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小说多重矛盾,读出文中深远回响

2022-05-30 00:30连中国李思琪
语文建设·上 2022年5期
关键词:自由

连中国 李思琪

【关键词】《装在套子里的人》,叙述矛盾,自由

黑格尔认为矛盾是一切运动和生命力的根源,他运用对立统一的矛盾法则解释悲剧冲突,把冲突看成戏剧的最高情境,只有当情境显示对立统一、导致冲突的时候,情境才开始见出它的严肃性和重要性。黑格尔的这一重要判断,影响了后来的很多作家,成了西方许多悲剧作家恪守的创作原则。19世纪俄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46年完成的第二部小说《双重人格》,就着重分析人的内在本性和精神状态的矛盾变化。[1]《装在套子里的人》是契诃夫创作的短篇小说,也充分利用矛盾彰显题旨。契诃夫通过人物对话的形式展开了别里科夫从生到死与社会事理逻辑上的矛盾。统编教材省掉了一个叙述者的角色,由对话的形式变成一个同事由对别里科夫不理解而引发的叙述。别里科夫的故事在统编教材这个版本里更突出、更典型,也更集中地反映了叙述矛盾与主题之间的关系。我们在解读文本与进行教学时,一般能够发现文中幽默讽刺的意味,但对其题旨及深层意蕴难有较为深入的把握。《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文本阅读与教学,存在着烦琐、混乱、不得要领等问题。如若紧扣小说叙述中的四重矛盾——叙述矛盾往往凝聚着作者对人生与社会最具本真性意义的探索与思考,然后在矛盾的推动中建构四重追问,进而指向对“自由”的探索,这样对契诃夫的这篇力作便会有更深入内在的把握,对契诃夫也会有更本质性的认知。从教学的层面讲,这样可以较好地突破本篇的教学难点,摆脱本篇的教学困境。

一、人物外在形貌上的矛盾,反映人对自由的不习惯

别里科夫一出场,在外貌形象上就带着一种与正常生活的背离。他会在晴朗的天气穿上套鞋,带着雨伞,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上街。他所有的东西都是装在套子里的,雨伞装在套子里,怀表装在套子里,甚至削铅笔的小折刀也装在一个小小的套子里。正常人似乎不会这样。别里科夫一出场就不符合正常的逻辑。作者没有描写他的神态,但读者通过他不同常人的行为,似乎能够观测到他的神情。外貌形象上的矛盾并没有到这里就结束,作者进一步说他会戴黑眼镜,穿绒衣,用棉花堵上耳朵。在读者和周围人眼里,他是这么奇怪,这么不合常理。但就他自身來说,这些习惯又是自然的、必要的,是极其认真养成的。这种内在的合理与外在的不合理构成一种反差,形成了小说开篇的矛盾,为后文其他矛盾的合理性奠定了基础。

契诃夫在描写别里科夫的形象后解释了形象矛盾的原因,别里科夫试图通过一个又一个套子躲避现实生活,但没有进一步说他为什么要躲避现实生活。别里科夫觉得禁止的东西是清楚明白的,但官方的批准或默许总是包含着隐隐约约未说出的成分。就具体的情境而言,例如晚上九点以后中学学生不能去街上,能够很好地执行,但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却可能闹出乱子。因为在这些环境中能做这样或那样的事,行动背后导致的结果是多样的,可能出现的某个结果又是当局所不容许的。别里科夫形象矛盾的背后暗示着人对限制自由的习惯,当一个人被限制自由久了之后,便可能无法接受突然恩赐的一点自由,况且这种自由所导致的可能性结果又是一般人无法承受的。阅览室的结局可能是有一天被查封,参与家庭戏剧晚会的人可能被逮捕,这样的后果在当时社会是存在的,很多打破枷锁寻找自由的人下场并不好,以至于当人突然被给予一些自由时,长久不自由的人无法习惯,长期被压抑的人对“自由”有一种恐惧式警觉。

二、人物与周围人的矛盾,折射不自由的人被社会长期规训

在“我”的叙述下,周围的知识分子,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陶冶的“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常常一再让步,屈服于别里科夫唉声叹气、满腹牢骚以及坚持不懈的纠缠,不由自主地按照别里科夫的愿望去行事,周围的知识分子甚至“怕”别里科夫。如果“我们”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我们”按照逻辑来说是不会被“辖制”的,即使出于某种原因被辖制了,也不应该被别里科夫这样的小人物辖制。但在作者笔下就出现了这一矛盾,并且造成这一矛盾的原因只是别里科夫这样的小人物持续不断的唉声叹气。这似乎就更不合理了。别里科夫变成了一种无形的逼迫,所有的人都在向“没头脑”的这个人让步,以致产生了严重后果:太太们到礼拜六不办家庭戏剧晚会,教士们当着他的面不敢吃荤、不敢打牌,全城的人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一切正常人的生活无法正常进行下去,不正常似乎成为一种正常,更为滑稽的是,导致这一后果的是一个精神上带着病态的小人物。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矛盾,是叙事情理中进一步的不合理。

为什么周围的知识分子,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陶冶的“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常常一再让步,屈服于别里科夫的唉声叹气、满腹牢骚以及坚持不懈的纠缠,不由自主地按照别里科夫的愿望去行事,甚至“怕”别里科夫?不仅仅是由于别里科夫持续的唉声叹气、满腹牢骚,更在于别里科夫觉得不合规矩的事,周围的人也觉得不合规矩。尽管看上去绝大多数人觉得这似乎没有问题,但周围人长期被规训的潜意识觉得应该符合规矩。尽管“我们”受到了某种先进思想的鼓舞,但潜意识里仍然觉得过去的一切才是正确的、保险的,于是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着别里科夫的逻辑。这其实也导致了别里科夫死后一切没有变化。不自由、被限制当然不是别里科夫导致的,是长久以来不自由的人无意识地被社会长期规训导致的结果。

三、别里科夫与华连卡的矛盾,透视自由是无法由别人带来的

别里科夫与华连卡本身是对立的、矛盾的。华连卡的种种行为都是别里科夫完全不能接受的,但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差点结了婚。契诃夫对华连卡的刻画是典型化的,华连卡是那种阳光美丽、生命力旺盛的“女神”,她常常欢颜笑语,似乎什么规矩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就是那种最天真、最可爱的女性,但她和别里科夫谈婚论嫁时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忧虑。别里科夫无法抵挡爱情的冲动,一个长相不错而且“待他诚恳而亲热”的女人,让别里科夫干涸且压抑的生活有了一抹色彩。爱情是美好的,美好的爱情与刻板的套子形成矛盾,对一般人来说会放弃自己身上的套子,但别里科夫不能也不会放弃自己身上的套子,即使放弃的结果是迎接一份明媚的爱情。别里科夫的不放弃于小说情节中所构成的“不可能”与华连卡的自身活跃状况却于小说情节中所形成的“可能”构成了内在的矛盾。

无论华连卡多么美好,别里科夫仍然无法放弃自己身上的套子。别里科夫为了自己的套子而放弃了爱情,这看上去是荒诞的,实则是他的必然选择。契诃夫强调的是,无论精神上的自由还是形式上的自由,都不是别人能够带来的。可爱的华连卡拯救不了别里科夫。契诃夫研究专家童道明先生说:“自由乃是契诃夫的核心精神诉求,所以他说:‘幸福的人首先是个自由的人。”[2]谁也没办法把谁拯救,即使细微的改变也会屈服于从前强大的习惯。华连卡不会改变别里科夫,谢德林也不会彻底改变那些似乎受到陶冶的人。别里科夫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是不自由的、自己的行为是奇怪的,他不会因为华连卡作出实质性的改变,他甚至希望华连卡也变得像他一样不自由。因此,尽管别里科夫差点和华连卡结婚,但两个人却是两条异面直线,彼此根本没有交集,谁也没使得谁改变。

四、葬礼矛盾、死亡终结与现世持续的矛盾,揭示人对自由的恐惧

葬礼应该是庄严的、肃穆的。别里科夫的葬礼看上去似乎也是这样,但是在别里科夫的葬礼上,呈现出严肃悲伤表情的别里科夫的同事们内心都有一种愉快的喜悦。表面的悲伤与内心的欣喜构成了一种矛盾。

整篇小说营造的矛盾似乎都集中在别里科夫这个单一的人物身上。按照情节的发展,别里科夫的死亡应该使现实的所有矛盾都宣告结束,学校应该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去。但情节没有这样发展,松了一口气的日子几乎没有开始,就又回归到别里科夫活着时的样子。这样看来,别里科夫似乎并不是完全决定社会现实的人。作者同时又说像别里科夫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似乎又在暗示其他的类似于别里科夫的无数人导致了这一结果。死亡的终结与现世的持续构成了内在矛盾。对于别里科夫的葬礼,契诃夫表现出了一种人文主义情怀,毕竟是一个人去世了,没有人为之真正伤心是令人悲哀的。但对自由的限制不是一个人所导致的,一两个如同华连卡哥哥那样的人物也不会导致真正改变。局面不会因为别里科夫的死亡改变,像别里科夫这样的人很多,以为是被别里科夫辖制的周围人也有很多,他们共同组成了这个社会。虽然沙皇的统治是专制的、黑暗的,但这黑暗的现实也是被统治的人所维护的。自由的限制看上去是别人导致的,但限制自由的人的死亡也没有真正促使自由的开始。似乎每个人都有自由的权利,但每个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回到原有的体系中,自觉地限制自己的自由。

契诃夫晚年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我们俄罗斯这样,人们受到权威的如此压制,俄罗斯人受到世世代代奴性的贬损,害怕自由……我们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得太惨了。”[3]自由看上去是被别里科夫限制的,但不自由的原因在于长久专制的统治导致人们害怕自由,恐惧自由。自由变成了叶公笔下的龙,人们看上去渴望自由,但真的有了某种自由时却不知所措,主动选择回到不自由的过去。

1898年,俄国农奴解放已经过去多年,在法律条款上看,农奴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但这自由是具有欺骗性的。别里科夫始终对各项自由的条款持一种不确定的态度,也许正是由于长期被限制后遗留的警觉。这种警觉也许正是时代变革过渡期绝大多数普通人在夹缝中生存所必备的性格特征。別里科夫在当局的默许里看到其他意味,这似乎才是存活于当时社会的合理办法。

《装在套子里的人》贯穿全文的主线是矛盾,每一个情节都在诉说一种矛盾,一种背离。这种矛盾与不合理,显示出一种巨大的反讽揭示性意味。矛盾贯穿整篇文章始终,我们一旦将这些矛盾指向“自由”这一题旨的思考,便会发现作者深沉的叩问,便会发现全篇的思维内里环环相扣,层层推出。契诃夫式的叩问构成了文章深远的回响,契诃夫式的余音经久不息。

在《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教学中,教师如若能够厘清主题叩问层次,即首先紧扣小说叙述中蕴藏的四重矛盾,然后有意识地引导学生去构建叙述矛盾所凝聚的四重追问,一层层地追问下去,在课堂上便可构建出富有价值的思维深度与人文认知(如下图所示),那么学生便可以读出文中的深远回响。这一人物形象对当时的专制社会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他使得人们意识到人应该获得真正的自由,即使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过的人也应当追求真正的自由;即使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过的人自觉放弃自由,有思想和社会责任意识的人也应该将他们唤醒。

教学需要化繁为简,化难为易,步步为营,提纲挈领,紧扣矛盾,对富有价值的问题一路追问下去。这或许是我们在面对《装在套子里的人》时打破阅读僵局、教学上有所突破的一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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