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
我们蓝家堡家家养牲畜,马牛羊加一块儿比我们蓝家堡的人还多。男人凑在一块闲磕牙,也三句话不离马牛羊,好像这三种牲畜比祖宗还亲,让他们聊得热血沸腾。
听我父亲讲,刚开始田地归个人种那年,马牛羊并没这么多,人与牲畜算比例的话,是三比一,但“三”不是代表三个人,是三户人家。当时要将牲畜绝对公平地分配开来,每户一份,只能宰杀分肉分骨头。论吃肉,马牛羊的肉能让人流口水,剁馅包饺子更解馋。好在我们蓝家堡人不咋好吃,好吃的是我们这帮生瓜蛋子。
好吃不假,可马牛羊出现在我们眼前却从不敢宰杀一匹一头一只,哪怕垂涎三尺,也仅能望畜而叹,看着它们从身边摇头摆尾走过去。自然我们也不想轻易地放过它们,尤其到冬天,闲着没事,我们逮着机会就让马牛羊成为坐骑,受我们的胯下之辱。
谁都清楚,牛马能骑,骑羊很少见。但我们是生瓜蛋子,有边的事儿我们不喜欢做,没边的事儿不用拿酒菜招待我们,我们不请自来,表现积极。
况且我们蓝家堡各家的羊皆由冯拐子揽在一起放,春夏秋三季在草滩,冬天把羊群撒到光秃秃的田地里,他袖着手就回村了。等他发现我们把羊骑炸窝了,从村里跑出来就跩哒跩哒追我们。可我们把冯拐子溜个半死,他也没追上我们。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了几年,马牛羊在我们蓝家堡开始骤减,连放羊的冯拐子也死了。冯拐子可不是被我们累死的,是被我们蓝家堡的唾沫淹死的。
在我们蓝家堡,光棍汉有几个,拥有桃色新闻的只有冯拐子。蓝家堡的男人都说,冯拐子跟刘小的母亲有一腿,属于鸠占鹊巢。刘小有父亲,蹲监狱去了。鸠是什么鸟我们不清楚,但知道“鸠”字写出来很难看,想必不是什么好鸟。而冯拐子总喜欢去刘小家闲坐,肯定是鸠占了喜鹊窝,否则大人不会那样说。
也不知冯拐子咋想的,他炮制出了桃色新闻,却不负责任地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他睡觉的房梁上,被人发现时已浑身僵硬,脸成酱紫色。
冯拐子一死,羊群解散,谁家的归谁家,像婴儿各找自己的妈妈。没过多久,我们再看见羊,都感到像看见了濒临灭绝的动物。但这时候,我们却发现牛多了起来。我们在村街上跑着玩,一股股牛粪味总往鼻孔里钻,呛得我们直打喷嚏。
“这个蓝秃子,没事鼓捣牛干什么?”有的大人怨声载道,“从他家祖宗八代算过来,也没一個贩牛的啊!”
“如今牛肉贵,值钱!”另一个大人接茬儿。
我们这些生瓜蛋子,可不管牛肉值不值钱,我们闲得没事做,正好骑牛玩玩。然而蓝秃子太恨人了,他自家屋后设置了一个木栅栏,把贩的牛关在里面,很少赶到村外去放。不仅如此,他还收留一个从外乡来的男人,管吃管住,帮他看护牛。这个男人学名我们不清楚,只知道蓝秃子总叫他大刘。
大刘个子大,脸也大,下巴翘翘着,如果把水桶挂上去估计都掉不下来。
蓝秃子贩牛多在冬天。春夏秋三季不贩牛时,大刘就像蓝秃子家的长工,帮着种地,也帮着收庄稼。到冬天开始贩牛时,只见蓝秃子腋下夹一盘绳子在前面走,大刘就会在腋下夹一根木棒,屁颠屁颠地充当跟班。
曾有大人跟蓝秃子开玩笑:“你咋弄个打手跟着?想当江湖老大啊?”
蓝秃子挺着牛一样的肚子,也不怕警察们听见闹误会,说:“贩牛就像走江湖,什么人都能遇上,什么人都得防着,多个人手总比我自己孤家寡人强。”
蓝秃子也算有自知之明。他没贩牛之前,就是菜鸟一只。我们蓝家堡有这么一个传说:某年某月某日,蓝秃子的大舅哥来家中做客,他媳妇让他杀一只公鸡炖肉吃,蓝秃子得了媳妇的命令,不敢懈怠,撸胳膊挽袖子,磨刀霍霍向公鸡,一副上阵杀敌的样子。
谁知被杀的公鸡不配合蓝秃子的工作,他在公鸡脖子上割了三刀,公鸡不但没有死,还被杀得练就了轻功,一展翅膀,跃上蓝秃子家的屋顶,就差没高昂鸡头打鸣了。再看蓝秃子,手里的刀已不知去向,手哆嗦腿打战,被他媳妇一口一个废物地骂了小半天。最后,还是他媳妇像穆桂英一样披挂上阵,将公鸡从屋顶赶下来,一刀斩于脚下。
虽说蓝秃子不是杨宗保,但我也不相信蓝秃子会如此胆小。为了验证这个传说是否属实,我问过不苟言笑的山青叔。山青叔浑身透着汗臭味,告诉我:“蓝秃子是把公鸡杀活过一回。”从山青叔口中获得证实,只要我们想骑牛时,都敢趁蓝秃子在家把牛从栅栏里放出来,然后我和明科、二庆瞬间成为牛背上的骑士。纵使被蓝秃子发现了,我们也不逃走,连鸡都不敢杀的人,我们能怕他吗?
但大刘好像很能溜须拍马,不等蓝秃子向他发号施令,他就会追撵我们。于是,我们就像对付冯拐子那样,滚下牛背,撒腿狂奔。这个长脸大下巴的男人,追撵我们也不知道做个样子给蓝秃子看,竟然把他的浑身牛劲都使出来了,好像逮住我们一个他就能升官发财,获得重赏,站到奥运会领奖台上去扬名天下。但大刘追撵我们没有成功过一次,反倒有一次追撵我们时摔了大马趴,棉裤还撕裂了变成了开裆裤。
我们这儿冬天极寒,零下最少三十几摄氏度,滴水成冰。已穿开裆裤的大刘,或许担心下体那个零件被冻掉,才鸣金收兵。我们得了便宜还卖乖,回村就大讲特讲大刘穿开裆裤的样子,诋毁他的形象。我父亲听了,便骂我:“没事就知道扯犊子,一只眼咋瞎的?你们还骑牛,小心你们也变成独眼龙。”
“一只眼”和“独眼龙”,都是我们村徐建民的外号。
我们蓝家堡有两个男人叫徐建民。一个膀大腰圆,体壮如牛,满脸粉刺疙瘩,冬天闲时好赌钱,连个媳妇都没有。一个身单体瘦,瞎了一只眼睛。
独眼龙徐建民像我父亲一样是木匠,但他手艺不精,几次缠着我父亲带他一起做活儿,我父亲觉得他人太精,心眼多,就没有答应。当然不仅只有这一个原因,还因为我父亲总收徒弟,很多年里,只要一开春,我们蓝家堡村街上都会上演类似“唐三藏西天取经”那样一幕——我父亲为师父,虽然没骑白龙马,但他身边却跟着仨徒弟,背着木匠工具上大路,一去也能几十里。
独眼龙徐建民从小就少了一只眼睛,据说是骑牛骑的。春天种地有两个大人停下犁杖在地头歇着,三头拉犁的牛趴在地头像人一样歇气。还是小孩子的徐建民本来是跟着犁地的父亲来玩的,他见拉犁的牛趴得很老实,趁父亲和另一个大人不注意就骑到一头的牛背上去了,他想拍一下牛的脑袋,可向前刚一探身,牛突然一回头,一只牛角便准确地戳入了他的左眼,徐建民左眼的眼珠就没了,变得眼窝深陷,再瞅东西只能靠右眼。
这个教训很深刻,但总结教训是大人的事儿,我们哪管什么教训啊,只要有牛就骑,哪记得什么是教训了。
当然,蓝秃子贩的牛是不甘心任由我们摆布的,有时要比蓝秃子和大刘难对付。牛虽然不会追撵我们,但牛会尥蹶子,尤其骑到它们背上时,它们两只后腿猛蹬地,一下又一下蹦高高,大有不把我们掀翻在地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我和明科、二庆都曾被牛掀下来过,可我们不服输,越掀越勇,并还活学活用“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谋略。我们薅一把干草握在手,让牛先嚼几口,牛获得了好处就与我们化敌为友,渴望我们能再薅干草犒劳它们。
别说是没思想的牛,就是有思想的人,倘若给他一顿饱饭还会拿施饭者当恩人呢!于是我们就成了牛眼里的恩人,牛也不像人那样好忘恩负义,因此它们很心甘情愿充当起我们胯下的坐骑。
蓝秃子在冬天要贩好几批牛。比如今天出村赶回几头牛,回来后关到他家屋后木栅栏里,也许三天,也许五日,就会转手卖到别处去,隔个一两日,又会牵回村几头新牛……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春天种地时才结束。
虽说“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我们薅干草喂牛绝对是免费的,按理蓝秃子应感谢我们才对,可他偏不,瞧见大刘拿我们没办法,他便开始亲自出马了。可他连鸡都不敢杀,我们会怕他吗?然而蓝秃子也自有对付我们的办法。他不像大刘那样追撵我们,而是到我家和明科、二庆家去告状。
因为蓝秃子去家里告状我们都没在现场,也不知他是怎么对我们父母申诉的,总之我父亲把我当成一面鼓狠捶了一顿,捶得我以泪洗面。明科比我惨,左脸比右脸胖了好多,还变成了瘸子,三天之后才能正常走路。
二庆外在形象没什么变化,既没瘸也没胖,我和明科都羡慕二庆,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就是好,母亲心善疼儿子,不像我和明科有母亲不护着我们,有父亲还把我俩往死里整。
二庆见我跟明科羡慕他,便衣袖和裤腿挽起来说:“什么啊!晚上我睡得熟熟的,我媽掀开被子把我一顿掐,我身上全是青疙瘩!原来我们三个没一个得好的,也全拜蓝秃子所赐。
“蓝秃子就是一头牛,一头又蠢又笨的牛。”我愤愤地说。
“蓝秃子是一只老鼠,他还把我们当病猫了。”二庆跺着脚说。
“他不是牛,他是不会踩蛋的鸡。”明科说。
我和二庆所说的话好理解,说得也直接。明科说有点儿绕弯,要做一下解释:蓝秃子从打跟媳妇结婚就没有孩子,开始有的大人说蓝秃子媳妇不会趴窝下蛋,后来又说蓝秃子是一只不会踩蛋的鸡。
无论是不会下蛋还是不会踩蛋,其实跟我们孩子没有任何关系。蓝秃子和她媳妇如果生出蛋来,那么这只蛋可能都要比我们大上个三四岁,我们岂不又多了一个强敌,我们还敢骑蓝秃子贩的牛吗?都不用蓝秃子到我们家里去告状,他的儿子一人估计就把我们仨全收拾了。
我们很庆幸蓝秃子没儿子,因此几天之后,蓝秃子领着大刘又出村去贩牛时,我们见蓝秃子家屋后牛栏里还有一头牛,便想把这头牛赶出牛栏放掉,也证明我们不是好惹的。
可蓝秃子的媳妇还在家留守,虽然我们多次骑牛蓝秃子的媳妇都没参与追撵我们,但我们要把蓝秃子家的牛放掉他媳妇不能不管。还是二庆有主意,对我和明科说:“你俩去放牛,我给你俩盯着蓝秃子媳妇,只要她出来我就大喊,你俩就快点儿跑。”
我和明科都没反对二庆这个主意,要做坏事总得有个盯梢的才安全。
然而,二庆刚去观察蓝秃子媳妇的动向,我和明科还没解开木栅栏门上的绳子,二庆却捂着嘴巴笑嘻嘻地跑回来了,一到跟前就说:“你俩放心吧,蓝秃子媳妇在跟徐建民睡觉呢,不会出来追我们了!”
“什么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爆炸。
“跟一只眼吗?”明科却好像没听明白。
二庆一跺脚说:“什么啊?是会赌钱的徐建民。”
明科立刻产生了好奇心,说:“走,看看去。”
二庆说:“你也不怕闹眼睛。”
二庆说的“闹眼睛”,意思就是看了不该看的事情,眼睛会变得红肿起来。
其实我倒不怕闹眼睛,但我怕满脸粉刺疙瘩的徐建民。因为徐建民不但长得膀大腰圆,他赌钱时别人要惹到了他,他都敢一脚把局东家的牌桌子一脚踢翻,而且这种事儿他没少干。赌徒如暴徒,还是不惹的好。结果这天,我们不但没把蓝秃子家的牛放跑,反而却像做贼心虚一样溜到明科家玩去了。
蓝秃子似乎不知道他媳妇和徐建民的事情,有一天到家里朝我父亲借木匠工具用时,还笑着对我说:“上次是怕牛角也戳瞎你们眼睛,所以我才告了你们状,万一你们像徐建民那样多不好,连个媳妇也娶不上,不是可惜了吗?”
听蓝秃子提到独眼龙徐建民,我真想把眼睛没瞎的徐建民跟他媳妇的事情说出来。可一想这事儿是听二庆讲的,我又没有亲眼看见,万一不是那样的话,膀大腰圆的徐建民还不得找我算账啊?思前想后,感到还是不捅这个马蜂窝好。
虽然我没有捅马蜂窝,但好像纸里真包不住火,没过几天,蓝秃子好像发现了什么端倪,跟他媳妇大吵了一架,然后就不见了影子。
蓝秃子离家后,大刘却没有走,于是我们蓝家堡便开始风传,大刘跟蓝秃子的媳妇有一腿,才引起蓝秃子和媳妇吵架,蓝秃子被气走了。
蓝秃子不在家,又加上我们知道事实真相,因此我们也不再去骑牛了。
过了十多天,蓝秃子的身影才出现在我们蓝家堡。蓝秃子回来时,没有赶回新牛,胡子拉碴,原本总油光瓦亮的秃头上,还生出了毛茬。原来蓝秃子不是真正的秃头,是他头顶没头发,其他地方的头发要留着显得特难看,他才剃成光头。
蓝秃子回来后,我们蓝家堡便有传言说,蓝秃子拿贩牛赚到的钱赌钱去了,赌输了,否则蓝秃子回来不会这样消停,整日在家睡觉。蓝秃子是否像传言说的那样,我和明科、二庆不清楚也不关心。但又有传言说,蓝秃子的媳妇跟大刘私奔了。
怎么会这样呢?不会吧?我和明科、二庆都不相信,但大刘的确已经不在蓝秃子家住着了,而且这年春天种地,秋天收庄稼时,大刘也没像以往那样在蓝秃子家当长工。倒是满脸粉刺疙瘩的徐建民,却依然在我们蓝家堡出现。
难道蓝秃子的媳妇真跟大刘私奔了吗?怎么会呢!我和明科、二庆都感到,大人们的事情有时真不可思议。
一天下午,我和明科、二庆正在我家下象棋,吵得我父亲直皱眉头,蓝秃子来了,又是来跟我父亲借木匠工具,说牛栏坏了,需要换几根新木桩。
等蓝秃子拿着锯子和斧子走了,我父亲说:“蓝秃子心真大,媳妇跑了跟没事儿人一样。”母亲却埋怨父亲说:“别背后议论人家,心不大还整天发愁啊?”我想也是,如果遇见事情总发愁,还不得把人愁死。
这时明科提议说:“走,咱们看看去。”于是我们把象棋一收,就跑去看蓝秃子修牛栏了。
蓝秃子正锯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虽然又进入了冬天,天还很冷,但蓝秃子光着脑袋没有戴棉帽子。也许蓝秃子有心事,锯得很蠢笨,有几次锯条被锯缝夹住了,他就使劲扯,我担心没等锯断木头,他会先把锯条弄断了,我就扯住锯子的另一头帮蓝秃子锯木头。而明科和二庆也没闲着,把锯好的木头拿过去帮着修牛栏。
我们干得正起劲儿,忽听蓝秃子发出一句号令:“别光顾着看,来了就搭把手。”我一扭头,便看见了大刘那张大长脸,缩着个脖子,腋下还夹着一根赶牛用的皮鞭子。
大刘怎么又回来了呢?我和明科、二庆都有些搞不懂。
大刘像以前一样,好像很愿意听从蓝秃子的摆布,把腋下的鞭子往地上一扔,把蓝秃子替换了下去,和我一起锯木头。我们骑牛的与贩牛的从没如此和谐过。木头都锯好了,我们又一起修补牛栏。蓝秃子偶尔还跟我们开玩笑,说你们总偷骑我牛,就得帮我干活,这样才是好孩子,长大娶媳妇,都能娶个漂亮的!
不怪我父亲说“蓝秃子的心真大”,要换成别的男人,媳妇都跟别人私奔了,哪还会有心思贩牛啊,早破罐子破摔了!他倒好,竟然还跟我们提娶媳妇的事儿,亏他能说得出口。
大刘来了也不言声,就是闷着头干活。我们都想知道大刘为什么又回来了,到底是不是他将蓝秃子的媳妇领跑了,要真是那样,他回来不是送死嘛,晚上趁他睡着了,蓝秃子把从我家借来的斧子一挥,照准大刘的脖子一剁,就像砍瓜切菜一样把大刘的脑袋拿下了。
我越想越替我父亲担心,虽说蓝秃子用斧子剁大刘,看似跟我父亲没关系,可斧子是我父亲的,警察来了一追查,凶器是我父亲的斧子,估计我父亲也脱不了干系。
为了拯救我父亲,我开始把斧子抓在手,需要拿钉子钉哪里,都由我来钉,等修完牛栏我就顺手把斧子拿回家里去,免得斧子成了蓝秃子的帮凶,令我父亲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我的算盘打得好,却没能实现得了。因为修完牛栏我要把斧子和锯子往家拿的时候,蓝秃子却说:“把斧子留下,我还得用一用,明天我再还回去。”我一听觉得不对头,就问蓝秃子:“牛栏都修好了,你还用斧子做什么?”
蓝秃子看我一眼说:“做什么还要告诉你吗?让你留下就留下。”
这时我真替大刘捏把汗。虽然我们骑牛大刘追撵过我们,但罪不该死,要真被蓝秃子剁了,那么我们蓝家堡不但发生了一场恶性事件,晚上我们也就不敢在街上玩了,很可能睡觉都得做噩梦,被猛然吓醒。
气人的是大刘,他见我拿着斧子不放下,过来抓在手里说:“把斧子给我用用,这颗钉子你都没钉好。”我想抓紧斧子不松手,可还是被大刘夺了过去。
有句话说得好:“人要该死没有救。”既然大刘不怕死,想做斧下之鬼,我也没办法。何况我救得了初一救不了十五,倘若蓝秃子的媳妇是被他大刘领跑的,那他也该被剁。
我没能把斧子拿家去,但我回家去把我的想法对父亲说了,父亲却骂我:“你又扯犊子,蓝秃子媳妇是被徐建民领走的,有人都在县城看见他们在一块儿了。”
说完这话,我父亲自感失言,连忙又叮嘱我说:“你可不许到外面乱说去,现在村里人都知道,估计蓝秃子也知道,只是他不敢招惹徐建民。”
我父亲也算有自知之明,因为徐建民膀大腰圆能打架,我父亲都不够徐建民一巴掌扇的。
落了一场雪,虽然下得不是很多,但世界也变得一片白,白出一种苍茫。雪后第二天,藍秃子带着大刘赶回五头牛。其中有一头黑牛,威武雄壮,如同一头神牛。
瞧见这头大黑牛,原本不想再骑牛的我和明科、二庆,又动起了骑牛的心思。我们仨一合计,二庆去盯着,我和明科打开牛栏门,把大黑牛放了出来,然后又把牛栏门拿绳子系好,免得其他四头牛跑出来。
我们把大黑牛轰赶到村北空旷的雪地里,但为了谁先骑牛却发生了争执。明科想先骑,二庆不干,说他盯梢了功劳大,得先骑。明科却强调是他拿绳子拴住大黑牛脖子牵出村的,自然得他先骑。
与明科和二庆比,我深感自己什么都没做,所以没有参与争执,还劝他们不要吵,再吵一会儿要是被蓝秃子发现少了一头牛,他和大刘肯定会沿着雪地上的牛蹄印追过来,到时候我们仨谁想骑都没有机会了,保不准儿又到家里告状去,我们又得挨大人一顿收拾。
明科听我劝,赌气对二庆说:“好,让你先骑。”说着把拴大黑牛的绳子递到二庆手里。大黑牛的个头也是太大了,二庆自己往牛背上爬几次,都没能爬上去。最后把大黑牛爬恼了,照着二庆就顶了一头,二庆“妈呀”叫了一声,大黑牛趁机逃走了,二庆则在雪地上打起滚来,我和明科则被吓傻了,因为我们看见,二庆满脸是血,红的血落到白雪上,像绽放的梅花。
二庆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家里还没有什么钱。我和明科一脸发蒙地把晕过去的二庆背回村,二庆的母亲看见二庆右眼成了个血窟窿,便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说:“这可咋办啊?不让你去骑牛偏不听,还让不让我活了。”
二庆母亲的哭声惊动来很多人,有大人有孩子,也有蓝秃子和大刘。
当蓝秃子知道二庆的右眼被大黑牛的牛角扎瞎了,先是直搓手,继而吩咐大刘说:“赶紧去找车,我们去县医院。”
我们蓝家堡有的人家有四轮车,大刘很快找来了一辆,蓝秃子让大伙帮忙把二庆抬上四轮车,然后又吩咐二庆的母亲进屋拿被子,说天太冷,别眼伤没治好,又把人冻伤了。
二庆被送往县医院时,蓝秃子陪着二庆的母亲一起去的,大刘想跟着去,蓝秃子没让,并吩咐大刘要把大黑牛找回来,也把另四头牛照看好。大刘似乎不太愿意听从蓝秃子的吩咐,可他吃住在蓝秃子家,不得不遵从蓝秃子的命令,只好留了下来。
二庆坐着四轮车走了,接着我和明科也倒了大霉。还没等我回到家,我父亲便在街上把我好一顿收拾,一脚把我踹倒在雪地里,我刚爬起来,屁股上又挨了一脚,我便又倒在了雪地里。
如果没有两个大人把我父亲拉走了,估计那天我要比二庆还惨。而明科也像遭遇了一次滑铁卢,情况也没比我好多少,被他父亲揍得晚上睡觉都趴着,屁股不敢沾炕,因为明科的屁股被他父亲给打烂了。
不过这次我和明科也真长了教训,不敢再骑牛了。而二庆是半个月后才回来的。回来后的二庆,也变成了一只眼,独眼龙徐建民那样。
听说二庆回来了,我和明科都跑去看,却被二庆拦在了门外。
“怎么一回就不拿我们当朋友了?”明科质问二庆。
“不是那么回事,你爱咋想就咋想!”二庆说。
不料这时,蓝秃子从二庆家屋里走出来,看见二庆拦着我和明科,就对二庆说:“人家来看你是好心,眼睛瞎了不怕,只要心不瞎就成!”
我和明科简直不相信,蓝秃子能说出这种话。而我们更不相信的是,二庆竟然像大刘一样,也听从起蓝秃子的命令来。这时明科朝我眨眨眼说:“既然人家不让我们进屋,咱也别觍着脸进了,也别自讨没趣。”
被二庆拦在门外我就感到很不爽,又应明科这么说,我和明科就没有进二庆家的屋子,从此我们也很少再去找二庆。
有一天傍晚,快吃晚饭时,大刘代替蓝秃子来我家归还蓝秃子曾经借去的斧子和锯子。我担心大刘旧话重提,说我们骑大黑牛二庆眼睛被扎的事儿,就想躲出去,免得我父亲再骂我一顿。
然而没等我躲走,就听大刘对我父亲说:“老蓝真是怂人有怂福,不会下蛋的走了,现在又有个能下蛋了!”
我父亲问:“怎么了?”
大刘说:“你们是不清楚,去年老蓝差点儿没被他媳妇给剁喽,吓得老蓝逃了,我也跟着溜了。这女人要变心了,真敢跟男人动刀子。”
听大刘这样说,我母亲便提醒大刘:“老蓝对你不错,你可不要背后这么乱说!”
大刘说:“我不是乱说,反正老篮的媳妇够狠的!”说这话时,大刘把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
蓝秃子媳妇是否心够狠,我不清楚,但蓝秃子娶了二庆的母亲,二庆也成了蓝秃子的儿子却是真事。
蓝秃子娶二庆的母亲那天,杀了两头牛招待我们蓝家堡人,被杀的两头牛里面就有那头大黑牛,也算蓝禿子替二庆报了仇。
这天我和明科在蓝秃子家吃了不少牛肉,也仿佛在替二庆报仇。等我从蓝秃子家回来时,看见满脸粉刺疙瘩的徐建民在我家正跟父亲说话。
只听我父亲埋怨徐建民说:“你咋把蓝秃子的媳妇给领走了呢,一个村住着,你也真能做得出来!”
徐建民却大言不惭地说:“金师傅,这话也就你敢跟我说,他蓝秃子敢跟我说吗?他又没看见我把他媳妇领走了,他要敢说,我就扒了他的皮。”
我知道人有不要脸的,却还没见过像徐建民这样不要脸的。
徐建民走后,我母亲就叹:“现在的事情都把我搞糊涂了,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啊?”
我父亲说:“别说你糊涂,现在我也糊涂了!不过蓝秃子也算可以了,白捡一个儿子。”
母亲便瞪了父亲一眼说:“别嘴上又没把门儿的,喝你的酒去吧!”
我母亲说的喝酒,自然是让我父亲去喝蓝秃子娶二庆母亲的喜酒。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