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红旗
進入不惑之年,就像蓄养多年的盆景,多出的枝丫会被一一剪去。娟子小我不下二十岁,相遇也许偶然,也许必然。腊月的一个雨天,魏仁老家杀年猪,邀请大队领导吃晚饭。我不爱吃猪肉,杀年猪却是另外一回事,有点儿礼仪的味道。
赶到乡下,雨下个不停,积水顺着路面淌着,每行一步都能踏出浪花。魏仁老家,热气腾腾的菜端上了八仙桌,盛菜的器皿多是陶制的烫瓶,大块猪肉、大块猪血、大块豆腐和香气扑鼻的炖土鸡温暖了整个屋子。酒是土酿的粮食烧,酣醇浓烈,烫过了,喝一口直暖心窝。酒足饭饱,魏仁母亲端上现炒的南瓜子和花生,泡上开胃消食的黄金茶,大家天南海北地聊。屋外,雨夹杂的雪子敲打着瓦片,发出“沙沙”声响。十二月日短,夜晚的山村像盖过一条被子,出奇地安静。忽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激越的鼓板,铿锵的锣钹紧随其后,须臾,主胡悠扬地响起。一听,便是好戏开场了。我问:“村里有演出?”魏仁妈答:“是省里的剧团。”魏仁妻子向梅说:“省里送文化下乡呢。”我催促道:“快开演了,陪你妈看去,喝了茶我们就走人。”魏仁妈说:“你们去看看,演得很好,本来今天走了,村里不让,硬留着再演两本。”离开舞台二十多年,从来没看过戏剧。我劝同事去,魏仁妈说:“女演员很漂亮,村里的老板硬留的。”我想,既然是省里的剧团,演员十有八九是艺校的毕业生,说不定会有我的同学。
祠堂内人头攒动,望去黑压压一片。天井里飘着细雨,灯光一照灰蒙蒙的,追光灯扫过,泛起一道道彩虹。舞台很小,灯光很亮,远远看去像一台120寸的电视屏幕。我没心思看剧,抽身走进厢房。厢房内亮着300瓦的灯泡,坐着十来个男女演员,有的补妆,有的编织毛衣。演员行当清苦,少年时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时全队人马挑着铺盖翻山越岭在村里巡回演出,农家派饭,楼板睡觉。
我问道:“这里有省艺校毕业的吗?”一个织毛衣的演员不冷不热道:“我们都是艺校毕业的。”又问道:“那你认识桑平帆吗?”她答:“他是我们的老师。”正说着,一个女孩儿走进厢房,回首望了我一眼,目光迟疑。女孩儿身着戏装,飘逸而过像只蝴蝶。她径直走到打毛衣的女演员面前,嘀嘀咕咕问着什么,不时拿眼瞟我。我告辞出来,雨还在下,正犹豫着冲进黑夜,有人在后面扯住了我的衣服,随即飘来一股粉香,回头见那女孩儿站在我的面前。“下雨呢。”她说。我笑笑答:“没事。”女孩儿道:“我们认识吗?”末了歪着脑袋打量我。我答:“好像不认识。”女孩儿摇摇头说:“我们应该认识的。”我在脑海里搜寻,没有储存过类似信息,于是调侃道:“可能是上辈子吧。”
演出热热闹闹地进行,女孩儿朝台上望了一眼,摸出手机急切道:“留个微信呗。”我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她,说:“微信就是手机号。”她在手机上飞速地摁了几下道:“叫我娟子,来看我呀,这些天都在你们县里,要出场了。”说着走了几步,回头投过一束明艳的目光。
大案队的工作充满真实、对抗与理性,打交道的十有八九是恶人,常年如此,习惯了内心的黑暗与冷漠。许多家庭被大案切割得支离破碎,除了破案后的兴奋,很少有人品尝到彼此间的温情。娟子投过的目光,在我黑暗的内心闪烁了一下,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我没有告诉同事娟子的事,回去的途中我接到了电话,说北区发生了杀人案,一头扎进去就是三天三夜,把娟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晓得三天里娟子有没有给我发过信息,也许有,也许没有,总之三天三夜我没合过眼。案件侦破的当日下午,我回家倒头便睡,直到半夜被哭声惊醒。睁开眼睛,茫然四顾,房间里漆黑一片,下意识地走进女儿房间,仿佛看到月月蒙头大睡,愣了片刻,才醒悟月月已经不在。往回走,寻思着哭声来源,明明听到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而又真切,但哭声来自哪里不能确定。窗外黝黑,微风吹过,能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我想起了妻子叶萍,她的离开伤透了我的心。叶萍多次说:“我是女人,为你付出为什么还要为警察付出。”我无言以对。尽管如此,叶萍的温情就像宣纸上的水墨画,留下了永久的印迹。室内的照片没有取下,摆设原封不动。我遵守最初的承诺,尽管离婚,只要叶萍活在世上,挂在墙上的女人就是我的初爱。
关了灯,似睡非睡,卧室的空间变得无边无际,身子腾空飞翔,透过窗户,仿佛看见娟子蓄着眼泪飘然而至。这一惊让我睡意全无。那哭声难道是一个梦,是梦里娟子的哭声?但不可能呀——遇见娟子是四五天前的事,说认识我,这几乎不太可能。我的年龄,毕竟不是她这个年龄追逐的对象了。我打开手机,没有电话,竟然有十多条信息。
“你是谁?你在我生命中有意义吗?”
这是案发当晚十一点发的一条信息,那时我正在勘查现场,娟子应当卸了妆,睡在农家的楼板上。你是谁?可你又是谁?一个省剧团的演员,二十几岁的姑娘。我想象不出娟子说认识我的缘由,大案队成天泡在案件上,我的特殊在于兼着局里的新闻发言人,常上电视;业余生活又是一个小说家,常有作品问世,还改编过电影。这两项可能会被小我二十多岁、生活在城里的姑娘撞见。
回忆着,像在翻阅一本日历。从艺校毕业分配到剧团,而后参军,退伍后一直在公安局工作,从基层到中层,工作与生活的经历已经让我十分倦怠,对冷暖失去了敏感,就像面对杀人案件,对我而言,只是技术上的处理。也就是说,再惨烈的现场,都不会诱发我的情绪。因此,我冷静地过滤着,欲在陈旧的岁月里理出一丝头绪。
“你在我生命中有意义吗?”这样的信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可能成为她生命中有意义的人吗?不可能,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乡下的演出还有三天,之后移师县城,我希望能在城里见到你,或许你能请我吃饭。”
“像是前世有缘,这个缘的源头在哪儿?不得而知。或许你我,或许你我的前辈,或许你我前辈的前辈……”
娟子的提问混沌不露玄机,让我联想起志怪小说。
娟子年龄小得可以做我的女儿,绚丽的青春像绽放的花朵,这样的姑娘绝然不会对我这个半老头儿感兴趣!那么,她哪儿来的自信让我请她吃饭?
风裹挟着寒冷涌进窗棂,车轮碾过窨井盖发出“咣当”声响,夜晚格外漫长。随她去呗,被人喜欢,像是掌心不能拔去的刺,见机行事就是。明天说不定还要出现场,既然娟子联系我了,往后肯定还会联系我。
果然,第二天的案件,让我无法顾及其他。
一个高二住校女生熄灯未归,室友即刻报告学校,值班校长组织师生在校内外反复寻找。第二天清晨,女生的尸体在校外一片树林里被发现,经法医鉴定,窒息而死。
毫无疑问,女生是被约出校外的,就像一个朋友约另一个朋友外出吃饭一样,加害她的肯定是熟人。被害人生前有过性行为,法医提取了相关物证。问题在于,既然自愿,为什么要加害对方?我想,这起案件的侦破,不会超出十天。
这段时间,在县城演出的娟子发来不少信息,我偶尔看一眼,几乎没有回复。原本看似简单的案件,在查找被害相关人员的过程中颇费周折。不论老师、家人还是同学,都很少见到被害人与外人往来,遇事总是匿在心里;检材对比,基因库里没有同类DNA。没有同类物证,表明作案人没有前科。
几经周折,案件还是在第十天侦破了。犯罪嫌疑人是她一年前辍学的同学,一个富家弟子。只是作案动机令人费解,说是网络上看到的,掐住女性脖子做爱,能延长并激发更大的快感。结果,致使对方窒息而死。
女儿被害,母亲几近疯了,披头散发每天往大案队跑,不哭不闹,重复着一句话:“我女儿呐,我女儿管我叫妈。”然后两眼直直地望着地面,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很是瘆人。
破案当天,队里有个小聚会,我浏览娟子的微信,除了东一句、西一句彼此不搭的话题,最后写道:“演出结束,明早返回省城,今晚卸妆后请我吃宵夜。”
认识娟子之后,收到过她不少信息,娟子仿佛在自言自语或是与另外一个人交流,交流的内容与我没有任何關系。这次,我照常可以不予理会,挨过今晚,明天她就要随队返回省城。娟子的相貌在我脑子里渐渐模糊,加之那个夜晚,铿锵的锣鼓带着韵味刺激着耳鼓,唱腔缠绵缱绻,娟子化着戏妆,相貌忽明忽暗,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夜空的织女星闪着光亮。我无法看清娟子的脸,总觉得,自己在臆想中勾画了一个美女。不过问题是,当下要不要赴约?不去,觉得这些日子亏欠了娟子;去,到底为了什么?忽然钻出一个美女,像胶水一样黏着你,这算什么?
直到现在,尚且无法判断赴约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对娟子一直回避,我的生活中除了繁忙不会有更多的内容,但是那天偏偏赴了约,对娟子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就像拉开一张大幕,让我看到了舞台上各式各样的风景。
夜里十点,一家偏僻的餐馆。
餐馆离娟子住宿处不远,是我选定的地方。餐馆不大,公路旁一座改装过的仿古建筑。门口种着一片四季竹,灯光下散发着蓝光,竹园旁边放置石槽、石凳,挂着耕田的犁耙。走进室内,琴瑟低回,墙上挂满字画,大堂里放置着仿明清时镂雕的长条桌。二楼的包厢倒也简约,除去餐桌,四周挂着老照片,不见音响,却能听见大堂里的乐曲。
娟子没有按时赴约。这没什么,记得第一次与女朋友见面,足足让我等了半个钟头,见面后她像没事似的,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没有道歉。这个人就是我的妻子叶萍。后来我问起过原因,她笑笑答:“我要看看,你有没有半个小时的耐心。”我说:“我没走,说明我有耐心。”她又道:“我还要看看,是否因为我的迟到指责我。”我说:“我并没有指责你。”她又道:“我再要看看,你是否追问我迟到的原因。”我道:“我并没有追问,迟到,总有你的理由。”她笑笑又道:“我还要看看,我不道歉,你会不会很在意。”我笑笑问:“半个小时,你出了几道题呀?那么,最后的结论是什么?”她大笑:“结论就是让叶萍成为你的妻子。”还告诉我,“夫妻生活需要耐心,需要宽容与理解,才能彼此呵护,度过漫长的一生。你没有指责我迟到,说明你不仅有耐心,而且宽宏大量,男人就要有这样的胸怀,不计较别人的过错;你没有追问我迟到的原因,说明你尊重我的隐私,让我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这是很多婚后女人不能如愿的;你没有在意我的道歉,说明你善解人意,心地善良,不针锋相对,不会得理不饶人。”
对我有了充分的考验,败下阵来的却是她自己。她无法忍受孤独,而警察的妻子,必须经受孤独的考验。之后,女儿的不幸,让她对我彻底丧失了信心。这也难怪,女儿走时我远在天边,悲痛至极的她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于是离家出走了。
过了三十分种,娟子出现了。她的漂亮让我吃惊。她个儿不高,身材苗条,肤色白净;身着红色羽绒服,下穿藏蓝牛仔裤。她剪着短发,把光亮的额头和精巧的鼻子凸显了出来。她走进包厢的姿态像跳跃,更像精灵,扑闪的眼睛拍翅欲飞。末了举起手机对我晃了晃,嘴里道了一声“嗨”,算是打招呼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娟子,应当说是第一次看清娟子的真容,她是个艳丽奔放的女子,眼睛像闪烁的星星一样明亮,不用开口单凭双眼就能与之对话。这样的判断,与印象中的娟子十分吻合。
她没有道歉,也没有说明迟到的原因,像熟人一样往凳子上一坐道:“好饿,点了什么好吃的?”
“等着你点呢,我们的口味肯定不同。”
她听了哈哈大笑,转而道:“我是海口,八大菜系,没有我不喜欢的。”
“小城里的人口味重,怕你吃不习惯。”说着我叫来服务生。娟子没有看菜谱,随口叫了鸡、鱼之类。我笑笑问:“你吃得了这么多吗?”她朝我翻了翻大眼答:“前后二十几天,印象最深的就是你们这里的菜肴,它是我走遍全省各地市吃过的最好的菜——你不会太在乎钱吧?”
我笑笑答:“小地方的食材只求自给自足,不像城里大规模生产,味道自然不一样。”
“嗯嗯,就一句,把道理给说透了——你为什么不问我迟到的原因?”
我答:“你迟到肯定有你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迟到的理由很充分,我还担心你会失约——对了,我们这是第几次见面?”
“当然不止一次。”
“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第一次——我漂亮吗?”
我没有回答。年龄上的差异使得我俩表达的方式自然不同,于是转移话题道:“你艺校是什么时候毕业的?”
“桑老师是我们的武功老师。”她并没有直接回答。
“桑老师带过很多届学生。”
“我是他其中的一届。”说完,她朝我诡谲一笑。
这届或是那届毕业生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艺校的生活离我太远。这些年来,一直在公安局干着,很少与同学交往,剩下的只有通讯录上的一个名字和过期的电话号码。这么问,我只是想找一个话题。
菜上桌了,娟子睁大眼睛,抢先夹了每一道菜,一边咀嚼,一边道好,像一只抢食的猴子。“你为什么不吃?”她抬眼问道。
“看着你吃比自己吃还要香。”
“一个善解人意的男人,不,半老的男人。”说着,她咧嘴一笑。
清幽的乐曲,伴随着空调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一个“半老的男人”与一个并不熟悉的年轻女子坐在文化氛围十足的包厢里,谈着连自己都把不准的话题——这算是什么!想到这里,我有一种离去的冲动。转念一想,既然来了,总要弄明白娟子的意图,她约我不会因为一顿夜宵,她像在游戏,把狡诈包裹在嬉笑里,弄清楚娟子的动机,不正是我赴约的目的吗?
吃了不少,娟子夹菜的动作略微慢了下来,于是我问道:“好吃吗?”
“没得说。”娟子放下筷子,抬头望着我,目光变得稳重起来。“我们并不熟悉,却加了你的微信,二十多天里总在骚扰你;今天又请我吃宵夜,换了别人,你也会这么做吗?”
“因为你是我的校友呀!”
“一块儿演出的大多是你的校友。”
“只有你抓住了机会。”
“这么说来,我犯了一个错误,应当带上三十个校友过来,一顿至少吃掉你半个月的工资。”
“吃掉半个月的工资,何以养家?”
“你有家吗?”
我吓了一跳,这丫头是谁呀,连我家里的事都晓得!我狐疑地望着她,她脸上泛着讪笑,一边吃着菜肴。
“讲讲你的故事吧?”我说。
她沉吟片刻道:“你注意到没有,外面那片四季竹多漂亮呀,在冷色光的作用下,绿得滴水,绿得瘆人。如果我追求的男人,也会选择这样一片竹林,两人依偎着坐在石凳上,面朝涟漪的湖水,我的心,在氤氲的气氛下坠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呀!”
娟子像在表演,沉溺于迷幻之中。惊奇的是,我看见她眼眶里闪烁着泪花,但无法分辨这种状态是真是假。娟子毕竟是演员。
“很动人,或许是你亲历过这样的场景,或许是你在背诵台词。”
娟子并没有解释,稍顿,又活泼起来,仿佛川剧里的变脸。她的吃相像啄食的白鸽,不时提防周边的行人。“那么,你有过这样的艳遇吗?离异之后或是结婚之前?”娟子问。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应付道。
“按照你的逻辑,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幻化出这样的场景,你小说里写的,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吗?比如刚才我背诵的这一段,就是你小说里描写的场景。”
“你读过我的小说?”我好奇地问。
“找得到的,几乎都读过。”
娟子的回答让我感到吃惊。一是因为阅读,二是因为背诵。我想不起这段文字出自哪一部小说,这样的场景普遍存在任何一部小说和影视作品里,因为平常与普通,即使确是个人体验,也会被误作舶来品。不过,娟子背诵我的小说,增添了一分亲切感。我道:“在省里,我不过是个三流作家,写的大部分是侦探小说,即便带些言情,也不是小说里的主线,怎么会得到你这位漂亮小姑娘的青睐呢?”
“你是小说家,又是大侦探,最会运用逻辑推理了。凡事都有因果,就像我迟到,你自己慢慢想吧。”
一时真的想不出,又不能直接问。不过还是觉得,娟子不像城府很深的人,我不問,她自己也会道来。但是我想错了。娟子吃着,像是忘记了刚才的话题。我只得问:“你为什么上艺校?”
“和你一样的理由。”
“四年里,桑平帆一直是你的老师吗?”
“除了武功,他还教把子。”
“平帆与我同一个班,住在同一间寝室,我下铺,他上铺。他练功刻苦,班里、学校里大凡有表扬的,肯定是桑平帆。毕业后我分配到当地剧团,他留校任教。一年后,我到部队服役,天南海北的,与同学们几乎断了所有的联系。”
“你忘记了桑老师,难道会忘记艺校里所有的人,包括你的老师?而且,女同学个个美若天仙,你都会忘记吗?”
“人的一生像一条漂泊的船,你指望我记住哪一幕场景呢?”
“你有过骤雨暴风的经历,就没有过阳光明媚吗?”
我拿眼望她,见她一脸不屑,那神态像是蔑视一个说谎的人。娟子谈到严肃的话题,神情显出少有的成熟,但与之前一样,仿佛不要回答,这一页很快翻了过去。
“你为什么离异?”
“你从哪里晓得的。”
“如果说,我是你的粉丝,你肯定不会相信,但是,既然我读了你那么多小说,会忽略你的经历与身世吗?再说了,县城除了你之外,还有艺术学院的其他学生,这是个信息主导的社会。”
娟子或阴或阳,像高原的气候。我承认她说的,只是没弄清楚动机。我在想,因为单身,娟子才主动接近我?这种想法像水泡冷不丁地冒出一个。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我的工作性质,很难让一般的女子接受,加上性格迥异,离婚成了必然。”我实话实说。
“直接的原因肯定不是性格,而是因为你的女儿!”
我大惊,女儿的不幸娟子也知晓!这些年,丧女之痛像影子一样陪伴着我,熟悉的人都会避开这个话题,而娟子,并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不语,内心感到不快。娟子没有歉意,舀了碗汤耐心地喝着。我不想再追问她关注我的理由,既然读过我的小说,我的一切对她都不是秘密。于是道:“读我的小说,是因为你喜欢,我说的没错吧?”
“不好说,不要太自信。”娟子并没有抬头。
“这就奇怪了,你花时间读别人的作品,却又拿不准是不是喜欢,这就像经常吃鱼的人,不晓得是否符合自己的胃口。”
娟子灿烂一笑,与现场的气氛十分不搭。“如果我告诉你原因,这顿宵夜也就该结束了。”
看看时间的确不早了,于是我道:“吃得差不多了,总之,与读者共进宵夜,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娟子一听急忙道:“别急别急,让我喝完这碗鸡汤,不然可惜了!”说着埋头认真喝起来。
本来没有在意,出于好奇,赴约吃了宵夜,一个多小时的交流,却犹如水塘里丢下一块石头,弄得我内心泛起涟漪。
送娟子回宾馆的路上,说了些与餐桌上无关的话题,我不想把较真的印象留给娟子,毕竟娟子与我的女儿一般大小。道别时,娟子没有一句感谢的话,像走进包厢时一样,欢快地摆摆手,消失在宾馆的大门内。
娟子的性格极像我女儿月月,月月去世六年,弥留之际我却在千里之外追凶。当我从天山脚下赶回家时,离火化已经过去五天。我伤心地问妻子:“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好让我最后见女儿一面。”妻子狠狠道:“生也不在,死也不在,你不是女儿的父亲!”
女儿来到这个世界,我不在妻子身边,由副院长向梅帮着照顾。她说,生宝宝魏仁也不在,她能体会那种心境,用你们作家的话说,叶萍哭得阴云密布,雷声阵阵。这不是求助,而是愤恨。我想好好地对待妻子,但是大案队唯独不能自主的就是时间,一个小小的心愿,践行起来很困难。
女儿活泼可爱,长得也漂亮,与妻子无话不谈,她们相处的日子多,不像母女更像姐妹。在我面前,女儿只会撒娇。女儿学习成绩很好,让我放心地投入到大案的侦破当中,一起又一起,像机器一样转着。那日,女儿放学回家的路上,为了营救一只宠物狗被车撞成重伤,弥留之际,她央求着把自己的器官捐献了。我有什么权力责怪妻子,妻子的痛苦与怨恨,都应当由丈夫担当呀!妻子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她无法面对这一切,第三天拎着箱子出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的日子,我有空儿就往老丈人家里跑,老人不晓得叶萍的下落,反倒冷冷地向我要人。我四处打听,甚至动用了公安网络多方查找,但是,叶萍仿佛从世间蒸发了,毫无音信。
现在,凭空冒出一个娟子,性格开朗,人也长得漂亮,让我联想起月月。娟子不是月月,人死了就像烟云,像深秋的落叶,怎么可能复生!只是对月月的思念,嫁接到娟子身上罢了。否则,不可能在她身上花去那么多时间。不过娟子在我面前,始终像一团雾,忽有忽无,来去无踪,当你刚有了思考方向,转眼间只留下悠悠的天空。
我梳理着交谈的内容,一时无法入睡。按照娟子的说法,她读了我的许多作品,但是,今晚背诵的那一段碍着娟子什么了?一片四季竹,碧綠青翠,清幽秀丽,一男一女依偎着坐在石凳上……这是哪部作品里的段落?这么一问,把自己吓了一跳。一片四季竹,一条石板凳,面临涟漪的湖水……那不是艺校一侧的“文波亭”吗?文波亭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支撑着几年艺校的空余生活。每当晚餐之后,同学结伴而行,走进浩瀚的湿地,文波亭通常是行走的终点。同学们在亭内歇息,海阔天空地聊,直到天边红霞落尽,鸟儿止鸣。这样的场景印象深刻,因而会在不同的小说里呈现,娟子偏偏拿这一段背诵。对她这届学生来说,文波亭只是遥远的故事。娟子上学的时候,校园已搬至江的对面,艺校改成了艺术学院,那片湿地,也变成了一幢幢高档的商品楼。那么,她在暗示什么?
那是个春天,公园里新叶嫩黄,湖边柳枝倒挂,在湖面上摇曳生姿。间种的桃李盛开,先是白花,后是红花,吐露的娇艳把公园装点成仙境一般。
“这地方多美呀!”
突然的话语吓了我一跳。
星期天,本地同学都已经回家,外地男生在打球或是闲逛;女生早早打扮成朵花一样,结队上街购物。而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名著,在文波亭沉静地读着。一抬头,见是女班的玲玲。我拘谨地站起:“你好,你一个人怎么走得这么远?”
“我倒是想问问你,别人打球逛街,你不跟他们一起,跑到这里来读书?”
我腼腆地笑了笑。说来奇怪,玲玲性格与我相近,平常很少扎堆,即使学校组织的活动,也会像只小鸟儿若即若离。与她不同的是,不是我没兴趣走进同学的圈子,而是圈子外有更加吸引我的东西,那就是书本。书读得多了就爱思考,思考多了就不爱言语。一次班里来了一个大作家,大谈作品欣赏与作家的修养,道:“为什么有的人能成为栋梁之才,而大多数人平庸无奇?这里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人,一生都被废话和琐事充斥着。”作家的意思是:这些废话和琐事,占据了这些人的大多数时间和空间。人生短暂,我们应当把生命过得更加精致一点儿!
这位作家对我影响特别大。那之后,我像只爱模仿的小猴,照着作家的意思少说话,不做没用的事。
玲玲走进亭子,让我有几分紧张。文波亭尽管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却是同学们不敢想的。男生女生之间有一条红线,若是单独一块儿又没有充分的理由,有可能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暗示一通。
玲玲坐下我站起,我听到了“扑哧”的笑声,便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你一直爱读书,却很少说话。”她说。
我想起了那位作家的话,只是点点头。
“其实,我也很少说话,我喜欢独处,经常到公园里散步,有时也在文波亭坐坐——你为什么喜欢看书,你想当作家吗?”
我吓了一跳,使劲儿地摇头。“作家啊,那得多大的雄心呀!我读书只是喜欢,书里写的现实生活中没有,这些事一辈子都不太可能撞见。”
“现在不敢想,是因为你要当演员,往后不好说了,否则你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的确没想过,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一问自己,意识变得模糊起来。“其实,演员能做多久?我的嗓子条件不好,迟早会被淘汰。”
“嗯嗯,你为什么不在图书馆里,跑到这里来读书?”
“这儿空气多好呀,而且风景也很美。”
“是呀!”玲玲目视远方,仿佛把自己溶化在美丽的风景里。好一阵子,我听到诗一般的语言。“那湖面,本来是平静的,像一面镜子,能照见李花的白,桃花的红,只是微风拂过,起了涟漪;那片四季竹从不言语,是文波亭天然的背景,春夏秋冬,总是以常年的绿色,点缀这片湿润的土地;那河里的鸳鸯,冬去春来,成双成对,始终结伴而行;还有嫩黄的柳丝,在步道旁摇摆着,轻声对着微风细语;而我们……”话语戛然而止。
我有几分吃惊,扭头看看玲玲,她朝着湖面,眯起眼睛,思绪如同溺在了水里。
“玲玲同学,你怎么了?”
玲玲如梦惊醒,茫然地望着我,嫣然一笑:“我像是睡着了。”说完两颊绯红,像晚霞一样美。
“可以握个手吗?”临走前她伸手道,我小心地握了一下,身子像触电一般。她的手很软。
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也是我第一次握过玲玲的手,软软的手和触电的感觉,在我心底留存了很久。我曾隐约觉得玲玲话中有话,却不晓得她想说什么。接下去的日子,念想的萌芽破土而出,期盼在楼道上、练功房、食堂里、洗衣房和运动场上撞见玲玲,撞见了却又急忙闪避,只听到胸口“怦怦”直跳。一次课间休息,桑平帆把我拉到一边道:“注意到没,玲玲老是往你这边看?”我推了他一把说:“你胡说什么!”桑平帆诡谲一笑,做了个鬼脸。的确,之前我也注意到了,只是不够明确,经桑平帆点拨,余光里都是玲玲闪亮的目光。
回忆起文波亭的邂逅,似乎是玲玲精心安排的一次大胆的行动。之后,心里盼着,却很少再去,生怕被人撞见我们在一起。
娟子的朗读,在刻意提醒我什么,说明她不只是读了我的小说,而且在影射其他。这是娟子想让我晓得又不想说明的原因。这样说来,玲玲与娟子的关系十分可疑。想着,竟然迷糊地入睡了。
还没睡醒,电话铃响了。
蒙眬间,仿佛做着一个梦,醒来,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内容。匆忙起床,开车直奔现场。一家金店被盗,店主初步估价,柜台与保险箱内被盗的首饰损失在一百五十万元以上。踏进大案现场,就像陷入了深深的泥淖。
这期间,脑际深处时而掠过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玲玲哀怨的脸庞,内心泛起一股股寒意。蓦然间,案发前做的梦浮现出来。玲玲站在我的面前,脸色像深秋的黄叶,单薄的衣裳裹着消瘦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无论我怎么呼唤,她总是一言不发。她的脖子细得像一根芦苇秆,顶不住沉重的头颅,我伸手去扶,急促的电话铃响起。
这个梦让我内心感到不安。
文波亭邂逅不到半年,我们面临毕业了。半年里,我再也没有单独去过文波亭,即使撞见玲玲,也是和同学一道,彼此不敢打招呼。
玲玲对我的好感,总让我觉得不太现实。我们地属两个市,一东一西远隔千里,毕业后分配到地方剧团,不太可能再有机会见面。另一方面,我一直怀疑,玲玲对我有意思可能是我的臆想,想多了,内心就有了渴望。曾听同学说起,玲玲的家庭条件很好,怎么好法,父母大约是干部之类,而我,只是一个农民的孩子。总之,心里渴望,却不敢迎合玲玲。我不爱表达,不愿晒出内心的秘密,否则会像一桶火药,一点就爆。
离校的前一天,最后一次进入洗衣房。四年的艺校生活飞逝,明天,同学们会像候鸟一样,各自飞回生长的地方。洗衣房里没有人,以往,早些的是女生,这个时候是男生。今天不同,本市的学生已经离开,我一边唱着段子,一边搓着衣服,不晓得玲玲什么时候也走进洗衣房,她像个影子,轻轻地拧开水龙头,洗着一方手帕。我心里直跳,结结巴巴地问:“你还没走?”
“你也没走呀。”
“明天这个时候,我一定在车子上。”
“那么,还有后天吗?”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呆呆地望着玲玲,不晓得怎么回答。玲玲耐心地搓着手帕,头也没抬地问道:“如果不能再见了,怎么办?”
“我没想过。”我勉强回答。
“没想过?”玲玲猛然回头,直视我的眼睛,我连忙回避,像个愧疚的孩子,“如果没想过,为什么不再去文波亭看书了,为什么处处回避我!”
我从来没想到玲玲如此大胆,竟然一语道破。我低着头,用余光瞟玲玲,她漂亮,身材苗条丰盈,肤色白净,剪着齐肩的短发,两只眼睛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明亮,我激动得无法自制。
门外传来男生的讲话声,玲玲没有犹豫,闪电般冲到我的面前,把一封信塞进我的口袋里,转身走出洗衣房。
进门的是桑平帆和另一个同学,看着玲玲冲出洗衣房,又看看我,“啊啊”地叫了两声。另一个同学问怎么了,桑平帆笑笑答:“好像飞出一只鸳鸯。”同学大笑道:“你把玲玲当成鸳鸯呀!”我满脸通红,只管自己洗衣服,桑平帆捅了一下我,道:“明天走呀?往后见面不容易了,来,拥抱一下。”说着扔下衣服,抱着我轻声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我挣扎着推开他,微怒道:“胡说什么呀,見风是雨的。”
“风也好,雨也好,路漫漫兮,且走且瞧。”说着猛地打开自来水龙头。我与桑平帆走得最近,他学老生,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得不行。
回到寝室,同学问我要不要到楼下照相,说校园门口大家正在拍照留念。我说一会儿去,先把这几本书还了。我本来可以把信带到图书馆去看,又担心路上丢了,取出捏了捏又放进口袋里。信不厚,大约一张纸,我想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又怕直接面对,心想熬过今天,明天火车上再看也不迟。于是置入箱底。
那一晚,压在箱底的信像一团火在我心里燃烧,令我转辗难眠。我的思绪被捻成一条长长的线,一头拴着玲玲,一头拴着我的心。轻微的鼻息在寝室内响起,我也在困顿中渐渐入睡。
早晨,学校安排了去往火车站的客车,同学们透过窗户与老师告别,一辆小车从大客车一侧驶过,我看见玲玲挨着车窗扫视,目光停在我的脸上。她眼里闪着泪花,在最后的时刻探出半个头,脸上积满哀怨。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玲玲。
珠宝大案嫌疑人基本确定,剩下的是追捕案犯,追缴赃物。技术部门正在处理数据,追踪嫌疑人的轨迹。几经周折打听到了桑平帆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很熟悉。离别二十多年,若是当面撞见,肯定不能辨认,但是声音,除了厚重一点儿没有变化。
一听是我,桑平帆大叫起来:“老同学,你还在世呀,这么多年,你可是没冒过一个泡呀!”
“就是,毕业一年多就当兵去了,在西边的高原上,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把不准呢。”
“这是理由吗?同学们毕业后,所在的剧团大多数散了,个个都改了行,东南西北的,不少人还去了国外,可每次做通讯录,建立同学群,举办同学会,一个比一个积极。就你们几个没消息,怎么,现在想起我来了?”
“人老了,爱想往事。听说班里走了几个同学,都是谁呀?”
“老了,才几岁呀!”桑平帆也是闲着,接着一一说起去世同学的名字和简短的原因,语调变得越来越沉重。其实,离开这么多年,这些名字早已被时光压在了我的心底,桑平帆提及时,竟然一时没能想起来;想起了,也不能同他们的相貌相联系。“老同學,生死由命,活着健康,才是第一要素。你过得怎么样啊?”
我不想提起自己的遭遇,应付道:“娟子是你的学生?”
“是呀,毕业六七年了,长得漂亮,天分不错,也很刻苦。哎,你怎么晓得娟子呀?”
“不是校友吗。”我打趣道,“春节前夕省里送文化下乡,看了她的演出。”
“还是校友呢,你心里有校吗?你晓得她母亲是谁?”
“当然不晓得。她只告诉我她是桑平帆的学生。”
“有情人终成眷属,胡扯,你们没成吧。玲玲同学和你一样,几乎没有与大家联系。包括她女儿就读艺术学院,作为母亲,竟然没打过一个招呼。到了第二年,我们才晓得娟子是玲玲的女儿,荒唐不!”
“玲玲性格内向,这样的事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这是她不幸的渊源。人的一生呀,真是性格决定命运。”
我的心被蜇了一下,什么不幸呀,玲玲发生了什么?桑平帆说他晓得不多,是她同城的同学传过来的话。剧团解散后,她在文化部门上班,做了剩女后才出嫁,丈夫是公务员,还是处级干部,尽管二婚,对玲玲很是不错。后来,丈夫出了事,母女俩搬离了原住地,之后没有再婚。玲玲身体一直不好,一段时间都说要走了,学校因此给过娟子假期。娟子回来说,术后身体有了好转。
“玲玲的性格你晓得,一个要强的女人,不想别人晓得她家里的事,这些年都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
所有轨迹表明,犯罪嫌疑人在省城。局里组织缉拿小组,由我带队赴省城追捕。这是省厅挂牌督办的大案,行前,省厅根据我们提供的线索作了布控,这样,就像放了一条长线,抓人追赃变得极有可能。
省城的热闹不像山城,只要融入,就不会有孤独。不过,这一切似乎与我们无关。我们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就像高铁,从一站驶向另一站。数次交手,犯罪嫌疑人的狡猾出乎我们预料,毕竟是惯犯,但是,他的经验仅限于自身的经历;我们,却是数百上千次各式各样经历的总结。我们只要等待着规律的出现。
第五天,在一家出租房内擒获犯罪嫌疑人,缴获了部分赃物。当日羁押讯问,嫌疑人交代了作案过程和首饰的销售地,剩下的,只有追赃了。
从看守所出来,天空放晴,气温骤然升高,侦查员们心情很好,说要庆祝庆祝。我说我有安排了。他们怪异地望着我说:“马队,没听你说起过呀?怎么突然有安排了。”我说要见见老同学。他们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大家嘻嘻哈哈逗着,到了宾馆。我微信娟子,说自己到了省城,晚上能不能请我吃个饭。娟子半天没有回话。下午四点,微信里贴出一张鬼脸,接着道:“正在排练呢,就要追着吃回去呀!”我说:“你到我的地盘我请客,现在到你的地盘了。”
娟子哈哈一笑,问我住在哪里,结果离她剧团只有两站路。
约好了餐厅,好好地洗了个澡。侦破大案就像坐上摩天大转轮,一切都由不得自己。细想,到省城好像一直没洗过澡。泡进浴缸,人一下子软了,就有了瞌睡的感觉,迷糊间,看见玲玲清瘦的面容,一下清醒过来。说实话,毕业后再也没见过玲玲,但我一直保留着那封信直到参军。本可以照着玲玲留下的地址给她回信,我却一直没有那么做。
火车上,我拆开玲玲在洗衣房里塞给我的信,上面写道——
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能照见李花的白,桃花的红。微风拂过,起了涟漪;那片四季竹呀,从不言语,春夏秋冬,以常年的绿色,点缀着烟波袅袅的湿地;湖面上的鸳鸯,冬去春来,身后跟随的小鸳鸯结伴而行;嫩黄的柳丝,在湖面上摇摆着,对着微风轻声细语。文波亭里坐着的人,面对此情此景,心里想着什么呢?一个人的思念最美也最苦,若是一场戏,卸了妆,换了一副面孔,心思也随之而去了——只是这无形的红线儿,牢牢地拴着心尖,疼痛难忍。
晚上八点,在文波亭,我会一直等你。
信后留有玲玲老家的通讯地址。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境,联想起次日早晨的别离,玲玲哀怨的泪花竟然源于我的失约,但仅仅是因为失约吗?我把对玲玲的爱,密封在心里。我不能肯定,即便看到玲玲的信,有没有勇气前去赴约?而在玲玲看来,没有赴约本身就是拒绝。我不晓得,那晚玲玲去了没有;更不晓得,她在文波亭苦等了多久。“我会一直等你。”玲玲决心赴约还一直等着,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呀。
零零碎碎的日子,一直想要写信说明,因为没有看信而失约,那么,你为什么没看信!你的轻视会比拒绝更让她痛苦。我一直纠结到收到入伍通知书。
那一刻,我仿佛成熟了许多,原先的心境渐渐远去。没有了猜测、臆想与彷徨。接兵首长告诉我,高原气候十分恶劣,能不能健康地活着回来,一切都是未知。这样的话,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
于是,临行前我冷静地给玲玲写了一封信——
玲玲同学你好!我就要离开原单位,为保卫国家,奔向遥远的祖国边陲。那里的环境,令每一个军人都难以预测未来。我会在边陲高原祝福你!
没有姓名,没有时间,没有地址,这一去就是五年。从此,我与玲玲彻底断绝了联系。
已近约定时间,赶到指定的酒家,又是我先到。看了菜单,点了娟子爱吃的菜。与上次不同,因为玲玲,我把娟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内心充满了慈爱与宽容。如果月月活着,也和娟子一样调皮活泼,而娟子的母亲是我的同学,一个爱过我却又生活不幸的女人。
娟子迟到了半个小时,见面时没有道歉,放下背包招呼服务员。我说点过菜了。她调侃道:“你不会让我破产吧。”我笑笑没有回答。
说实话,我很难判断娟子与她母亲哪个更漂亮。都漂亮,只是性格迥然不同,就像两幅美女画,一个含蓄,一个奔放;一个古典,一个现代。我微笑地望着娟子,她看了我一眼说:“为什么老是笑,发大财了呀!对了,什么时间到的省城?”
娟子具有现代人的跳跃思维,没等你回答上一个问题,她倒是先忘记了;或是一句话里包含着几个问题。我如实说了此行目的和到达的时间,她聽了道:“是因为破了案高兴,才想起微信我的呀。”
“还想请你吃饭。”
她眼睛一亮答:“我想也是,警察的工资多高呀!”
我一笑,菜上来了,要了一瓶红酒,娟子没有推辞。我一边吃一边想着切入的话题。娟子飞快地吃着,我问:“你没结婚?”
娟子头没抬地答:“当然没有,不然为什么约你!”
这样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笑笑道:“约一个半老的男人。”
“半老男人好,成熟,经济宽裕,还会疼人。”
“真要那样,你妈会同意吗?”
她听了笑了:“我这是向我妈学的。我妈像她妈催她一样催着我,我像我妈一样不搭理,只是,我不能像我妈一样随便把自己给嫁了。”
“挺绕的。为了这个家,你妈吃了不少苦。”
听了这话,娟子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说:“你想起了什么?我就是不明白,上一代人处理感情的方式,好像尊重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或是社会的感觉。”
我没有回答。喝了酒,娟子脸颊绯红,像涂了胭脂很是漂亮。我望着她问:“你怎么晓得我是你妈的同学?”
“真是瞒得了鬼,瞒不了警察。”娟子道,“入校的时候,校址早已搬迁,艺校也改成艺术学院。但是,我妈经常与我说起文波亭。一次我问我妈:‘您老说文波亭,难道那里有您初恋的故事?我妈突然醒悟,愣了几秒钟,苦笑地摇了摇头。此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类似的话题。这样的反常,在我心里种下了谜团。”
我一言不发,抱着双肘认真望着娟子。
“在学校,一段时间我很爱看侦破小说和悬疑电影。一次看了一部贩毒的片子,未知的恐惧笼罩了我,爱的缠绵早已令我心碎。同学告诉我说,这部片子是根据刀人的长篇小说改编的,小说更精彩,有电影无法表现的描写。我找来原著,说真的,看得我痛不欲生。后来我了解到刀人的真名叫马颢,是我的老校友、桑平帆老师的同学。于是马颢的小说能找到的我都看了。”
“这么曲折,本身就是一部小说。”我笑笑道。
“这不是我表述的本意。”娟子吮了一口酒,有一种长篇大论的准备,“我在刀人很多小说里看到了相似的场景,这个场景与我妈讲述得十分接近,这就是文波亭。尽管描写的地名不同,但通常是一男一女依偎而坐,营造的气氛也完全吻合。如果说,我妈入戏般说起文波亭曾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话,那么,小说里的描写与我妈的叙述肯定不是巧合,这让我有了想法。但是,我没有证据,我妈永远不会告诉我真情。”
娟子的描述颇有悬念且引人入胜。不过我想晓得的是,这么一个曲折的过程,是怎么绕到我这儿的。
我等娟子继续。娟子凝视着手中的杯子,眼眶里含着泪花小声道:“我妈真可怜!”
骤然的变化令我措手不及。想起了与桑平帆的交谈,也讲到了玲玲的不幸,除了家庭和身体状况,难道还有其他?我顿了顿安慰道:“你妈身体一直不好。”
娟子摇头道:“我妈这一辈子,就没有过过舒坦的日子。”
“人的一生,总会有磨难。”
“但是我妈,却是磨难一生!”
我无语,娟子接着道:“一次我妈住院的时候,在锁着的箱底我看到了她写的二十四封信,那些信一封都没寄出去过。”
“那是写给谁的?”我虚弱地问。
“不晓得,没有姓名。我在语句中读到最深切的思念和泪水,里头有很多文波亭的场景,就像她先前对我描述的那样。文波亭有她的初恋,而断送她初恋的也是文波亭!”
我想起离别前玲玲给我的信,无疑,没寄出的二十四封信很有可能是写给我的。这一点,娟子可能晓得,只是不肯说透。娟子见我没话,接着道:“奇怪的是,在信札里还有一封不是我妈写的信,很简短,同样没有姓名与地址。从时间来看,是在我妈毕业后的第二年冬天。”
接着娟子背诵道:“玲玲同学你好!我就要离开原单位,为保卫国家,奔向遥远的祖国边陲。那里的环境,令每一个军人都难以预测未来。我会在边陲高原祝福你!”
我无语。没想到,玲玲依旧保留着这封信,同时把她给我写的信一道压在箱底。从文波亭到洗衣房,我深爱着玲玲,但由于我的懦弱,耽搁了玲玲数年。奔赴边疆的我不晓得能不能健康或是活着回来,那封短信是一种诀别。不想这期间,玲玲却给远在边疆的我写了二十四封信。玲玲刻意把自己逼入一个冰窟,时刻忍受着极度的寒冷。
“那封短信的确是我写的。”
娟子并不惊讶,轻巧地说:“我晓得,在你个人履历里,我了解了你当兵的年份、时间和地址,都在邮戳上呢。”
表面大大咧咧的娟子,心思缜密出乎我的意料。娟子不仅读了我的书,还深悉我的身世。预先做了那么些功课,即使演出时没有遇见我,她同样会找上门来。我说:“也许,我们都年轻,根本不晓得什么是爱。人的一生呀,更多的是重复着懵懂,重复着错误,而没有得到的,总显得弥足珍贵。”
“两情相悦,现代男女都这样。不论什么原因,你和我母亲没走到一块儿,这是天意。我母亲的性格,决定了她后來的悲剧。她一直单身,不肯出嫁,她心目中的桃李并没有盛开。春夏秋冬,她封闭着自己的心思,直到外婆下跪,她才草草地把自己嫁了。外人看来,那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我一直在想,刻意追求的幸福,迟早会有报应。无爱的结合受到了上帝的嘲弄,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那么……”
“玲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娟子毫无表情地说,“但是,她比我亲生母亲更亲。”停顿片刻她继续道,“我不晓得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是他们领养的孩子,这是成年后母亲告诉我的。母亲一直没有生育,因为身体不好,医生禁止生育,还有一个我不晓得的原因。”
“这个原因与你父亲有关?”
“我的印象中,父母总是无休止地争吵,之后便是母亲长久的沉默。争吵的原因与生育有关,其他的我并不晓得。我觉得,这样的争吵会耗尽母亲全部的精力。父亲的前妻我没有见过,甚至不晓得他们离异的原因。后来得知,前妻死于癌症,而我母亲玲玲,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瓣膜。他真倒霉,撞上这么两个女人!”
我稍停问:“那么,你父亲出了什么事?”
娟子怪异地望着我说:“我读艺校的第一年,母亲一直没有告诉我,直到寒假。母亲说:‘他早晚要出事,头回拿钱回来我就有预感。父亲是城建部门的领导,像一条肥硕的鱼,身上附着多少细菌呀!尽管此后父亲再也没有拿钱回来,但阔绰的生活方式怎么瞒得过敏感的母亲。他们把父亲给吞噬了,从肉体到灵魂。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也明白了他们争吵的真正原因。”
“那么,你母亲的病……”
“母亲的性格,怎么可能有健康的身体!领养我的原因,固然与不宜生育有关,但是母亲一直担心着父亲。父亲被抓,房子被没收,还搜缴了几千万元现金。我们变得一无所有,只得住到外婆家里。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承担不起昂贵的医药费,更无力进行手术治疗。我悄悄问过医生,如果出现心脏瓣膜关闭不全,就十分危险了。”
“药物维持和手术费用一定很高吧?”我轻声问。
“高到我们无力承担。或许你了解我母亲玲玲,她不是没有机会做手术,但是她放弃了。”娟子顿了顿说,“父亲判刑的第三个年头,向母亲提出离婚。那日,母亲坐在床上,望着眼前一个大袋子发愣。我问怎么了,母亲缓缓打开袋子,里边竟然是一捆捆的百元大钞。”
我没吱声,很想知道母女俩面对这些钱的态度。“没人晓得钱的来历,正因如此,父亲的案子结不了,一时也判不了刑。”娟子道,“父亲坦白了办案机关没有掌握的线索,积极退赃,就是为了麻痹办案人员,保住这六百万块钱,用于母亲的治疗,安顿我们的生活。”
娟子说着眼里闪着泪花,她的思绪一定回到了当年,这些钱,是母亲活着的希望。
抿了一口酒,娟子用纸巾摁了摁嘴唇和眼睛,接着说:“我们需要钱,来支付母亲的医药费和手术费。但是,我了解母亲,正是因为父亲的不义之财,才导致了一系列的家庭悲剧。眼下的钱可能是干净的、安全的,但是母亲绝对不会动用。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对母亲说:‘父亲当年的想法我们不晓得,这笔钱一定是留给您治病的,他做到了,往下的事就看您自己的了,您需要这笔钱!母亲望着我平静地说道:‘这病,不正是这种钱诱发的吗?人都有一死,就是病死在床榻上,我也不会用这笔钱!母亲的态度,能截断一根铁钉。我无语,只是流泪。”
我理解娟子,隐瞒下来的钱,也不一定是干净的呀。
“母亲当着我的面,打电话给办案单位,半个小时后,人家派人来把钱给取走了。”说完,自嘲一笑。
我松了一口气。
“这一年,我们搬进了租赁房,不久外公去世了,母亲办了病退手续。年底,外婆没打一声招呼,住进了敬老院,临行前把一张存折交给母亲,说:‘我老了,留着房子没用,你们日子还长,赶紧治病吧!”
娟子说着呜咽起来,我连忙递过纸巾,娟子抹了一把泪继续道:“多年的病痛,母亲养成了不屈的个性,面对外婆的微笑,母亲还是哭了。我一直在想,母亲一生的悲剧,与她的初恋到底有没有关系?也许有,也许没有。倘若初恋有了圆满的结果,温暖了她的心,人生也许是另一番风景;而初恋的失落,固化了她内向的性格,一场接一场的悲剧,决定了她一生的失败。你的小说不就是这么写的吗?”
我无言以对,我明白娟子讲到“初恋”的含意,我从没想过初恋和玲玲人生的悲剧有没有关系。我的小说的确有过类似的描写,那是我履职中的经验,也是对生活无数次的总结与提炼。
“难道说,你的小说故事不是来源于生活吗?”娟子追问道。
“是的,来源于生活,但不是照搬生活,而我的创作并没有具象的模子,创作需要提炼。”我认真地说,仿佛要为自己辩解。
“没有人会追究你,我也不会。我只是好奇,我母亲的心思,与你的描写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小说像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可能照见自己,这就是小说的魅力——对了,你母亲现在怎么样?”我转移话题问。
“嗯嗯,还行。我毕业前夕,母亲动了手术,术后恢复得不错。这些年她办起了戏剧班,每天与跟她一般大小的妇女泡在一块儿,还算开心。只是……”
“只是什么?”我问。
“白天生活丰富,晚上回家孤单。我的演出任务很重,离家又远,很少见到母亲。我希望她身边有一个照顾她的人……”说完拿眼睛看我。
我点头,微笑答道:“身体好了,精神状态也会改观,这样的变化真是令人高兴。”
“这只是一个方面。”娟子道,“先前,我觉得母亲总把自己锁在一个幽深的山洞里,无法领略外头的美好世界。母亲术后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更大的变化还是心理。她生命的延续是建立在另一个生命消亡的基础上的,这对她的价值观冲击很大。她仿佛走出了山洞,亲历了人世间的美好与善良。这样的经历,颠覆了她固有的价值观。”
“我的侦探小说你没白看。”我笑笑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这就像一棵勃勃生机的大树,枝叶繁茂,同样会受到病菌与害虫的侵扰。这个时候,就会衍生出天敌了。”
“那是,比如警察。说实话,我喜欢警察,如果有机会,我会是个侦破高手。”
我点点头道:“只要玲玲好,我就放下心了。对了,你母亲手术,你可在身旁守护?”我不晓得为什么这么问,自己对家庭的亏欠,总不愿意我熟悉的人走我同样的路,那是一生都会后悔的事。
“能不在吗?尽管不是亲生的,我也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呀!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娟子诉说起玲玲手术的过程,讲到了那天正是她十八岁的生日。我望着娟子,一声不吭。这时,手机响了,是同事的电话,肯定喝了不少酒,电话里一直和我打趣。看看时间不早了,便与娟子告别。分手前娟子望着我道:“玲玲尽管快乐,却像一只孤单的鸳鸯……”说完转身走了。
这个晚上,我几乎没有入睡。一则同事酒后鼾声如雷,令我无处躲藏;二则是娟子的话,让我生出许多联想。女儿临终,我和魏仁等四名侦查员正在新疆乌恰,从吐尔尕特口岸往返吉尔吉斯斯坦之间,那里手机信号一直不好。六天后,我们押送两名犯罪嫌疑人返回阿图什市,车站派出所已经买好次日返程的车票。阿图什市是无花果之乡,晚八点,太阳依旧挂在天边,走进市场,想着给女儿月月带些果脯,那是她喜欢的零食。次日清晨,当我们押上犯罪嫌疑人走进阿图什火车站时,却被市公安局政治处民警拦住去路。他要求我只身乘喀什的飞机。我们同行四人,押解两名潜逃多年的杀人犯,正是因为不能登机才坐的火车。我问为什么?他说不晓得,是你们局里的命令。开玩笑吗,三人押解两人,几天几夜车程我怎么放心得下?魏仁劝我,既然局里通过当地公安机关联系你,说明这些天我们的电话一直没打通,要不你听他们的。我说可能吗!当即联系局里,好不容易打通了,局长说:“我们想让你早点儿回来,一直联系不上你。”我问为什么?局长半天没说话,最后道:“你家里的事。”我联系叶萍,电话关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浑身不自在。后来我想,女儿临终我没能见上一面,捐献器官叶萍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正如叶萍说的:“生也不在,死也不在,你不是女儿的父亲。”我真的很不配!
妻子葉萍的决定,一定是伤心到家了。她要让我内疚一辈子。向梅作为局里委托的随同医生,报告给局里了,局里再三劝阻,叶萍还是绝情地把女儿给火化了。我曾想,如果能挽回这一切,我宁愿承受所有的压力。三年后,叶萍寄来了离婚协议,此外没有任何解释。
躺在床上,回忆起警察生涯,总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侦破大案,还受害者公道,我问心无愧;但作为父亲和丈夫,亏欠得太多了。女儿出生不在,死去也不在,这会像一根长长的钢针,永远扎在我的心里。但是我一直没想到,曾经伤害过另外一个女人。我很难判断,玲玲的不幸,是不是因我而起,也就是说,藤上的苦瓜与破土而出的嫩芽,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从娟子谈及的证据,似乎十分肯定,尤其是我给她的信件与她给我的信件放置在一起。那么娟子这么做目的是什么,是向我证实,还是要我补偿?一切重头再来,还有这个可能吗?
我服役的地方,环境恶劣且十分危险,连里有一名战士因高原肺水肿而牺牲;而我,头两年时常呼吸困难,持续干咳,浑身乏力,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昆仑山与喀喇昆仑山山脉相连处,有一块海拔四千米高的达坂,那里,伸手可以触摸天空,它的东南面,白云朵朵,山坡寂静荒凉,有一座国内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我的战友就埋在那里。这一切我预先晓得,因此,给玲玲的信算是一种诀别。
玲玲的长相已经镌刻在我的心里,尤其是眼睛,聪慧明亮,有点儿像女儿娟子。不同的是,一个心情奔放,所有光彩都堆放在脸上;一个含蓄掩饰,像给明媚的春天拉上了一道帷幕。
我蒙眬睡去,脑际的深处有一双眼睛,遥远而又明亮,仿佛在几万光年的太空闪烁着。一觉醒来,怎么也想不起刚才的梦。
追赃十分顺利,大部分损失已经挽回。回到局里,我一直想着娟子的话。次日,专门去医院见了向梅,问起了她陪同叶萍和女儿去省城的过程。她惊讶地望着我道:“你问过几次了,那么多年后,心里还是没有放下吗?”
我摇摇头答:“不是,至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道:“那是怎样?抢救的整个过程都告诉过你了,还告诉过你,器官捐献人和接受者的个人资料都是保密的,前前后后必须执行‘双盲原则,这是法律的规定,也是世界通行的做法。戴安娜遇车祸身亡后,捐献多个器官组织,挽救了多名患者的生命,但是,受捐者信息至今无人知晓,这说明了什么?”
“我明白,我明白你说的!那是担心后遗症。我了解这个,因此,不会出现你担心的事,也不会产生任何道义和法律上的后果。”
“你是执法的,又是领导,既然法律有禁止,我们怎么能够违背?”
“好吧,我只要一个名字,之后,再也不会提起此事,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这样的保证,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她摇摇头转身离去。我一把拉住她道:“我与魏仁相处多年,你应当了解我的为人,我理解你的原则,你们一直劝我找一个老伴儿,我觉得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月月,觉得只要还在大案队干着,就没有资格享受家庭的温暖。现在,我也许有了另外的想法,所以,请求你告诉我一个名字。”
她凝视我半天,然后叹气道:“我问问魏仁再说吧。”
我没有责怪向梅,尽管相处多年,涉及法律问题,都有各自的职业操守,换位思考,难道自己不是在原则上铁板一块吗?
回想自己的一生,时常令我精神迷茫,包括玲玲和牺牲在边陲的战友,很多经历变得异常遥远,我不晓得自己所处的空间,时常觉得,一幕幕生活像小说中的故事,而玲玲只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这些故事的情节,有多少是真实的?时空从来没有给过我答案。这个想法像梦境,又像现实,我甚至不愿去分辨,只要存在,无关乎真假。正想入睡,魏仁来电话了,那头只有轻微的呼吸,半晌道:“马队,相信你有充分的理由。如果你透露一点儿,向梅会更加放心。”
我坚决道:“魏仁,告诉你真实的情况,本身就是一种扩散,就不值得你信任了!”
对方没有说话,像在琢磨我话语的分量。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你改变了生活的态度,这是好事;如果这个名字与你的改变有关,我也明白了八九分。总之,我相信你,不会有更多的麻烦!”
“这话,才有几分兄弟之情!”
“马队,向梅的性格你了解,我再与她说说。”说完挂了电话。
一连几天,向梅都没有消息。我晓得,不是因为她繁忙或是把这事搁置一边,向梅内心有斗争,有挣扎。器官捐献中的“双盲原则”,隔绝彼此的纷扰,双盲像一把锋利的刀,了结了多方的后患。
终于,向梅打来了电话,她只是说了一个名字便挂了。我呆呆地坐在办公桌旁,思绪像章鱼的触须一样飞舞着。我极力想遏制思绪的无序漫延,但是,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的悲剧,另一个人却给予想象不到的补偿。这样的因果,比我创作的所有小说都更加不可思议。我感觉在流泪,连忙去水池边洗了一把脸。微信响起,是娟子发来的,内容很长——
我告诉了母亲,包括这些年读你的书与深入了解你的生活和工作状况;我背诵了母亲给你信中的片段,欲唤起母亲当年的回忆和为之失去的一切……母亲说:“这是命,命该如此,人不可违。”母亲痛苦了这些年,像是放下了,但她反反复复地追问细节,尤其是你在边陲服役的情况,她的担忧在无意间流露。其实母亲没有忘记,那种刻骨的思念,就像她更换的心脏,永远伴随着母亲老去。雨生百谷,播种移苗,是春的最后一个节气,那天,我将带着母亲与你见面。
如果说,春分季节蝴蝶纷飞,谷雨便是山花烂漫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从入睡到清晨,做着同样一个梦,有一种双重困擾:艺校、剧团、部队至警察职业的归宿,本以为内心像一块铁了,不想,生活中还有新的期待走近。
那日,万里晴空,还是与娟子吃夜宵的那个包厢。太阳已经落山,窗外的四季竹碧绿青翠,清幽秀丽,跳动的琴弦,像小溪流水,在石缝中穿行,溅起浪花,幻化成欢快的乐曲。过了半个小时,玲玲只身出现在门口,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顾望着玲玲的身后。片刻娟子荡出欢快的笑声。一进门便道:“玲玲妈妈漂亮吗?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让她干等在文波亭!”说着拥着母亲坐下。
我一时无语。娟子的诉说,在我心里留下一个病歪的身子和凄苦的面容,与我内心封存的影子十分相似,尤其因为我的失约,留给我那张怨恨的脸,一直缠绕着我的神经。而眼下,玲玲判若两人,五十出头的人啦,看上去才四十刚过,齐耳的短发,淡蓝色的西服,身材苗条匀称,眼角没有一丝鱼尾纹,雍容娴雅,天生丽质。这让我想起洗衣房最后的见面。我奇怪地望着娟子,怀疑她整个叙述就是一个骗局。
娟子仿佛晓得了我心思,解释道:“我也没想到,术后母亲变化如此之大!母亲说,她身体里跳动着一颗年轻的心。”
我转向玲玲,她微笑望着我。我问道:“这是真的吗?”
玲玲答:“这是最深切的感受,总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越活越年轻!”
我点点头,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我一直以为,玲玲会回忆过去:洗衣房里的信,为什么失约,为什么参军后一直没给她写信……但是玲玲没问,像是岁月早已将往事遗忘一样。她问:“一直一个人过着?”我答:“是的,再干几年换个岗位,日子会有条理一些。”
玲玲点点头道:“人的一生多不容易呀!”
“每个人都很艰难!”
娟子噘起嘴插话道:“我妈受的苦更多,有一半是外界造成的。”
我明白娟子所指,正想说话,玲玲微笑道:“只要挨得起,挺得住,就会有好的一天,这是天意!”
“妈,您挨着,别人未必。您半辈子吃的苦,说忘记就忘记了,那样,就更别指望人家记着啦!”
“所有的事都要看结局。马颢吃的苦比我更多,心灵的创伤更深。但是我们都过来了,能挺过来,本身就很不容易。”
娟子并没有理会,照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道:“你们俩呀,就像两只单飞的鸳鸯,转了半辈子飞到一块儿,反倒成了陌生路人啦。那些孤寂之夜,那些不曾寄出的信,每一个字都拴着心尖。现在好了,只字不提了,仿佛进了太平洋,小河旮旯里的事都丢开了。妈呀,您一直信奉人随天意,都说天命难违,怎么见得,二十多年之后的会面,不是老天排定的呢,不是老天在行人意呢!”
“马颢,你看我这闺女,伶牙俐齿的,没一点儿宽容之心。为了这次见面,不晓得磨破几层嘴皮子。其实呀,环境真能改变人的,尤其我们这些人,太微不足道了。马颢不同,是做大事的人,我们想象的合理性,在别人那儿可能并不存在。因而,彼此宽仁显得格外重要。比如你妈,没有别人宽仁的捐献,哪有我们的今天呢?”
玲玲平静的叙述,熨帖了我内心的皱褶。她的话有暗示,更多的却是理解。她早已从阴影中走出来啦,化蛹为蝶,在多彩的花丛中翻飞了。
“妈呀,您多漂亮呀!”娟子夸张地站起比画着说,“您的身材匀称挺拔,就像少妇;您的肤色洁净白皙,犹如凝脂;您的眼睛像夜空的月亮;您莹润的头发,散发着幽香……尤其术后,您一年比一年更年轻,一年比一年更加多姿多彩,人家追您、捧您、劝您,都让您给回绝了,难道您心里还装着另一个心仪的男人吗?”
玲玲指着娟子道:“没大没小,你在推销你妈呐,你妈心里明白着呢!”
我接话道:“看到你们母女俩,看到你现在健康的模样,真是让我感到欣慰!”
玲玲点点头,指着自己心脏道:“这都得感谢她!”
“你试图找过这个她吗?”
玲玲摇摇头答:“曾想过,但是医生的态度让我放弃了。反过来说,找到了,又能给别人什么帮助呢?不如,让她好好地藏在里边,用我的温度呵护她,默默听她有节奏地跳动,私下里与她交谈,亲切而又温暖。我每一天呀,在为自己活着,同时也是为她活着,仿佛我的身上有两条性命。这么想着,就有了一种责任,让她的生命在我的体内延续,这种延续又维持着我的躯体,做到这一点,不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热爱,对她和她的亲人最崇高的敬重与安抚吗!”
我眼睛一热,动情地看着玲玲。她陶醉在幻觉中,享受着幸福,又像慈母一样,呵护那颗心脏。这样的场景,可以打动任何人。玲玲变得更漂亮,更加楚楚动人了,她的变化与她的善良和慈祥分不开,她温暖了我的心。
这一夜,我们谈得很晚,我们跨越了时空与时空留下的芥蒂,让一个悲剧的故事,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我感到了人世间的美好。
走出包厢,灯光不明不暗,四季竹旁,玲玲凝视了很久,然后释然一笑。我握着玲玲的手,手很软,也很温暖。玲玲微笑地望着我,我们的眼神在流动,内心的平静,凝聚成一种永恒的谅解。我们一定是失态了,娟子一旁笑道:“妈呀,您刻意打扮了半天,当您要抖包袱呢,可每一句话都不在点子上。现在,望着这片竹子又触景生情了?我都有些凉了,让我干站着等呀!”我和玲玲听了,同时笑了。
这个晚上,娟子发了一段微信,很直白。我也不再寻找理由,一切都是多余的。我说:“不可能了,我和你妈妈只能是同学、校友,甚至亲人!”回完,关了手机。
我没办法告诉娟子,你母亲玲玲的胸膛里,跳动着我女儿月月的心脏。
责任编辑/张小红
插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