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光镜里的倒影：“技术流”追爱扰乱了良夜

罗小菜

2020年秋，女主播黎小里忽然坠楼身亡，死前留有遗书。令人狐疑的是，她个性开朗，事业红火，而且，正计划与男友完婚，去世前，她一切正常，毫无轻生的念头。

警方介入后发现，这是一起刑事案件。真相，令人诧异——

坠楼疑云：女主播遗书漏洞百出

2020年9月的一天清晨，福建省福州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接到一个小区的物业工作人员报警，说是有居民坠楼身亡。

经查，死者黎小里，29岁，在一家成人教育培训公司做课程推广工作。她长相甜美，在网络上，还是个拥有3.5万粉丝的“海外网红”。黎小里独居的29楼窗户洞开，电脑屏幕上的电子文档里书写了一行字：“我爱得太累了，决定去死。”

看内容，她疑似殉情。可是，警方仔细勘查后却发现，“W、A、S、J”等字母键处，她的指纹较模糊，而这些字母，是用拼音输入遗书内容所需要的。警察再次勘查后推测，电子文档上的内容，可能是有人戴着手套或类似物件在键盘上敲的。

同时，法医发现，死者脖颈处有明显掐痕，验尸后确认，死者是被扼颈造成机械性窒息死亡，其后才坠楼。这说明，凶手刻意伪造了现场！

走访中，邻居反映，案发前几天，曾听见黎小里和男友于爱华争吵。经查，于爱华是有妇之夫，而黎小里怀有3个月身孕。警方怀疑，他是为了摆脱女友的纠缠而对其下手，遂对他进行了重点审讯。

于爱华说，黎小里最近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他还发现，她背着他偷偷和人聊天。他隐晦地问她是否和其他男人有接触，谁料，她情绪激动地说：“从始至终我只爱你一个，你居然怀疑我！”孕妇在激素影响下情绪波动大，于爱华觉得自己多心了，为吵架的事感到内疚。虽然，他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但反复强调，在认识黎小里之前，自己与妻子感情就已破裂，已经分居2年多，考虑到孩子，才暂时没有公开。于爱华已向法院提交离婚申请，有记录可查。

警方在做背景调查时，从黎小里同事处了解到，以往，她收到粉丝为她订的鲜花挺开心，不仅拍照自拍，还会分享给同事，可最近，有两次收到花，她脸色都变了，直接将花扔进了垃圾桶。

这其中会不会隐藏着什么线索？警方排查订花来源时，找到了一个名叫张浩明的网络工程师。张浩明32岁，福州本地人，他解释，自己只是黎小里的粉丝，送花表达喜爱再正常不过了。

可不久后，办案人员在黎小里的一张自拍里发现了端倪。那是张“侧颜杀”照片，黎小里一只手搭在车窗玻璃上，身材凹凸有致，而照片的角落是汽车后视镜，那里面，刚好有张浩明的身影。

很快，张浩明所在的公司调出工作记录，显示，他曾两次为黎小里修理电脑。

在警方的盘问下，张浩明的心理防线被攻破，交代是他杀死了黎小里——

张浩明是个技术宅男，没事的时候，喜欢变身黑客入侵他人的网络系统，通过他人浏览网络的数据，反推用户的消费能力、个性、三观。常有人赞他看人准，凭数据读人屡次得到印证，他暗自得意。

2019年7月的一天，他在公司里当班，一个身穿雪白长裙的女孩走了进来。女孩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身姿婀娜有致，说不出的妩媚俏丽。来者正是黎小里。张浩明维修电脑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偷偷将她的电脑翻了个遍。

黎小里电脑桌面上有不少和直播配套的软件，此外，还有自学用的文档，内容涉猎很广，这说明，黎小里是名主播，而且，是勤奋好学、内外双修的那种美女。电脑里的相册里，全是她的单人自拍照，看样子，她单身，张浩明一下子动了心。

他清除了黎小里电脑里的木马程序和大量缓存，还对系统做了升级，黎小里试机后很高兴，星眸颤动地说：“简直好用太多了！”

张浩明沉稳地说：“你应该是做主播的吧，确实，台式机系统稳定，加上好的显卡、声卡，再配上专业摄像设备，做出来的东西品质会很好。”黎小里点头道：“你挺懂！”张浩明顺势说：“那得好好维护这台电脑，我在里面发现了木马程序，应该是有人想窥探你的私生活——”

黎小里惊得睁大了眼，张浩明立马说：“没事，我帮你清除了，不过，电脑得定期检查。”他拿出手机说：“加个微信吧，有任何问题直接找我，更方便。”黎小里没有多想，高兴地同意了。

当天下班后，张浩明便入侵黎小里的网络系统，破解她的各类社交账号密码，还查看了她的浏览记录，发现她是个电影迷。当晚，辗转反侧时，他再次查看了黎小里的动态，发现她正在到处搜索一部小众外国电影资源。

张浩明立马坐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资源，同时发了个朋友圈：“深夜真的很适合看电影，最近找了几部很小众但口碑爆表的电影，准备慢慢看。”晒出的图片里，有一张就是黎小里尋觅的电影海报。发完朋友圈后，他抱着手机，有点紧张。过了不到10分钟，她真的留言了：“也太巧了吧，图一的电影就是我想看的，求资源！”

他发了份云盘链接和提取码过去，并回复：“这部我刚看完，里面有两个情节比较晦涩，有点没明白，你要是看了，回头向你请教！”黎小里回了个：“OK。”他赶紧说：“我找资源杠杠的，以后有需要的话，随时给我留言。”

恋上网红：“技术流”追爱隐私裸露

这以后，如果黎小里那阵子在看电影，他就抄袭一些网上对于该类甚至该部电影的评论;如果黎小里搜索了哪个地段的餐厅，并在餐后发朋友圈，他就在下面评论，推荐附近另一家好口碑的餐厅。这以后，张浩明总能看似自然地和黎小里在朋友圈互动，甚至偶尔私聊。他很高兴，认为自己有戏。

张浩明很想与黎小里更多互动，因此，通过网络远程植入了一个造成系统卡顿的程序。果然，第二天晚上8点，他收到了黎小里的求救：“SOS，等会要直播了，电脑卡到哭泣！”他从容回复：“放心，你打开QQ，我选远程控制帮你看看。”一番假意操作后，电脑流畅了，黎小里高兴地回复：“感恩！我现在上播，你要不要来围观？”

张浩明受宠若惊，立马登录了直播间。屏幕里的黎小里娇俏可爱，和粉丝们说起方才的手忙脚乱：“家人们，我今晚差点就播不了了，真是感谢一位技术小哥，小哥哥你在吗？”她对着镜头比了个可爱的表情说：“再次感谢！”

张浩明简直被击中了！黎小里采取的是先聊天、唱歌热场子，随后带货的直播模式。

他忽然发现，她的个人资料上，IP地址赫然显示她身在悉尼，而且，她的个人简介写的也是：澳洲留学生，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而直播间的购物车内，全是国外大牌奢侈品，从包包、鞋子到母婴用品，这些东西，价格动辄几千上万。

困惑的张浩明迅速查了查，黎小里频繁与几个广东、江浙那边的用户私聊，通过层层追查，他发现，那些账户所在地，正是国内最大的生产假货、贴标大牌货的地址。他伪装身份加了这几个账号，这些人干的就是假货生意，包装齐备，一件代发。

没想到，黎小里如此清纯美丽，却用虚假身份在网上捞金，他很震惊，但出于对她的喜欢，选择了沉默。有时，看到她IP地址露出破绽，他还悄然用工具远程帮她修改、遮掩。

为推进和黎小里的关系，张浩明多次植入木马程序。2019年11月，黎小里来取电脑，刚好赶上饭点，为表示感谢，请他在公司附近吃了个便饭。

张浩明特意聊起黎小里最近看过的电影《误杀》，说的观点和她十分一致。黎小里激动地抓住张浩明的手，学着电影里的情节，说：“You tracked me down，boy。”（你找到我了，男孩。）张浩明悸动不已。这句台词，是前不久分享给她的电影《性爱自习室》里面的！那天，心情不错的黎小里在开车回家前，自拍了一张照片，也就是前文的那张照片。

单身多年的张浩明简直“上头”了，随着他对黎小里的全面观察以及线下的见面，他自认为已十分熟知她的一切，盘算着来一场浪漫的告白。

2020年1月的一天下午，张浩明来到黎小里公司附近，打算等她下班时与她“不期而遇”，随后约她吃饭。谁料，当黎小里从写字楼出来后，有个男人先他一步上前，揽住了她的肩。他震惊不已，黎小里抬眼看到他，有点惊喜，对身边人介绍，张浩明帮她修过电脑，很牛，说罢，和男人牵手离去。

张浩明呆若木鸡，他一直以为黎小里单身，怎么会……回家后，他疯狂检索黎小里联系过的账号，锁定了一个本地IP地址的账号，并通过这个网络地址，锁定了对方的住址。随后，他入侵该账号的地址，通过对方的资料、网购记录，诧异地发现，这个男人已婚，还有孩子。

黎小里该不会是被这家伙给骗了吧？张浩明急了，很想提醒她，但总不能说自己一直在窥探她的生活吧？

他分享了电影《有妇之夫》给黎小里，并留言：“最近看了这部，情感线不错。不得不感慨，有的人隐藏得很深。”黎小里简单回复：“最近忙，有空看看。”他怕黎小里错过这部电影，过了几天，又分享了《爱，来的刚好》，这部剧里面有一集就是讲的女主被有妇之夫欺骗。

没想到，黎小里看完剧情后，并没有单独和张浩明交流，而是发了一个朋友圈：“爱情很美，但难免有瑕疵。爱人之间彼此没有隐瞒才是最好的状态，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对的人。”配图居然是那天她身边那位男子的背影，他还牵着一个5岁左右的孩子。原来，她知道自己男友的情况。

张浩明惊呆了，又生气又失落，他想不通，如此清纯、美好的女生怎会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那几天，他心情十分烦躁。有一天，刷新闻时，他看到那些“杀猪盘”案例里，都是写优秀的女孩，被爱冲昏了头，才被骗得团团转。

张浩明认为，黎小里一定是昏了头。为挽救“女神”，借着订花的机会，他故意配上一些警示语。没想到，黎小里终于忍不住给他留言：“你是不是在窥视我的私生活？我们不算熟，希望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也不要妄加揣测。”

张浩明又羞又恼，他本以为，彼此算得上朋友，哪知，黎小里嫌他管得宽。之后，对于他的频繁留言，黎小里更是置之不理。苦恼的他忍不住，只能通过入侵网络看她的动向。

自以为是：偏执的爱扰乱了良夜

不久后，张浩明发现，黎小里的云盘竟曾上传了一段亲密视频。他将视频一帧帧慢放，差点惊掉下巴，视频中的男主角，根本不是她的现任男友。

张浩明眼中清纯的女神一再“坠落”，堕入风尘。没想到，她的私生活如此“混乱”。

他脑中闪回当时吃饭时，黎小里摸自己手时的大胆主动，意识到，她这看似柔弱无骨的清纯美人只是假象，黎小里是个“猎人”。

原本认为她纯洁，谁料竟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张浩明难受不已，恨其不争，心态逐渐扭曲。

送花时，寄语变成了“想泡的人被人泡了，叹气！”“裱纸和圣女的区别在于，一个躺在男人身边，一个躺在男人心里。”句句都带着讽刺。

黎小里心塞不已，2020年3月18日，在微信上約张浩明到公司楼下相见。一见面，她就发火了：“你是不是有病？阴阳怪气的，到底想干什么？”张浩明铁青着脸说：“你有没有看过《花宵道中》？半次郎救了朝雾，以为对方是一个清纯可人的姑娘，没想到，却是一个久历江湖的风尘女子，恶心透了！”

黎小里气得脸都红了，说：“我和你很熟吗？为什么一再‘内涵我，误解我？我想怎么过，关你什么事？再这样，当心我报警！”

张浩明冷笑道：“报警？好啊，你伪造IP地址，搞假人设，卖假货，自己送上门找警察，我看看你要赔多少钱？假一罚十，我看看你赔不赔得起！还有，我听说，售假到一定金额，是要判刑的。走，报警去。”他伸手去扯黎小里，黎小里脸色苍白，连退了几步，胸口剧烈起伏，却没有回怼他。

见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后，她一点气焰都没了，张浩明既得意又难受，说：“陪我吃几次饭，我可能就不举报你了！”泪水在黎小里的眼眶里打转，说：“就凭我搞假人设，就想威胁我？”他耸肩，打开手机，递过去，里面是他下载的黎小里的激情视频，“再加上这个！”

黎小里呆若木鸡，缓了缓，转身跑了。

不再尊重她的张浩明心生邪意，只想占有她，更加频繁地给黎小里微信留言，约她见面。黎小里不理，他就在她直播间捣乱，留言：“小姐姐，我收到的包包走线不对劲，到底是真货吗？”“小姐姐就算穿这么多也性感！”

几次三番后，黎小里不堪其扰，不得不勉强同意他的邀约，吃了两顿饭。但，她全程垮着脸刷手机，应付了事。饭后，借酒壮胆的张浩明伸手揽住黎小里的肩，她嫌恶地推开，说：“我也是有底线的，你别把我逼疯了！”

黎小里愤愤离去，这以后，更是找各种借口拖延、推辞，不肯再见张浩明，这令他又恼又烦。

2020年9月8日晚8點，张浩明实在忍不住，直接找上了门，当开门见是他后，黎小里脸色煞白：“你干吗？”他直接往屋内走，说：“想你了呗！”

黎小里又惊又怒地吼道：“你出去！不要再骚扰我了！我受够了！我宁可去自首，宁可被粉丝骂死，也不想再被你烦了！”

“我怎么烦了？”张浩明朝她步步逼近。黎小里紧张地捂着肚子往后退，他陡然想起，前不久，她居然在浏览一些早孕知识网页！

“怀孕了？准备借机小三上位？”他愈发不齿地说：“我猜，你没敢告诉你男朋友我骚扰你的事吧？也是，毕竟你心虚嘛。要不要我把你和别人的激情视频发给他欣赏？你这女的人尽可夫，指不定孩子是谁的呢，看他还要不要你？”黎小里怔住了，过了一会儿，疯了似的冲上前，朝张浩明狠狠扇了一巴掌骂道：“你个神经病！我和你拼了！”

张浩明脸上一阵剧痛，瞬间爆发，他抱起黎小里就往屋里拖，嘴里喊着：“臭婊子，别人做得，我就做得，别给脸不要脸。”

黎小里哪里肯就范，拼命挣扎，但她瘦小，张浩明高大魁梧，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两下，被按到了床上。她急得乱蹬乱踢打，张浩明害怕被人听见，死死用手捂住她的嘴。

黎小里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张浩明疼极，瞬间被激怒，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起初，黎小里还能踢他几下，渐渐地，不动了……

张浩明浑身冒冷汗，一探，黎小里鼻息已无，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缓了缓心神，他迅速拉黑了黎小里的微信并将其删除好友。

接着，他用塑料袋套着手，在黎小里的电脑上慌慌张张打了一份“遗书”。等到晚上11点，他把尸体从楼上推了下去，随后，他未乘坐电梯，而是从步梯下楼，趁着夜色，躲避监控视角离去。

张浩明不知道的是，黎小里曾上传的那段亲密视频，并非是她生活混乱的证明，而是她和前男友爱的证明。对方因车祸去世，她空窗3年。后来，才遇到于爱华，并清楚于爱华与妻子早已协议离婚，碍于孩子而拖延了办理手续的时间。此外，她赚的“违心钱”都用来资助自己山区的表妹上学……

被逮捕后，张浩明悔不当初，恨自己愚蠢，竟自以为凭借解读数据就能看清一个人，更恨自己入侵他人的生活，害了一条无辜性命。

2022年，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张浩明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以案说法】孚日律师事务所的陈辉律师认为，随着信息化社会的发展，有些年轻人走入误区，以为拼凑所谓的“数据信息”，便能窥透一个人，交往只靠“技术流”，然而，数据能解读一个人的轨迹，却无法解读一个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最终误读了他人，偏执了自己。此案也告诫人们，保护个人隐私，确保信息安全，是人们需要引起重视的课题。

编辑/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