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追忆

2022-05-30 10:33任青
科幻世界 2022年8期
关键词:夫人女士记忆

任青

1

受访人:C君(第三受体),病档编号10××××31

侦探先生,要问我是怎样察觉欧女士一个人在家的,还要从我初中时的经历谈起。请您保持一点点耐心,让我把这不算漫长的经过讲完。

那是初三的时候,某天上午,语文老师拿着一张试卷走上讲台,说为我们读读邻班男生的作文。她说,这才是真的写作,而你们写的都是垃圾。于是,她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那篇作文的题目、内容我全都没在意,但却记住了老师大加夸赞并带着丰沛感情诵读出的一句话——“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读完这句话,老师停顿下来,严肃地环视着我们。“你们能写得出来吗?”她问,并且尤其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上周,我刚因为写刺杀希特勒和机器人被公开批评。在刺杀希特勒那篇文章里,我着重描写了名为施陶芬贝格的独眼英雄怎样视死如归,第二篇作文则描述了未来世界大战中为扭转导弹轨迹献身的机器上校。“他感觉整架战机融化在烈焰中”,我从一本游戏书上抄下了这句话,但老师却质问我——“人家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十几岁时,我的脸皮很厚,受批评甚至殴打都无所谓,拿好学生刺激我更是没用,这些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但是,“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这句话却给我带来了重大的打击。不是因为老师多么器重那个好学生,而是我真的写不出来这样的句子。这句子和我之间的差距,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彼得堡作协附属小学门卫帽子上的螨虫。于是,我全身都瘫软在木头课桌上,因为自己看到了真正的、绝对难以企及的天才。

彼时的我只有一个优点——不认输,或者说,犟,不撞南墙不回头。自那以后,我开始了艰苦的努力,每天都要练习一篇作文,也因此荒废了其他的学业。高一下学期,我交出了数学十八分、物理二十分、化学三十四分的不堪答卷,但高二开学后,我的写作能力受到了新语文老师的肯定,他对我“轰炸机的碎片睁开眼睛,看到萨达姆黄金的马桶”这个短句子赞赏有加。但同时,他也礼貌地提醒我,如果想考上大学的话,还是写一些“给定论点的议论文”为妙。要灵活一点儿,因势而变。

我很感激他,认为他说的完全正确,但就像人无法控制自己血流的方向,我也无法控制走文学道路的欲望。一只帽子上的螨虫,总想要成为月亮,这就是悲剧的肇始。后来,在旁听大学中文系的课程时,我终于发现,“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这句话抄袭自伟大诗人戈麦的《界限》,原作者年仅二十四岁便离开了人世。原来,那位邻班男孩是一个骗子。但已经晚了,我已坠入文字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而且,侦探先生,这首诗的最后一行是“死是不可能的”。我没有什么选择,仍要继续生活。

后来这几年,我一边工作一边报了一个业余创意写作班,几乎把一半的工资耗费在了写作班中。这班级更像是失败者的心得分享会,老师是个温柔的女生,当过几年编辑,而班里最厉害的学员,也没有在晚报副刊之外的任何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不过,创意写作班教会了我观察的重要性,这是作家的基本功,走到哪儿都要认真观察,像福尔摩斯,像福楼拜,确保细致入微。此外,走到哪儿都要冥想,先从一个点开始记忆物体,闭上眼睛,在心里用文字描摹它的图像,然后是一个面,一次行为,一个故事。我便时刻记着这些,观察、描摹、想象,点、面、故事。于是在下楼倒垃圾时,我便认真地看到住在一楼的欧女士也在倒垃圾。我看到,她毛衣袖子上有一个点,暗红色,像是滴了一滴油,又像小龙虾溅出来的汤,或者是一点儿血迹。她长发披肩,穿着白色碎花裙子,崭新的丝袜,却趿拉着红色的、脚跟磨得发黑的拖鞋,似乎与平时的美好形象不符。是什么让她顾不得换鞋就下来了呢?她可不像不修边幅的人呀!

我倒完垃圾的時候,她也完成了工作,心烦意乱地拎着自己的小桶,在一层薄雪中踢踢踏踏地走回楼洞。我跟在她后面,一起进去。她家是一楼,我按电梯的时候,看到她打开门,走进屋里,把门带上,随后是上锁的声音。啪嚓、啪嚓,两道锁扣,我就是从这声音判断出她是一个人在家的。如果家里有男人,或者有别的陪伴者的话,她为什么要在天光正盛的上午把门牢牢锁住呢?一般大家只会在晚上锁门,您说是吗?这便证明了她是个独身在家的弱女子,或者——那里面发生了见不得光的事情,锁门只不过是种心理的防御机制。

好,第一个问题我回答完了,下面,我解答您提出的第二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我要进入欧女士家。非常令人难堪的是,我已经忘记了原因。我知道这件事情的确发生了,我也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欧女士的家门,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进去的——似乎冥冥之中有东西在呼唤我。之前,有什么在呼唤我,是在山上的天然滑雪场,我受别人招待,第一次滑雪。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别人的表现,然后拖着轻盈的雪板慢慢走上高级道,甚至有可能走到了滑雪场以外。最后,我站在峰巅上,看着作为装饰的树木和壮丽的雪山远景,突然想要跳下去一死了之,结束这挣扎的一生和没完没了的失败……可那时,我突然看见眼前的场景扭曲了,一个越变越大的灰色旋涡出现在我眼睛里,逐渐铺满了视野,四周亮着一圈不停闪烁的白色引导灯。我似乎不知不觉间缩回了脚,令人庆幸的是,我至今还活着。

言归正传。我想,我很有信心答出第三个问题。那就是,我在欧女士家到底看见了什么。

首先是拴狗绳,它被割断了,放在进门之后的地垫旁边。对这一判断我很有信心,因为我冥想时曾多次描绘过某先生割断自己的拴狗绳、放动物回归自然的情景。绳子断面整齐,但有一点点小小的毛刺,这就是割断的特征。这根绳子之前肯定拴着一只宠物狗,我想想,是一条毛蓬蓬的喜乐蒂犬。就是它,我多次见过它,甚至……可能和它很熟悉。我还记得毛毛摸起来的柔滑手感,狗狗沐浴液与体臭混合的奇怪气味儿。现在它不见了,戴着项圈消失了,只有拴狗绳孤零零地落在地上。随后,我往里走了两步,电视的声音很大,是购物节目。我顺手把它关掉。有哭声在屋里,于是我穿过餐厅,往发出响动的地方去。那是一个榻榻米房间,踩上去很厚实,地暖很舒服,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欧女士对着方桌,跪坐在那里,上面摆着两把尖刀。我迈开双腿,不由自主地走到房间深处,经过书架、雕塑、插花和画框,最终,和欧女士面对面坐了下来。

随后……侦探先生,我就失去了主观上的经验,或者说,我失去了记忆。我只记得痛感,但眼前却是黑暗一片。在经历如滚筒洗衣机中的黑暗旋转和不知几年几代的时光之后,我觉得我看见了你,在已经遗失的茫茫生活中,在恢复了记忆的那个瞬间,见到了你,侦探先生。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欧女士正如新闻所述,果然是个大美人,即便被泪水弄花了眼妆,嘴角抽搐不已,她也依然是所有文学作品和电视节目里最美的美人儿。

你看起来很失望,侦探先生。不过,在你询问我的时候,我也在观察你,我可以对你的身世、性格做一个初步的描述,你有兴趣听我讲讲吗,然后再请您从专业的角度对我进行批评。或者,我可以把咱们会面的这一幕写进我的小说,您留个联系方式吧,如果有幸发表的话,我会给您寄一份。题头上写,献给谦恭的侦探,那个,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2

受访人:阿B(第二受体),病档编号10××××30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听说,你是自己人,在我这么痛苦的时候,你可以专程来看我,足见老大对部下的关心。可你问的问题,我一个都听不明白啊,你为什么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不应该首先告诉我老大去哪里了吗?他缺一个保镖,相信我,缺一个真正的保镖,我可以断言,在他身边,像我这样忠心耿耿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什么?好吧,是不是我回答完这几个问题,你就会把真相告诉我?我相信你,兄弟。冲着你手臂上的纹章。你看,我也有同样的纹章,为了这纹章,我可以牺牲一切。事实上,我真准备这么做了,只是因为枪爆了个空响,我才得以苟全性命。

那天,我孤身一人潜入了敌对帮派“和衷会”的老巢,那地方处处杀机,一不留神就会有穿黑衣的死士冲出来,置人于死地。我平时是不敢一个人去的,可那天我抱有必死的信念,所以才会独自潜入这恐怖的老巢。

我利用拿了好处的线人,得到了前厅的构图,仔细绕过了巡逻的小弟,没有动武,便来到了内厅。其实按照我的本事,完全可以把所有的小弟都给干掉,但老大要求一个人都不杀,这可是谈判的必要条件。我高举双手,突然出现在文远先生的休息室时,他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旁边的两个小弟慌忙拔出枪来指着我,其中一位的枪还掉在了地上,文远先生竟也瞬间面如土色。哈哈,就算只为了看这一幕,我死也值了。

不过文远先生是讲规矩的人,他没有命令手下的侍卫开枪,在这一点上,我尊敬他。他看着手无寸铁的我,自始至终冷着脸。我向他跪下,代表老大请求他的原谅。我们会付出代价,我说,我们会将自去年以来得到的利益全部归还,并且再也不会染指该地区的生意。为了强化“不再染指”这一概念,我拔出了匕首,当场切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头。

侍卫把包在手绢里的小指呈给文远先生时,他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他接过手绢,然后将那根小指头丢进了锦鲤游弋的室内盆景。

“请回吧。”他说了唯一一句话,然后转身离开。几个侍卫把我架起来,扔进了院子里。这时候,我意识到,如果得不到文远先生的原谅,那么老大就会陷入极度危险当中。我翻身起来,打倒了两个人,然后根据地图的指示,钻入无人知晓的甬道。这条路通向老巢更加隐秘的角落,或许就是文远先生每日起居休息的密室。我在迂回曲折的甬道中前行,越来越深、越来越热,一生的经历从我眼前飘过:十几岁时书包中的砖块、二十岁时报纸里的砍刀、夜晚喷喷香的路边摊、拥入怀抱的赤身少女、神秘的高楼大厦、远郊的辉煌别墅,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坐过的奇怪豪车。品着这些乱七八糟、不知哪儿来的记忆,我猜想,自己大脑已经紊乱,此行恐怕凶多吉少。钻出甬道的同时,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楼房伫立在花园的中央。细细的雪花飘落,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我回头看,身后留下了点点血迹。雪中的暗红色是最美的,那是血液盛开的花朵。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伤口处滴出了最后一点儿血,也不再有那样蚀骨的疼痛。我小步走向楼前,垃圾箱边正有一个长发女人磕她的小桶,我躲进暗处,看着她苗条的身影。我认识这个女人,侧脸熟,影子也熟,一定是文远先生的小夫人。我记得,在一次大佬们的会议上,我见到她陪在文远先生左右,腿就在雪白旗袍的分叉处露出来,使人魂牵梦绕。这时,她回过头来,这小夫人……不对,我看见了她的容貌,这不是他的夫人,是谁呢?难道是来接将死之人的鬼魂……

“是欧女士。”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声音来自我的脑子,听起来有些兴奋,又有些沮丧。我觉得莫名其妙,好吧,就叫她欧女士吧,自己总不会骗自己的。她在家的话,文远先生也一定在家。倒完垃圾,女人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我尾随着她,顺利进入了一楼的房門。电视开着,播着某企业董事会主席的丑闻,但在购物节目开始后,便自动关掉了。我跟着她走过几个房间,没有看到文远先生,也没有见到“和衷会”的任何打手。走进最里面的屋子后,她和我面对面坐在方桌前,我这才发现,她已是满面泪痕。

“……夫人、夫人?”我问她话,可她并不回答,只是流着泪看我,让人很心疼。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在为我而哭,是文远先生传递的消息,就是要我死,替老大死,以死担责。这不算什么,我虽是江湖儿女,没读过什么书,可每天拜的关老爷却是记得的。关老爷云,“我堂堂丈夫,有死而已,又何惧哉!”我的家中生计,自会有兄弟照顾;老婆孩子,老大一定全给安排妥当。孩子上月已度过三岁生日,立住了根,以后顺利长大成人,便能将我的血脉传下去。

感谢文远先生,我说。然后掏出藏在袖管的最后一把枪,冲着心口开了一枪。

但是,枪好像放了空响。我只出了一点儿血,身体摔倒在地上,心脏却像被狗咬了一口般狂跳。我拼命捂住嘴巴,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我在血液中爬行,迷迷糊糊地爬向门口。这时,我看见夫人也流着血,悄无声息地躺在一旁。是谁刺了她吗?我不知道,我找不到房间的出口,只能毫无方向地往前爬,直到突然发现灰色的旋涡在眼前连成一片,四周亮起一圈引路般的白灯。其他的,就全都不知道了,因为我的眼睛已经完全模糊,脑子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再有记忆的时候,你已经来到了我的眼前。

或者,你就是阴间的引路判官呢,啊哈!

那么,兄弟,我回答完了你的问题。现在,你能告诉我老大的下落了吗?嗯,我在听。好的……他……他公开讲冲入“和衷会”是我个人行为?不可能——我X他的——

3

受访人:D先生(第四受体),病档编号10××××32

孩子,感谢你对我的慰问。因为年纪原因,我说话有些慢,可能前言不搭后语,不过经过这次治疗,已经好多了,希望你能谅解。从自杀中醒来,我感到……非常羞愧。我都这把年纪了,却因为想要了结生命,给大家带来如此巨大的麻烦,真是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得想把自己再次杀掉。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的命是大家辛辛苦苦救回来的。所以,我愿意回答你的一切问题。

没错,那天中午,我正是为了上吊,才去的一楼。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上吊呢,因为这是间无人的空房子,毛坯房,采光不好,根本没有卖出去。我之前曾在物业负责施工协调工作,所以拥有整栋公寓的装修钥匙。我想,这不算犯罪,只是为了避免大家这么快发现我而已。对不起,差点儿让这屋子成了“凶宅”。

说到我的工作,我完全可以自豪地多讲几句。我在退休以前,曾是湖外别墅区最好的管家。不管是号称在英国接受培训的年轻人,还是名牌开发商提供的物业,他们都不如我的服务口碑。在同行询问我成功秘诀的时候,我常常羞于启齿,因此落下个小肚鸡肠的名声。这确实冤枉我了,因为我的成功并非存在不可告人的捷径,也没有一劳永逸的口诀,只是由于自己不断累积的焦虑,才形成了一生的谨慎作风。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旦察觉未来有一丁点儿不确定的事,提前几天就变得焦虑不安,就像整个人浸泡在……你们这代人可能没听说过,浸泡在没过鼻腔的红药水里。这使我没办法呼吸,也没办法睡觉。所以我必须想到未来的方方面面,提前做好万全准备,并且向每一个接触到的人卑躬屈膝,将自己的讨好型人格发挥到极致。这么说吧,为了避免未来的焦虑,我始终在用当下的焦虑填充着自己。这矛盾使我痛苦万分,但又无法解决,因为预想中的未来总是或迟或早都要来临的。在我担惊受怕了十年之后,我的母亲去世了,我甚至为此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需要我焦虑担忧的对象少了一个。我终身未娶,当然也没有孩子,这样又减少了好几个需要担忧的对象。于是在我临近退休的时候,需要我担心的亲人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我的父亲。我几乎怀着热切的盼望期待着他的死亡,如果我死在他前面,他一定会悲伤难挨,所以我不能这么做。等到他死后,剩我一人,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宁愿做最后一个悲伤的人,也不愿意让别人失望和悲伤,这就是我的症结所在,也是雇主们蜂拥而至聘请我的理由。一生中,我先后受雇于十几位雇主,没有哪位雇主对我的服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当我的父亲活到九十岁,终于一劳永逸地死去时,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没有人会为我的死而悲伤了,我的死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那么,我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自己,永远逃开我的焦虑。

太棒了,我越说越快、越说越精神了,证明这次治疗使我的脑子更加年轻了,对吧?那天,我轻松地用装修钥匙打开了一楼空宅的门,浓重的墙灰和潮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不由得大口呼吸,神清气爽。我很喜欢这种味道,这是个小小的癖好,就像有人喜欢杀虫剂、有人爱闻汽油味一样。进门后,我来到客厅和餐厅的交汇处,找了一条灰突突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房梁,准备执行我的自裁。如果成功的话,我就再也不必因为强迫症和无尽的焦虑而烦心,也不会在更加衰老的时候面对看护者的羞辱和永不降临的终结,这使我有些雀跃。但是,在把脖子伸进套索之前,我还是因对死亡的恐惧犹豫了片刻。我在报纸上读过,某位专家对自杀未遂的人进行了统计,其中三分之一的人考虑自杀的时间不到十分钟,半数以上的人谋划自杀的时间不到两小时。我从反向理解,难道死前考虑得越久,越不容易真正执行吗?这时,我的强迫症最后一次发作了,我必须数到九十九再死。于是我踮起脚,费力地保持头伸进颈圈的姿势,口中开始计数。数到七十二的时候,我的脚麻了,不小心踢开垫脚的小桶,全身的重量一下压在脖颈处的绳索上。这就是终结啊!我突然感到害怕,想要呕吐,仿佛整块喉结升到了口腔里,要不是凸出的舌头挡住它,就要立刻从嘴里吐出来。我的眼珠膨胀,脸庞发烫,“咔嗒”一声,脖子里有哪根骨头断掉了。终于,脑中的意识模糊起来,失去了实在的感觉,头顶出现一大片灰色,我死死地盯着它,用最后一点意识的余温盯着它,然后,半轮炽热的白灯把我照醒。

我发现,自己是在地上醒过来的。头有些痛,嗓子噎得难受,绳子依然悬挂在房梁上,晃晃悠悠。只不过,房梁不再是灰色渣土的了,而是装饰着镂空吊顶和华彩的瓷片。我突然感觉有人控制了自己,有种意识在我的脑袋里,和自身的回忆交叠在一起。于是我在混沌的支配下,翻了个身,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这间房子面积变大了,而且似乎住了人。门口摆着一双高跟鞋,屋里装饰华美,打扫得干干净净,电視开着,正播放午间的新闻节目。一只毛茸茸的大狗看到我,走了过来。

“放你条生路。”我说。然后掏出小刀,割断了束缚它的绳索,它很快就向外走去,在门口消失不见了,就像毫不眷恋这个家一样。

什么?为什么把狗放掉?我也不知道,仿佛这就是我的使命。我放完狗,就向几个卧房走去,并进入其中一个熟悉的房间,是……欧女士的房间,我认识她,但又不记得她是谁。于是我跌跌撞撞往里走,追随着奇异的花香味,而窗外正在下雪,朦胧一片。我想起来了,我爱她,是一种不能大白于天下的爱。我来到她的面前,准备在一旁侍立,我这辈子已经习惯了侍立,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坐在地板上,和她面对面。

时间在此刻凝固了,我感到,自己丢失了一些片段。随后,我低下头的时候,看到胸口插着一把尖刀。女人,欧女士,仍然在我对面坐着,她开始哭了,为我而哭,为一个侍者而哭?我很怀疑,也很震惊。但我的确还活着啊,因你们的急救和治疗而活。当我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时,便已经在你面前。唉,死亡!死亡的过程太痛苦了,我很庆幸我依然活着。今天很高兴和你聊天,孩子。但是,你回头看看,看到门了吗,就是那扇房门,它正虚掩着,给我带来极其微小的安全感,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妄,过去的影子从门的缝隙里跃然欲出。我心里仍然在计数,从和你聊天开始,已经数到了2447,强迫和焦虑的感觉将注定永远萦绕在我的脑中。多年前,在我年纪轻轻、刚刚当上侍者的时候,老师交给我一本口袋书。里尔克的《安魂曲》,我看过很多遍。其中有一页写道:

“谁还在言及胜利呢?忍耐就是一切。”就是这样的,孩子,忍耐意味着一切。

4

受访人:A小姐(第一受体),病档编号10××××29

首先,帮凶,不要把脸离我太近。你让我感觉很压抑。

其次,把你的雪茄收起来,它散发着淡淡的味道,你没有感觉出不对吗?淡淡的味道,似乎真的能闻到味道似的,帮凶。

第三……没有什么第三。我已经过了害怕的年纪。人在二十二岁以前会害怕,而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担任研究助理已满三年,也不再是个少女。我已经多年没有爱恋过任何人了,但是,伤害还在,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死去。因为绝望,你也能看到绝望,绝望也在笼罩你,对吧?死对我们来说,原来都是一种奢侈。不要低头,请直视我。意外吗?在你无休无止的寻访中,最直击要害的竟然是个女流之辈,你曾经最熟悉的女流之辈。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找我?因为你害怕面对我,害怕我这个兴许会讲出真相的人。你在妄想通过别人就能解决问题。别幼稚了,看看你自己,帮凶。

好了,抬起头来。好好聊几句。我直击要害的能力,也是一种幸运。因为我对本次事件一直都记忆深刻,和你们信口胡说全不一样。我记得置身在那间房子里,电视关了,狗跑了,这都是其中一个“我”做的。我记得来到没有窗户的屋子,女人在里边,她生过孩子吗?大概率没有。她的体形比我还要好,因为我生过一个,而那个孩子已经遗失在茫茫的人海里,我不知道买家是谁,但是当时的我—— 一名十九岁的少女,根本没办法养育她。这是唯一的选择。每年到她生日时,我就给自己的上臂来上一刀。是不是很变态呢?你永远都无法理解,帮凶,永远都无法理解吧。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玻璃凝上雾气,我们拥抱和追逐,一直来到最里边的房间。这位体态优美的女人在屋里徘徊,不停冲我咆哮,我们争吵,但不知道吵的是什么内容。最后我抱着她痛哭起来,她的男人要带她去国外,我的商业帝国也即将垮塌,绝望就这样一层层在房间里叠加。没错,最后,我们达成了一致,我一只手竖着割开腕子,另一只手刺入胸膛。什么?你说这是两只手无法完成的,那你就推理一下吧,侦探,我到底是怎样同时杀掉自己两次的。反正我割开腕子的时候,血很快流尽了,最后流出的是灰色的液体,然后我便笼罩在环状的白色灯光下。

你笑了。看起来,你对我的答复很满意。但是,我要继续说下去了,别像白癡一样盯着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死了,侦探先生,在肉体的意义上,我死了。死掉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但可能只有我还记得,因为我是当天最早接受意识固定的人,或者我是损伤最轻的尸体。那天,总共死了四个人,对吗?在你们权力所及的范围内,只能找到这四具尸体。在你们毫无顾忌地面向尸体谈话的时候,我可断断续续地都听到了,是不是恐怖得让人汗毛直立?但是,在我失神而半睁的眼睛之下,被固定的意识也已经开始逃散,我当时很没有出息地发出了求救的讯号,无声地说着——在我因死亡而发白的口唇间——我说,救救我吧。

虽然谁也没有听到,但你们开始行动了。我的头发被剃得干干净净,骨头上钻了两个洞,黏稠的定性液体被注射进了大脑,在纳米层面上保存下完整无缺的脑、脊神经和每一组神经元冲动。你们把我送进机器烧制,骨肉剥离,神经元和突触组成的体系被切成五纳米级的细线,由令人畏惧的电子显微镜联结在高速计算工具上,把我的一生扫描进我曾亲手抚摸过的系统里。

然后重构、剔除、重构、剔除。

你们重构了什么,又剔除了什么?我不知道,永远也无法知道了。但我明白,有谁的记忆进来了,那不是我,或者,从现在开始,那就是我。

如今,我只感到万分羞耻,我背叛了自己,但背叛自己总比背叛别人要好一些。我不会感谢你们复活我,就像不会感谢给我第一次生命的人。相反,我将诅咒你们所有人,直到末日审判的到来。我是在用自己的语气讲话吗?如果不是的话,请你屈尊冷笑一声,再优雅地从我房间里滚开。

5

我的故事

完成访问之后,我离开了康复中心,走上微光闪烁的平移栈道,等待它把我送到会面的目的地。夫人一定早就到了,正在那里等我。想到她那冷冰冰的声音背后是怎样的权势,我不由得紧张不安、头脑发胀。

测试,五四三二一,五四三二一。我对话筒说。那边没有任何回应。我又重复了一遍,目的只是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必须完全梳理好思绪,明确地阐述事件发生的真实情况,只有这样,我那挑剔的雇主才会满意。

目的地到了,我就像参加面试的学生,仔细整理了领子和袖口,袖口的扣子抖了抖,似乎模糊了一下。我眨眨眼睛,它又稳定下来。我曾经有双目干涩的毛病,但现在已经彻底好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病痛的感觉。没有病痛,就失去了共情,很多工作就做不好了。虽然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口基数问题,委托数字大幅度下降,但我因为再也不用担心生计,反而有了更多的时间做喜欢的事。

是啊,未来不会再有什么变化,所以多找点儿喜欢的事做吧,在日日如一日的沉闷夜色里。

我从栈道上走下来,穿过色彩艳丽却荒无人烟的华美大道,进入一幢贝雷帽形状的建筑物,经过走廊上的抽象画和具象画,来到第三个房间。这是一个宴会厅,橙色的调子很温暖,夫人正在等我,声音露出不悦。

“你在路上说了什么?”她问。

“只是测试话筒,夫人。”我微笑地看着她。她没有形体,声音是从一个橙子大小的圆球中发出来的,圆球上有一个不断变幻的小口,在视觉上使人产生这是嘴巴的错觉。

她似乎叹了口气。“讲讲你的发现吧。”球体说。

“好的,夫人。我应该以先生的视角陈述,还是用几个受体的角色,或者是那个小妖精的眼光呢?”

“以你的观点说吧。”她说,“简明扼要一点,我今天不舒服,又犯了小感冒。”

夫人不舒服的时候,态度就不会过于强硬,我松了一口气,今天可以蒙混过关了,或许还能提出一点儿小小的要求。

“遵命,夫人。”我说,“首先,向您陈述我的结论。通过把四段记忆整合在一起,没有证据证实欧女士杀了您的丈夫。先生应该是自杀的。”

“啧。”夫人哼了一声,“果真是相约自杀?”

“是的。”我说,“一号受体,就是那割腕的研究助理,她可以证实,是先生自己把刀插入胸膛的。”

“那欧女士呢,是怎么死的?”夫人说。

“按照二号受体,即中枪的帮派成员的记忆,先生倒下时,欧女士也倒在了地上,流了很多血。由于没有先生动手杀她的记忆,所以她应该是自杀的。”

“你有把握吗?”

“很有把握。根据四号受体,即投缳的老人的记忆,先生被刀插入胸口的时候,欧女士还好端端地在对面坐着。应该是看到先生动手后,她才紧跟着自杀。”

“好吧……原来和我想的一样。”她说,“你果然是效率最高的侦探,我没看错你。”

“是因为没有别人可雇吧。”我微笑了一下,“能和电子意识深入交谈的侦探,仅我一家。”

“另外还有个问题。”她说,“算我临时增加的委托吧。请你尽量回答我,你看过记忆,觉得……他还爱我吗?还是爱那个妖精?”

我沉默了一会儿。

“这才是您真正想问的吧,夫人?”我说,“但我不敢妄加揣测。我可以告诉您,三号受体,即那位落魄作家,凭借惊人的观察能力,完整地描述了在先生记忆里一同自杀的女人形象。他说,她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毛衣、白色碎花裙子,脚上却是拖鞋。他讲——‘她是世界上最美的美人儿。您觉得,这是谁?”

球体转动着,那个类似嘴巴的小口慢慢闪烁。过了一会儿,她说:“这是年轻时的我,初雪天,第一次约会。我仔细地洗了长发,换上新衣裳,紧张不安地在屋里徘徊。突然,看见他在楼下等我,我高兴地忘了换鞋,就跑去楼下找他。那个妖……欧女士,是不留长发的,她是个短发的女人。”

我点点头。

“您满意了吗?”我说。

“好的……谢谢你。”她低声说。

“您是在流泪吗?”我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怎么会……”夫人笑了一声,“那么,他会不会是看错了,不,记错了呢?”

“嗯,有可能。因为四名受体和先生的记忆混淆了,有些难以区分。”我说,“关于记忆混淆这一点,我恳求您多向我透露一些信息。”

“你的贡献很大,有權知情。以下的话,请你不要对外讲,但想必你已经猜出了八成——先生死后,在意识转移时出了岔子,他早已罹患轻度帕金森症,但出于对自身公司管理权益的维护,他并没有向任何人坦承。意识紧急转移时,也来不及检测,技术员只能把他大脑某些区域产生的变异性缠结完全复制下来。这一功能性的损害在新模型构建时被意外扩大,影响了其他三个区域,导致新模型的记忆存储功能减少了28%。”

“先生真是命途多舛。”我不动声色地说。

“他们太着急了。”夫人说,“这些年轻人,着急表现,着急拯救老板、升职加薪。”

她听起来异常的平静,我想了想,没有继续深究。

“这是技术部的疏忽。”夫人说,“转移过程中保留下来的部分记忆无处安置,只能使用别人的模型存储。但是,想制造模型的话,必须对脑部进行破坏性扫描,可我们去哪儿寻找志愿者呢?而且,至少需要四个志愿者!最后,只能通过自杀者救助协会,临时找来四具刚刚去世的尸体。我们扫描后,形成模型,把他们的部分大脑特征剔除,暂时存储了先生无处安放的记忆。我们想的是,等技术进一步完善之后,再对记忆进行剥离,把先生的记忆还原到统一的模型里。现在看来……可能是天方夜谭了。”

“是的,照目前的记忆混淆程度来看,这想法恐怕难以实现。”我说。

“命运不可强求。”夫人说,“人能活下来就不错。现在的他就像个幼儿,我会把他当作孩子一样,教育他,伴他成长,我们将会永远在一起,跨越这看不见的屏障……”

然后,在法律上,整个公司的产业仍然受你控制。我心里想。

“你说什么?”她问。

“是自言自语,夫人。”我说,“情况既已汇报完毕,我恐怕该离开了。只是,我还有个问题不解,想要再请教请教您。”

“请说吧,我的朋友,我愿意为你解答。”

“我对于那三个模型没有疑问,夫人。”我说,“唯有A小姐,一号受体,A小姐是自杀的吗?一个人能竖着割断自己的手腕吗?”

“A小姐?”

“那位研究助理。”我说,“询问受体时,我回忆起了,她生前似乎曾经照顾过我。”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夫人说,“想起了不少东西。”

“我认为,你们最后可能缺一个人,不,缺一具尸体。”

“她是自杀的。”夫人说,“我想你应该走了,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

我站了约有两分钟的时间,看到圆球没有任何反应才抿抿嘴唇,微微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如果说她是自愿牺牲的呢?”夫人突然说。

我停下脚步,背冲着她,偏了偏头。

“希望你不要冲动,别忘了是谁拯救了你,我的朋友。”夫人说,“盼望下次继续合作。”

“不胜荣幸。”

我和她告别,慢慢走到房门前,拉开大门。面前又是一片虚空,灰色的旋涡像峡谷中的激流般旋转,白色的引导灯光时隐时现。如今我早已习惯了它,便默默把门关上,走向另一个方向,打开了第二扇门。好不容易结束了紧张的工作,这次出去,我可以和她再谈一次。不,我又改变了主意,与其纠缠于谜一样的情感和往事,还不如直接去找点儿乐子,不如来场不醉不归。除此之外,别的还有什么意义呢?毕竟有人说过——

“让田野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

……

死是不可能的。”

世界降下白雪的时候,就是季节更替的时刻。写作可能很有意思,做一名杀手也不错,或者成为忠心耿耿的仆役。永生很长,我有的是沉闷的时间。

【责任编辑:衣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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