了份护工的工作。她搬去疗养院,婷婷有事没事会去看她。我包下了好几条街的拾荒业务,但那只是我的兼职。我的本职工作是“小城北苑”的保洁员。高考越来越近,我必须加快挣钱步伐。所以,我开始留心收罗卖房、租房的信息,打听需要房源的租客,干起中介的活。

2017年端午节,我晨起时发现婷婷不在,以为她外出了,并没在意。傍晚,她还没个影儿,我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我联系王荷,王荷说没见过婷婷。我又找了一圈,仍旧没找到人。

夜里10点,有人来敲门。我跑去迎接婷婷,站在门口的却是王荷。她见婷婷没回,哭了起来:“妈,婷婷可能去了重庆!”我蒙了,随后捏紧拳头:“你都跟婷婷说啥了?我都说了,刘好不在重庆,她或许早就死了!你这不是害婷婷吗?”

王荷苦笑道:“妈,你还瞒我呢?当年你根本就找到了刘好,只是不想影响她的新生活。你替她守了17年秘密,养了17年孩子,还不够吗?”

我惊呆了!刹那间,15年前的一幕幕瞬间浮现在眼前——那是弯弯绕绕的重庆街巷,我准确地找到了和纸上一模一样的街道和小区名。

我守着大门。不久,刘好从小区里走出来,她步履蹒跚,双手扶着隆起的小腹。我轻声唤了唤她,她脸色煞白。刘好将我带离小巷,三言两语地告诉我,她隐瞒了自己的过去,得到了一份美好的婚姻。她对我一再强调,如果往事曝光,她就全完了。

我告诉她家里情况,问她刘婷怎么办时,刘好塞给我三千块钱,哭求我不要再去找她……

我不敢想象,女儿被人揭穿真相的一幕,更不敢想象,婷婷看见妈妈已另有家庭时的感受。刚拼命忍住的一巴掌,还是扇了上去。王荷捂住了脸。

“妈,当年我也找到过刘好!我一直没说,你还要我怎样?”王荷很委屈。我更是目瞪口呆。

原来,家里发生一系列变故之后,王荷很不甘心,她亲自去了趟重庆。结果,王荷发现地址不仅没错,还查有此人。她顺利见到了刘好。

那时,刘好又生了一个女儿,她掩饰住惊慌,热情招待着王荷。刘好的丈夫经营着小本生意,说是城里人,他对刘好和孩子体贴入微。

那个粉嫩粉嫩的小丫头,看起来比思宇大不了多少,走路歪歪倒倒的,像跟屁虫一样黏在刘好身后。王荷本想兴师问罪,却始终开不了口。纠结再三,王荷与刘好匆匆告别,打道回府了……

王荷是想让秘密烂在肚子里的。那段时间,婷婷缠着她打听刘好,她都敷衍了过去。直到两天前,婷婷哭着说,她不想高考了,考出来也没意思,妈妈根本不会来接她了!王荷这才没忍住,说出了刘好出走的经过以及那个重庆的地址,还把她翻拍的一张刘好与刘强的照片,拿给婷婷看。她觉得,婷婷马上成年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也需要保有一丝希望。但她没想到,婷婷竟会离家出走。

王荷的脸,红了一大片。我连忙向她道歉,她也安慰着我,让我别太担心,说婷婷毕竟机灵。

隔天下午,婷婷自己回来了。她面色平静,并未做过多解释。我们也默契地没再追问。只是,她从前的外向活泼消失了,整日埋头学习。

高考时,她考过了一本线。尽管有诸多选择,但她最终锁定了成都的一所211高校。她说,离我近点,她放心些。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自我救赎跨越17载

读大学后,婷婷仿佛变了个人。她脱去粗布衣衫,买上化妆品,追求起了时尚打扮。自从她住校后,我也很少见到她。起初她隔两周回一趟家,渐渐变成隔一个月,每次回家大都只为了要钱。

2018年夏天,我比从前更拼命挣钱,毕竟婷婷的学费生活费像大山一样压着我,喘不过气来。

期末考试后,婷婷都还没回过家。我想她了。于是,我带着给她腌制好的萝卜干,坐了一小时车,前往她的学校。我没找到她的宿舍,打了好几通电话,她也没接。我只能站在一个楼道口等。

太阳毒辣,我有些晕眩和耳鸣,眼前一抹黑,倒了。醒来时,我躺在病床上,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医生不停地唤我:“太婆,太婆,听得到不?”

感觉过了很久,护士才把我推出抢救室。第一眼就看见婷婷,她迎着跑向我,眼泪大颗落下。烫卷的长发胡乱披在肩上,她敲打着脑袋,不时抹着眼睛。我牵起她的手说:“丫头,没得事,医生说休息一会就好了。”婷婷拼命地摇着头。

婷婷亲自喂我吃药、吃饭,坐在小凳子上,和我一起回忆我们刚来成都的日子——

那时,我们进不了公立幼儿园,婷婷每天坐在我的三轮车上,风里来雨里去,陪我游街拾荒。后来,我总算找到一家偏僻便宜的托儿所,对方同意我用三年劳动代替学费,婷婷这才有了着落。

读小学时,又因为没有本地户口,需要缴纳天价的建校费。我带她天天跑社区跑政府,感动了小城北苑业委会的管理人员。他们决定借我一笔钱,让我清扫北苑三年以作偿还。叶落三年,花谢三年,我们终于换取了现在的地下室……

婷婷哭着告诉我,那时,她认为地下室是她心中最温馨的房子,直到去年端午节,她才看到了一间更好的房子——一个有妈妈的房子。

那次,婷婷果然去了重庆,并如愿找到刘好。当时天色刚擦黑,刘好迎着她走来,她拼命挥手,想冲上去抱着她,大喊一声“妈妈”。

“妈妈!”一个与她个头相仿的女孩追到了刘好身边。婷婷有些恍惚。女孩皮肤很白,扎着马尾,身材匀称,衣服新得发亮。她挽着妈妈的手臂,转过身去唤走在后面的“爸爸”。那男人手提一串粽子和一袋咸鸭蛋,眼神里满是爱意。胡思乱想的片刻,刘好已经停在她跟前,让她逃无可逃。婷婷努力张开嘴,蹦出两个字:“阿姨……”顿了顿,又说道,“我是刘婷。”刘好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她跟身边的男人介绍说,这是同乡的女儿,来城里寻亲。末了,她又问男人:“能在咱家借住一晚吗?”“当然可以。”

当晚,刘婷住在刘好家,与他们一起过了端午节。她睡在刘好为她铺的粉红色床单上。相比之下,自行车库的地下室,搓到褪色的衣服,垫着破棉絮的铁架双层床,是如此不堪入目。

她以为刘好会悄悄来找她,给她一个说法,可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她选择不告而别也无人知道。走前,她悄悄用刘好放在客厅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留作念想,但一直没有联系过……

听完,我久久难以平复:“你妈妈也是爱你的。”婷婷猛地抬起头,说:“并不。她要爱我,就不会不认我……”一旁的王荷告诉我,在医生说要抢救我时,她打电话通知了刘强和刘好。我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清早,刘强赶来了,他懊恼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王荷给我送来一锅小米粥,一口一口喂我喝。婷婷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打着盹儿。这时,一个女人急急忙忙地跑进病房。婷婷揉着眼睛,犹豫着不敢开口。直到女人喊了声:“婷婷,妈妈来了,妈妈对不住你……”婷婷没接话。刘好走上前,抱着她哭了半天。得知我安然无恙后,她在我床边坐下,松了一口气。

一整个下午,刘好一直陪在婷婷身边,直到傍晚才离开。临走前,她支付了所有医药费和住院费,对婷婷说:“丫头,我应该和你一样勇敢……”

2019年春节前夕,我依了王荷的主意,带着婷婷回家乡过年。下车时,刘强带着思宇已经在车站候了好久。推开那扇十多年未曾踏进过的家门,我一眼看见了刘好以及女婿和小外孙女……

2022年除夕,我们吃着王荷联手刘好做的一大桌子团圆饭,看每年一度的央视春晚,听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带着些许醉意,我望向墙上黑色镜框里的老刘,长长地舒了口气。

編辑/甄友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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