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
等到疫情告一段落的时候,我终于回了一次老家,那已经是清明节后了,满山遍野开满了金灿灿的连翘花。我刚刚走到村口,就遇到了堂兄陈小元,他坐在大核桃树下抽烟,把浓烈的烟吐在中午的阳光中。收音机正在播放着豫剧《卷席筒》——
苍娃:
你日后见了我哥哥面,把我的心思对他谈。
我死后你买条芦席把我卷,挖个坑埋了就算完。
曹张氏:
兄弟待嫂嫂有恩典,情重如山难报完。
万一兄弟有凶险,命儿女给你戴孝把坟添。
堂兄陈小元看见我,立即拄着拐杖站了起来,高兴地拉住我的手,說他从收音机里听到消息,江中市那边已经彻底解放了。
我说,是解封,不是解放,咱们村一切都好吧?陈小元叹了口气说,还是死了个人。我很吃惊地问,谁死了?陈小元说,柳月欠,论辈分的话,我们都要叫她表妹。我说,是得了新冠肺炎去世的吗?陈小元说,对呀,这该死的病毒怎么这么厉害啊?听说一个唾沫星子就会要了人的命。我说,她不在江中市打工吗?陈小元说,她在江中市那边死的,你也在江中市那边上班,你们怎么也不联系呀?我只能说,江中市太大了,江东江西的,见面不太方便。
我顺着陈小元指着的方向看了看,发现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新坟,月欠表妹家的两个孩子杨改姓和杨改琴,正在整理妈妈坟头的清明吊子,刚刚挂了不几天的清明吊子被风吹倒了。
我们大庙村属于秦岭东麓的商央县庾家河镇,至今不通班车、不通电话,也没有手机信号。我原以为这么偏僻闭塞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没有想到灾难临头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幸免,这就像刮过了一阵风,所有的树所有的叶子都得随之摇晃起来。
我问表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陈小元说,就春节期间的事情,七七还没有过呢。堂兄陈小元又猛烈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再一次吐入这正午的阳光中,原本明亮而灿烂的阳光顿时变得模糊了起来,像那不太久远而又萦绕不散的回忆。
时间得从前一年的秋天说起,当时刚刚开学不久,杨改姓听到妈妈要回家的消息以后,像兔子一样嘟嘟嘟地跑到妹妹杨改琴的班级,兴奋地告诉妹妹他们很快就能见到妈妈啦。
当时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其他同学都跑出教室,踢沙包、上厕所、玩单扛,只有改琴一个人仍然坐在教室里,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窗外的围墙里长着几株花,她从春天的时候就盯着它们,一直到了秋天,天气凉了,有些地方已经下霜了,它们慢慢地开出来了花,而且那花是黄灿灿的,她才认出来那是野菊花。
改姓拍了拍窗子说,改琴,你快点出来!妈妈要回来啦!妹妹改琴愣了一下,然后冲出教室东张西望地说,哥,妈妈回来了对吗?改姓说,不是,是妈妈捎信回来了,说今年要回家过年。改姓说话的声音很大,不仅是说给妹妹听的,也是说给所有同学听的,甚至是说给整个大庙村听的。妹妹听到消息以后,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了,因为她实在太高兴了。
改琴一边顺着操场跑一边喊,我妈要回来过年啦!小伙伴们都替他们高兴,跟着在操场上跑了起来,而且也跟着喊,杨改姓杨改琴的妈妈要回家过年啦!因为喊的人太多,声音很大,这股暖流在大山间回荡着,有了久久不散的回音。
改姓他妈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也就是说他和妹妹已经三年没有看见妈妈了。村子里的人经常开玩笑,说他妈不要他们了,早已经改嫁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改姓和妹妹就十分生气,说她忙着挣钱呢。确实如此,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他们寄钱回来,有时候几百块,最多的一次两千块,妹妹改琴拿着妈妈的汇款单,像拿着胜利的捷报一样,满村子嚷嚷着说,哎呀呀,这么多钱,我和我哥怎么花呀?
小伙伴羡慕极了,就纷纷出主意,说你们可以买糖果吃呀。改琴说,两千块呢,估计要买一万个糖果,好几年也吃不完呀。小伙伴说,你可以买玩具啊。改琴说,我玩具多着呢,毛毛熊呀、奥特曼呀、乐高呀,什么都有。小伙伴就说,那你买衣服吧。改琴说,衣服就更多了,夏天的裙子、冬天的羽绒服,还有运动服,家里一大堆。改琴说得没有错,妈妈除寄钱回来,每到换季的时候,入夏了呀、立秋了呀、天冷了呀,还会大包小包地寄衣服和玩具。各种各样的衣服真是好看极了,搞得同学们都说改琴像美丽的公主。
只有同学花花会打击改琴说,你妈寄这么多东西,更加证明你妈不要你们啦。这句话确实打击了改琴,她哭着问她哥改姓,妈妈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呀?改姓说,怎么会呀,麻雀都不会抛弃小麻雀,何况我们的妈妈。
改姓他爸原本是村里最聪明的人,理发、配钥匙、修理收音机,可以说样样精通,可惜身体不好,长年病歪歪的,几年前因为肝癌去世了。他妈本来叫柳月倩,但是村里很多人不认识“倩”字,后来被人慢慢写成了“欠”字。他妈经常对着他爸抱怨,嫁给你这个病包子,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他爸就会笑呵呵地说,因为你上辈子欠我的,所以你才叫柳月欠嘛。
改姓他妈经常要给别人解释,我不叫柳月欠,我叫柳月倩,“倩”就是美丽的意思,你们这些文盲可以去查查字典。改姓专门查了几次,发现“倩”字确实是“美丽”的意思,可以组成的词有“倩装”“倩影”。他妈听到以后,就到处嚷嚷着说,你们还不如我儿子,谁以后再叫我“欠”,就是我的龟孙子。
只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妈的身份证上也写成了“欠”。她跑过几次派出所,想把名字改过来,但是被派出所回绝了,说改名字的理由不充分。他妈说,我不欠任何人的,你们非得叫我“欠”,这不是在污蔑我吗?民警说,当初办身份证的时候你干吗去了?而且这个“欠”,你感觉是“欠”别人的,我们理解是全世界都欠你的。他妈就说,既然全世界都欠我,那就赶紧把全世界都还给我。
改名字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他妈第一次外出打工的那天,她流着眼泪擦着改琴的眼泪,说她在这个世界上,觉得唯一亏欠的,只有改姓和改琴两个人,等她到城里赚了钱,再回来好好补偿他们。
改姓他妈是在他爸去世的那年秋天外出打工去的。其他人打工都喜欢去西安,但是他妈顺着门前的小河一直朝下,武关河、丹江、汉江、长江,一口气跑到了江中市,她说江中市有几座长江大桥,还有几条从长江下边穿过的隧道,所以上天入地应该是最方便的地方。可惜她只有高中毕业,开始在饭店里洗碗端盘子,后来又在一家洗脚店当了半年的按摩师,再后来又去了一家大酒店的餐厅当了一名服务员。有一次,酒店入住了一位老板,带着儿子吃早餐,三岁左右的儿子不懂事,不仅打碎了几个碗,而且把牛奶呀蛋糕呀果汁呀弄得满地都是。老板一训儿子,儿子就张嘴哇哇大哭,搞得其他客人都朝这边看,指指点点地说素质简直太差了。老板十分尴尬的时候,改姓他妈跪在地上,把地板认真地清理干净,然后抱着孩子哄得孩子咯咯地笑。老板十分感激,吃完早餐的时候留下了他妈的电话,不久就打电话问他妈,愿意不愿意去机场上班。
改姓他妈说,哎呀,我去飞机场能干什么啊?我一不会开飞机,二不会当空姐,连飞机也没有坐过一次,还想着看看飞机是什么样子呢。老板说,你可以来当保洁员啊。他妈立即答应了,就这样去了江中机场,不仅工资待遇好,而且天天可以看到飞机扇着大翅膀飞起来落下去,她的心情简直是好极了。
这些故事是改姓他妈自己说出来的。三年前的那年正月十五过后,他妈回过一次家,也是唯一一次回家。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妈笑着说,看到人在空中飞来飞去,像是待在下凡的神仙堆里一样。
改琴躺在妈妈的怀里,不停地问这问那,她妈就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工作上的事情。改琴问,飞机像不像老鸹?她妈说,样子像,不过老鸹是黑色的,人家飞机都是白色的。改琴又问,飞机那么大,人是怎么上去的呀?她妈说,有一个天桥,直接就通到飞机的肚子里了。改琴还问,飞机飞得那么高,撞到了太阳怎么办?她妈就说,你们好好学习,等有机会了,我带着你们去坐飞机吧。
村里人知道改姓他妈在机场工作,也都羡慕得不得了。最得意的还是改姓和妹妹改琴,其他孩子经常显摆自己爸妈在西安,每天上班下班都要从城墙下边穿来穿去,远远地还可以看到大雁塔。同学花花说,大雁塔你们知道吧?那是唐僧西天取经回来念经的地方。尤其有一位同学,他爸是当兵的,退伍以后在北京开上了出租车,说他爸天天开着车经过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一见他爸啊,就笑着朝他爸挥手呢。
改琴实在忍不住,就告诉小伙伴们,她妈不点头的话,飞机就不能起飞。其中有一个孩子就说,你妈不是飞行员,也不是空姐,怎么可能指挥飞机呀?同学花花的妈妈在西安一家洗脚店打工,懵懵懂懂地知道了几个新名词,于是又说,你妈呀,估计就是一个打飞机的。
改琴回到家就问她哥改姓,妈妈在飞机场到底干什么?改姓就告诉妹妹,妈妈是给飞机洗澡的,比飞行员和空姐还厉害呢。他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非常生气,第二天就捉一只蜈蚣什么的,偷偷地放在了花花的书包里。
改姓他妈要回来过年的消息,先由人捎到了商央县城,再由班车司机捎到了庾家河镇,最后再由邮递员传给了陈小元。陈小元之所以成了瘸子,是去榆林神木煤矿挖煤,在一次塌方事故中砸断了两条腿,就再没有办法外出打工了。留在大庙村的,都是一帮老弱病残,比如一个哑巴和一个傻子,还有一群孩子和老人。陈小元的老婆在新疆一家建筑工地给人家做饭,儿子常年在西安蹬着三轮车拉客拉货,所以他是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的。
陈小元虽然腿不好,但是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拄着拐杖去四十里外的镇上转悠一趟,也没有什么太正经的事情,无非借着置办油盐酱醋的机会,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向外传递一些家里的消息,或者把山外大人们的消息带回大庙村。
改姓他妈要回家过年的消息传递回来的那天晚上,改姓和妹妹两个人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黑漆漆地瞪着四只眼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关于妈妈回家的事情。妹妹说,哥,你还认得妈妈吗?改姓说,当然认识啊,她是这个世界上长得最漂亮的女人。妹妹说,我怎么也想不起妈妈长什么样子,她回来了我认不出来怎么办?
改琴说得不错,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她哥改姓只有八岁,她自己才五岁,还没有上小学呢,如今已经是二年级了。她平时非常想妈妈的时候,就努力地回忆着妈妈的样子,但妈妈在她心中是虚幻的,还不如房顶上的一股炊烟,或者空中飘过的一朵白云。
改姓说,很简单啊,你看到像仙女一样的人,那肯定就是妈妈了。妹妹说,关键是我不认识仙女呀,哥你快点说说,仙女长什么样子吧。改姓说,长头发,大眼睛,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妹妹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忧伤地说,好几年不见了,妈妈会不会变了呀?
改姓真的不敢确定妈妈会不会变,但是为了安慰妹妹,还是很确定地说,顶多像陈小元表舅那样,多几根白头发,或者多一点皱纹。妹妹说,花花的妈妈也有几颗黑痣,听说在美容院祛掉了,上次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改姓说,花花她妈那是雀斑,而且看相先生说过,妈妈的痣是福气,怎么可能祛掉呢,还有一个办法认识妈妈,妈妈一见人就笑,一笑起来脸上就有两个小酒窝。
妹妹突然指着窗子外边的天空说,哥,你快点看,那一闪一闪的是不是飞机?改姓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天上确实有一个指头蛋子大小的红色光点,在满天的繁星之中从东朝西移动着。改姓说,是啊,是飞机,这么晚了竟然还有飞机。
妹妹突然爬了起来,欢呼着说,我的妈呀,会不会是妈妈回来坐的飞机呀?如果妈妈坐的就是这趟飞机,是不是马上就要降落到商央县城啦?改姓说,县城还没有飞机场呢。妹妹说,怎么没有?!县城西郊就有一个。改姓说,那是飞播造林用的,妈妈又不是种子。
妹妹说,西安有飞机场对吧?妈妈会不会坐到西安呢?改姓说,这是有可能的。妹妹说,我们赶紧起床去接妈妈吧。改姓说,即使这样,哪有这么快呀,而且妈妈已经说了,是回来过年,现在离过年还有几个月,我们还是赶紧睡觉吧。
那天晚上,改姓一夜未睡,盯着窗子外边的星空,满脑子想的都是妈妈回家的事情。比如提前準备一些妈妈爱吃的东西;比如什么时候趁着晴天,把床上的被子拿出来洗一洗,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妹妹改琴倒是很快就睡着了,有几次还说了梦话,大声地叫着妈妈。我们可怜的改琴,也许已经在梦里见到了妈妈。
第二天是个周末,天气真是好极了,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完,平地里都种上了麦子,坡地还依然空着,是留给来年开春种洋芋和苞谷的,如今已经开满了野菊花,偶尔还有一两只洋叶,也就是蝴蝶,飞来飞去。
改姓他们家的地不多,也就两亩多一点,全部种上了核桃树,吃的粮食是直接买回来的白米白面。改姓和妹妹改琴正在吃早饭的时候,表舅陈小元一瘸一瘸地来了,拉了一条板凳坐在太阳下边,一边抽烟一边羡慕地说,你们两个小家伙挺会吃,锅盔、糊汤,还有腊肉炒洋芋片,差不多像过年了啊。改琴就说,我哥是大厨师呢。表舅说,你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两个的吃饭问题,有一阵子想让你们到我那里搭伙,其实我吃得还不如你们。
改姓就问,你知道我妈最爱吃什么吗?表舅说,她啊,从小就爱喝鸡汤,记得改琴出世的时候,你妈身体特别虚弱,也没有奶水,饿得改琴天天张嘴哇哇大哭,你爸就杀了一只老母鸡给她,她一喝那鸡汤啊,奶水就上来了。改琴说,我哇哇大哭,我怎么不知道呀?表舅说,你呀,那时候和虫子差不多,还没有长耳朵呢。
改琴不好意思地说,表舅你说说,鸡汤到底怎么熬呀?表舅说,鸡汤鸡汤,首先需要有鸡,再加黑豆子和党参,用小火熬个半天就可以,我明白了,你们在想怎么招待你妈对吗?改姓说,是呀,也不知道我妈胃口变了没有。表舅说,人在外边,对过去吃的东西只会越来越想,我家有黑豆子,党参野生的很多,你们空了去挖一些,只是现在我们已经不养鸡了,县城的菜市场有现成的鸡肉,听说都是用激素养的,恐怕熬不出当年的那个味道了。
改琴盯着改姓说,哥,我们自己养鸡吧。改姓说,这个办法不错,离过年还有几个月,现在开始养鸡,鸡长大了,正好妈妈也回来了。表舅说,你们两个小傻瓜,鸡有这么好养的吗?关键是抓不到鸡娃子啊。改姓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们自己孵化不就行了吗?表舅说,老母鸡呢?而且都秋天了,老母鸡也不会抱窝了。改姓说,表舅你放心吧,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教过我,在床上孵化是一样的。表舅笑着说,这倒是真的,你爸在世的时候,经常鼓捣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表舅显得十分兴奋,权当陪着两个孩子玩玩吧,于是回家提了十二个鸡蛋过来,说这是刚刚买回来的,上边还沾着泥巴和鸡粪,新鲜着呢。改琴说,这么小,不会是麻雀蛋吧?表舅说,你这丫头就放心吧。
改姓家的厢房里有一张床,自从他爸去世以后就一直空着,改姓在床上垫了一层麦草,翻出一张电热毯铺在麦草上,在几个塑料袋子里装满水,平放在电热毯上,再把鸡蛋一个个放在上边,最后捂了一层被子,把电热毯的温度控制在40度左右。
表舅说,这样就行了?改姓说,是啊。表舅说,我能帮什么忙吗?改姓说,每隔两个小时,鸡蛋就要翻一次身,我和妹妹上学以后,你就帮着鸡蛋们翻身吧。表舅说,哎呀,你和你爸一样,简直太聪明了。
改琴说,哥,我呢?我能干什么呀?改姓说,小鸡出壳的时候,第一眼看见谁,就会把谁当成妈妈,你等着当鸡妈妈,给它们喂东西吃吧。改琴高兴地说,我多久才能当鸡妈妈呀?表舅说,老母鸡抱窝是21天,我们自己孵化會不会要快一些?
改姓他爸是在去世的前两年,教改姓孵化小鸡的,改姓当时五六岁的样子,所以很多细节已经不记得了。改姓说,我们现在就是老母鸡,所以应该一样,都是21天。
从那天起,表舅一清早就来到改姓他们家,像坐月子似的,满脸幸福地看护着。他顺便还带着收音机,除了收听一些节目,比如豫剧啊,比如天气预报啊,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掌握时间。他总会在收音机整点报时的时候,不早一分钟,不晚一分钟,揭开被子,小心翼翼地拿着鸡蛋,迅速地翻一下,再迅速地盖上被子。
晚上翻蛋的事情就由改琴来负责,她每次翻蛋的时候都特别兴奋,大呼小叫着说,亲爱的小鸡们,你们应该翻身啦。有时候翻完了一个鸡蛋,她又怀疑是不是记错了上边与下边,着急地哭起来。到了最后几天,改琴干脆就守在床边,说它们第一眼看见了别人,她这个鸡妈妈就当不成了。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又是一个周末,表舅也早早地来了,三个人围着几个鸡蛋,紧张得不知所措起来。改姓突然说,哎呀,我差点忘记了,出壳之前要朝鸡蛋上喷水。改琴说,哥,你确定吗?是喷冷水还是热水?改姓说,是温水。
改琴赶紧倒了半碗温水,用嘴抿了一口,朝着鸡蛋瀑了瀑说,哥,我想当小鸡的妈妈,你们能不能躲起来啊?改姓与表舅就挪了挪地方,让改琴坐得更近一些。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改琴突然说,你们快看呀!
有个鸡蛋已经被啄破了,洞在不停地扩大。也就十几分钟吧,第一只小鸡正式出壳了。改琴高兴地跑出门,大声地喊着说,我当了鸡妈妈啦!我妈回来有鸡汤喝啦!
改姓看着第一只小鸡迈着细碎而零乱的步子站了起来,他的心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感动。改姓说,我们有十二只呢,到时候送给表舅两只。表舅说,真的吗?如果送我两只,我就一直养着它们。改琴说,你养着它们干什么呀?表舅说,当然是下蛋了,下了蛋再孵化小鸡,鸡鸡蛋蛋,蛋蛋鸡鸡,这样下去啊,我等于开了个养鸡场,那样就要发财了。改琴说,那样的话,我妈任何时候回来,就都有鸡汤喝啦!
他们总共孵化出了六只小鸡,根据出壳的先后顺序,分别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改琴说,这六只鸡,每天一只,从大年三十开始,正好可以吃到正月初五。
鸡孩子们很快就下地了,围着改琴在家里叽叽叽地叫着。改琴真像鸡妈妈似的,咯咯地带着它们在家里跑来跑去。表舅感慨地对改姓说,你爸去世以后,尤其你妈外出打工以后,你们这个家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没人似的,如今有了几只鸡,顿时就有了生气,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
改琴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喂鸡,不仅喂大米饭和苞谷糊汤,还喂一些剁碎了的野菜。有时候怕它们冷,就生一炉火;有时候怕它们闷,就给它们扇扇风。改琴还问改姓,小鸡吃不吃肉?改姓说,当然吃啊,它们是杂食动物,不仅吃素,也吃荤,还吃小石子呢。改琴就在做饭的时候,故意剩下一点肉骨头,砸碎了拌在饭里。
有一天,改琴突然给鸡唱起了歌,改姓说这是什么意思啊?改琴说,小时候,妈妈给我们唱摇篮曲,现在我是鸡妈妈,也得给它们唱唱摇篮曲,说不定,听了歌,它们一高兴呀,就长得更快了。改姓说,估计那肉和汤,妈妈也更爱吃爱喝了。
大概一周吧,改琴起床去喂鸡的时候,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改姓跑过去一看,最后出壳的老六躺在鸡窝里一动不动,它的头软塌塌地耷拉在一边,两只爪子僵硬地伸着。表舅听到哭声就过来了,他摸着改琴的头说,死就死了吧,反正最后都是要杀掉的,我们孵化这么几只鸡,目的不就是为了杀吗?
改姓他爸去世的时候,改姓已经记事了。他爸最后就是老六这么一个姿势,就是这样的凄凉,所以改姓很容易就接受了鸡的死亡。但是可怜的妹妹改琴,她爸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还没有一点记忆,这是第一次经历与自己相关的死,虽然死的是一只鸡,毕竟她是这只鸡的“妈妈”呢,而且是为日思夜想的妈妈养的,所以她非常难过地哭了半天。
接下来,改琴放学回家以后,发现老五不见了,就不停地追问表舅,是不是又死了?表舅则说,老五逃跑了。改琴就问,为什么不抓回来啊?表舅说,老五竟然会飞,翅膀一扇就飞到房背后的山上去了。改琴说,它在外边吃什么啊?在哪里睡觉啊?遇见了黄鼠狼怎么办啊?改姓知道表舅是骗妹妹的,就帮着安慰妹妹说,这怎么会呢,你看看那么多锦鸡,晒晒太阳,吃吃树籽,生活得多舒服啊。
改琴从此喂起鸡来更加用心,剩下的四只鸡也没有辜负她,不仅一天天长大,而且越来越好看了,老大老二老四长出了金黄色的羽毛,老三不仅长出了鲜红而高大的头冠,而且高高地翘起了尾巴。改姓告诉妹妹,前三只是母鸡,后一只是公鸡,再过一段时间公鸡就会喔喔地叫了。
改琴经常看着几只鸡感慨地说,它们长得真漂亮呀。尤其是她的性格也像鸡一样活泼多了,总能听到咯咯咯的笑声从他们家传出来。每次听到妹妹的赞美,看到妹妹开心的样子,改姓都有些担心,等几只鸡长大了,妈妈真的回来了,要杀鸡熬汤的时候,妹妹会不会舍不得了呢?
别说妹妹了,每天一睁开眼睛,改姓自己最想看到的就是鸡,每天放学以后不再在外边停留,而是急急地回到家,似乎家里有一个亲人在静静地等着他们。
改姓在心里暗暗地琢磨着一个问题,如果要狠心地杀掉这些小伙伴,有没有不动声色的而且不会让妹妹伤心的办法呢?
自从得到妈妈要回来的消息以后,改姓他们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急切了,总觉得妈妈正在一步步地靠近他们,所以无论坐在教室里上课,还是回家躺在床上,改姓和妹妹的一只耳朵总是飞出了窗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听到那风铃一样悦耳的声音——我回来啦!
有一天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改姓在操场边遇到了妹妹。妹妹说,如果妈妈突然回来了,看到门关着,那多伤心呀。改姓说,妈妈身上有钥匙呢。妹妹还是提议,每天早晨上学之前,和每天放学以后,去村口的大核桃树下绕两圈。
改姓觉得妹妹这个主意不错,尤其是放學以后,他们还会顺着通往镇上的小路走上那么一段,经常走着走着就爬上了第一座山,然后静静地坐在山上等啊等啊。太阳落下去了,夜色涌上来把山山岭岭填平了,有时候听到沙沙沙的声音,他们就屏住了呼吸,但是等风小了,才知道那不是人的脚步声,而是满山树叶子摇动的声音。
有那么几次,他们在山上坐了很久很久,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表舅说,你们那不是白费力气吗?你们又不知道你妈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改琴说,我们就想听听脚步声。表舅说,想听脚步声,不用爬上山头的,你们可以练练顺风耳啊。
表舅告诉他们,有一种功夫叫顺风耳,过去是用来侦察敌情的,只要待在村子里,耳朵一竖,就能听到二三十里以外的脚步声,而且凭着走路的脚步声,可以判断有多少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朝着哪个方向走,身上背着多少枪炮子弹。
改琴说,你哄人的吧?表舅说,我哄你们干什么?当年红军长征来到了庾家河镇,正在一家中药铺开会,中药铺的杨掌柜匆匆来报,说有敌人正朝这边突袭,而且有几百人呢。首长就问,你的情报哪里来的?杨掌柜说,我长着一双顺风耳。首长顾不得那么多,赶紧调集红军战士,提前占领了有利地形,终于打赢了那场战斗。杨掌柜立了一功,就被请到各地部队,给大家讲述顺风耳是如何练成的。
改琴问她哥改姓,这是真的吗?改姓说,打仗的故事是真的,镇那边的山上还建起了一个纪念亭。表舅说,从此,顺风耳就在方圆几百里的民间流传了下来,比如有人来做客呀,大家就用这种办法,来判断客人还有多远,也好提前准备饭菜。尤其有人结婚的时候,孩子们一旦判断迎亲的队伍差不多快进村了,就迎上去要喜糖。
改琴说,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啊?表舅说,这是你们出生以前,你们出生以前啊,村子里可热闹了,尤其办喜事的时候,抬嫁妆,接新娘,拜天地,要闹腾好几天呢,现在变了,大家都进城了,已经没有人在村子里结婚了。
改琴高兴地说,那顺风耳怎么练呀?表舅你赶紧教教我们吧。表舅说,很简单,趴在地上,把耳朵紧紧地贴着路面就行。
改琴趴在门前的地面上,好奇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怎么什么声音都没有呀?表舅说,这功夫虽然简单,也不是那么好练的,必须屏住呼吸,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忘光,只留下自己的两只耳朵。
改琴一边听一边问,把大庙村也要忘掉吗?表舅说,是啊,包括我,包括你哥。改琴说,我自己呢?表舅说,必须的,包括你的头发、鼻子和嘴巴,我刚才已经说了,只留下你的耳朵。改琴说,把江中市也要忘掉吗?表舅说,那当然。改琴说,把我妈也要忘掉吗?表舅说,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能忘掉的都忘掉吧。
改琴有些沮丧地说,关键是我忘不掉我妈怎么办呀?
表舅站了起来,朝着村口走了走,又朝回走了走,然后告诉改琴,你再仔细听听吧。
改琴又听了听,小声地嚷嚷着说,妈呀,听到了!我听到了!表舅说,你听到了什么?改琴说,我听到你是一个瘸子,不过怎么会有三条腿呀?表舅说,那当然了,我拄着拐杖嘛。
改琴说,声音越来越弱就是朝外走,越来越响就是朝回走。表舅说,不过,你想听得更清楚,听得更远一些,最好去村口那边,这和看病号脉是一样的道理,医生把手搭在病人的手腕上,根据脉搏的跳动就知道人的病情,为什么要搭在手腕上,因为心呀肝呀肺呀,不管哪里不舒服,都会顺着血液传过来。
第二天开始,改琴像着了魔一样,稍微有点空闲时间就跑到村口,把耳朵贴着石拱桥的桥头听啊听啊。不几天吧,她就神秘地告诉她哥,她的顺风耳已经练成了。改姓说,你把我和表舅忘掉了?改琴不好意思地说,那只是暂时的。改姓说,你把妈妈也忘掉了?改琴说,没有,我只留下了妈妈和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像一朵喇叭花,妈妈像是花里的一只蝴蝶,所以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功力,不信你检验一下吧。
改姓就检验了一下,果然发现,无论是人,还是锦鸡和松鼠,甚至是一片树叶子,只要落在这条路上,都可以被她辨认出来。
有一天黄昏,改琴听到一阵沙沙声,朝着村口一步步靠近,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她自言自语地描述着她听到的声音——哇,这么轻,像跳芭蕾舞一样;哇,她似乎挺高兴的;哇,她应该累了,不过挺急切的。她分析说,这不是什么动物,因为动物的脚步声是沉闷的,也不是秋天落下的树叶,因为落叶的声音是细碎的。她判断,应该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改琴说,她来了,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十米……改琴说到这里,昂起头一看,真的看到了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从石拱桥的另一头走了过来。改姓当时坐在核桃树下听着麻雀的叫声发呆呢,就笑着问改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啊?改琴说,也许吧……
此时的暮色已经十分浓重,加上改琴是匍匐在地上的,这个美丽的女人并没有看见改琴。她分明是第一次踏上新修的石拱桥,走到桥中间就停住了脚步,扶着栏杆看着桥下哗哗啦啦的溪水激动地说,真好看!
改琴像士兵一样,继续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上,昂着头仔细地看了看。她没有看到这个女人下巴上的黑痣,也没有看到一笑起来就涌现的两个酒窝。她想,也许天太暗了吧,就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妈”。
这个女人终于看到了地上的改琴,有些不开心地说,谁是你妈啊?改琴你不认识我了吗?改琴有些不好意思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不是自己的妈妈,而是同学花花的妈妈。前两天,花花说过,中秋节马上到了,她妈要回来接她去西安玩上几天。
改琴学会顺风耳以后,更多的时候是失望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能感受到地面的冰凉,但是她真像梦游一样,有机会就迷迷瞪瞪地跑到村口,有那么几次都趴在地上睡着了。
某一天中午,改琴忽然发现,村子里的这条路,竟然变成了一根管子。像放大了的吸管,白色的,非常粗,非常长,一头连着大庙村,一头连着高楼大厦。她妈像一个玻璃瓶子,空的,半透明的,浑身都是蓝色的,包括衣服和鞋子也是蓝色的,竟然咔嚓咔嚓地走进了管子。她妈一边走一边笑,很快就走到了这一头。
改琴就喊了一声,妈你回来啦!玻璃瓶子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妈呀?改琴说,因为你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你一笑起来就有两个酒窝子。玻璃瓶子说,你是谁啊?改琴说,我是改琴呀。玻璃瓶子说,改琴是谁啊?是一滴水吗?改琴说,改琴就是你宝贝女儿呀。玻璃瓶子说,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呀?改琴说,这是我们大庙村呀。玻璃瓶子说,这就是大庙村啊!
玻璃瓶子说着话,就从管子里走了出来。她走出管子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哗啦一声就摔碎了,变成了一堆玻璃碴子。改琴伤心极了,捧起玻璃碴子贴在自己的脸上,不停地呼唤着“妈妈”。
原来,改琴趴在地上做了一个梦,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地面的碎石子像玻璃碴子一样把她的脸扎得火辣辣的一阵刺痛。
又一天黄昏,改琴激动地告诉改姓,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不走远,也不靠近,而是在山背后的路上原地踏步。改姓说,你又做梦了吧?妹妹生气地说,我什么时候做过梦呀?改姓说,你前几天就梦见妈妈变成了玻璃瓶子,走进了一根吸管呢。妹妹说,你不信算了!改姓说,那你说说,这和妈妈又有什么关系啊?即使真的是妈妈回来了,为什么要停在半路上呢?妹妹说,她也许迷路了。改姓说,这怎么可能啊,这条路又不是什么迷宫。
改琴一连几天都听到了这种声音,就央求着说,哥,我们去看看吧。改姓不以为然,为了安慰妹妹,他还是带着妹妹朝着山背后走去。他们爬上第一座山的时候,太阳像个鸡蛋黄,软软地挂在天边,秋末冬初的阳光显得更加灿烂而温暖,把那条通向外部世界的绕来绕去的山路照耀得像一条金色的项链一样闪闪发光。
刚刚翻过山梁,改琴匍匐在路上听了听,便小声地告诉改姓,那种声音又出现了,而且离他们已经不远,特别像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花花的妈妈穿着高跟鞋敲打着路面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改姓说,妈妈从来不穿高跟鞋的。改琴说,在江中市生活了几年,说不定已经变时髦了。
他们逆着夕阳向前又走了不一会儿,在一个拐弯处,改姓看见一棵长在路边的树。这是一棵挺拔的香椿树,大概有盆子那么粗,直直地戳進了半空,而且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们家的房后曾经就有这么一棵,妈妈每年春天的时候会采一些椿苗,在开水里烫一下,放在太阳下晒干,如果用来炒腊肉,简直是太香了。但是改姓他爸去世的时候,那棵香椿树被砍下来打成了棺材。
改姓被树上的一只鸟吸引住了。鹅黄色的喙,黑白相间的翅膀,油光发亮的羽毛,还有红彤彤的肚子,很明显是一只啄木鸟。它正爬在树干上,轻轻地不急不躁地啄着,发出了笃笃笃的声响。
改姓指了指啄木鸟,对着妹妹说,你再听听看吧。改琴贴着耳朵再一听,和啄木鸟的声音是合拍的。妹妹说,太奇怪了,它又不走路,声音怎么会传得那么远呢?改姓说,它啄的是树,树长在路上,根扎在土里,这和走路是一样的。
改琴失望地哭了。改姓为了安慰妹妹,说啄木鸟很有可能是妈妈派来的。妹妹说,真的吗?它认识妈妈对吗?改姓说,当然是真的,你还记得我们家房后的那棵香椿树吗?妈妈经常喂它吃的,每次采椿苗,为了不吓着它,都要等着它不在的时候。妹妹说,所以他们成了好朋友对吗?改姓说,对呀,我们家的香椿树被砍掉以后,它就搬到这里来了,说不定也在等着妈妈呢。
天又一次黑了,在返回的路上,改姓告诉妹妹,啄木鸟号称森林中的医生,它们喜欢吃天牛、吉丁虫、透翅蛾、蝽象等害虫,而且饭量又特别大,每天能吃掉一千五百条左右。它们不像麻雀和喜鹊站在树枝上,而是抓着树干,像演杂技一样,不仅可以上下跳动,还可以向两侧转圈子。
改琴说,它们的本事真大呀。改姓说,它们是一种留鸟,一年四季都生活在一个地方,不会随着气候的变化而迁徙,比如燕子就是候鸟,天冷就飞走了,春天又飞回来了。
改琴说,我们一直生活在大庙村,我们可以算留鸟吗?改姓说,当然算的呀,如果我们是两只鸟的话。
有一天,表舅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从村东头走到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东头。改琴就问,你在锻炼身体吗?表舅气喘吁吁地说,我又不是运动员,我在找信号呢。表舅每次走到一个地方,就把手举到半空,然后叹着气说,我们这个破村子,还是没有手机信号。
改姓与改琴这才发现,表舅手中举着的是一部手机。表舅的儿子上次回来留下一部淘汰下来的旧手机,说等到大庙村什么时候有了信号,让表舅用来打打电话,这样就不用往镇上跑了。
表舅说,如果有信号多好啊,我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你表哥,问他有没有谈恋爱,这么大了再不结婚,我陈小元就要断香火了。表舅又说,如果有信号的话,我就把手机借给你们,你们就可以随时联系你妈,听说微什么信,不仅可以听声音,还可以看到人呢。
改琴十分好奇地问,信号是什么东西呀?表舅说,我也说不清楚,比如我的收音机,没有信号的话,就收不到节目了。改琴说,那信号是怎么来的呢?表舅说,是人家发射过来的,看不见,摸不着,没有颜色。改姓说,像不像架在山头的电视大锅?表舅说,对的对的,你一提醒,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房后边的山顶上也许就有信号。
改琴一听,兴奋地问,你的意思是爬上山顶,就可以给我妈打电话了对吗?表舅说,我们可以试试。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太阳还红彤彤地挂在西边,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没有要回巢的样子。房后边的山是大庙村最高最陡的,像一把铁锨一样竖着,山顶长着一棵合抱粗的松树,年龄起码有三百年,经常有一只老鹰绕着树盘旋着。
改琴说,表舅,你的腿不行,把手机借给我们好不好?表舅扬了扬自己的拐杖说,你们别小看我,我是有三条腿的人。但是还没有走几步呢,就滑倒了好几回。他就劝他们,明天再爬吧。但是两个心急的孩子,似乎马上就要见到妈妈一样,很快就爬上了山顶。
改姓说,你是妹妹,由你来打吧。妹妹咧着嘴笑了笑说,哥,这又不是吃糖,让来让去的干什么,我就不客气了啊。改琴把手机放在耳边的时候,改姓的心随之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甚至有些抱怨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虽然打电话无法取代妈妈,但是听到妈妈的声音,听到她叫一声“改姓”,自己再叫一声“妈妈”,那将是多么开心啊。
“改姓”“改琴”和“妈妈”这三个词,再不相互叫一声,差不多都要生锈了。
改琴拿着手机摆弄了半天,有些沮丧地问,哥,手机怎么用呀?改姓说,拨妈妈的电话号码就行了。妹妹说,我不记得妈妈的号码呀。改姓说,放心吧,我记得。改姓把妈妈的号码在心里不知道念叨过多少遍,他觉得那十一个数字铺成了一座大桥,可以直接通往妈妈的心脏。
改姓把十一个数字慢慢地念了出来,但是妹妹却说,算了,还是你打吧。改姓把手机拿在手中,慌乱地拨完了号码,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我们是改姓和改琴……
改姓刚刚说出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妹妹也跟着哭了。妹妹把自己的脸贴着手机,哭着说,妈,我们可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妈,知道你爱喝鸡汤,我们就养了六只鸡。改姓插嘴说,不是六只,是四只,一只公的,三只母的。妹妹说,本来有六只,后来一只死了,一只飞走了……
那天黄昏,改姓和妹妹一遍一遍地拨打啊拨打啊,把电都耗完了,始终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接通妈妈的电话。
太阳又一次落下去了,天又一次黑了,坐在山顶看大庙村,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盏灯昏黄地亮着,被茫茫无边的黑漆漆的大山包围着,像一个宽大无比的包袱里放着几粒苞谷。
妹妹说,山真高呀。改姓说,是啊,简直太高了,下边那些灯真像蚂蚁。妹妹抬头又看了看天空,说我们离星星好近呀。改姓说,是啊,那边还有月亮呢。妹妹说,哥,你说说妈妈这时候在干吗呀?改姓说,妈妈啊,也许正在看月亮。妹妹说,那妈妈知道我们也在看月亮吗?改姓说,应该知道,妈妈在看月亮,我们也在看月亮,这等于我们见到了妈妈。妹妹说,那我们多看一会儿月亮再回去吧。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坐在大庙村最高的山顶,坐在一棵三百年的大树下,看着天空,看着天空的那轮弯月,坐到了很晚很晚。
他們回到村子的时候,表舅生气地说,我以为你们被老鹰叼走了呢。改琴说,老鹰如果有那么大本事,我们就骑着去江中市。表舅说,电话打通了吗?改姓说,没有,应该还是没有信号。改琴说,不过,我们见到妈妈了。表舅说,丫头,你说胡话吧?除非是在梦里。改琴说,是在月亮上。表舅笑了,抬起头看了看大庙村巴掌那么狭窄的天空,而天空的那轮弯月已经不见了。
元旦放假期间,改琴不停地吵着要去镇上逛逛,说我们真笨呀,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去镇上给妈妈打电话呢?改姓就答应了。第二天一清早,临行前,表舅把手机交给改姓,同时还有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一个号码,说这是你表哥的,你们记得告诉他,今天是腊八节,别忘记了腊八粥。
改姓和妹妹在午饭前来到了庾家河镇,这里并不比大庙村宽阔,因为是通往县城和河南的必经之地,又是周边农民采购生活用品和搭班车之地,就形成了一个腰带那么宽的街道,顺着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地延伸着。镇政府、中心医院、中小学、邮电局、储蓄所、车站,都是应有尽有的,所以显得相对热闹而繁华些。
改姓几年前的夏天来过一次,是代表学校参加六一节目汇演,他们六个同学合唱了一首《童年》,他爸当时还在世,不过已经卧床不起了。他爸塞给他二十块钱,说中午去饭店好好地吃一顿。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当同学们坐在饭店吃饺子的时候,改姓撒谎说,自己一点也不饿。他跑到隔壁的一家商店,用二十块钱买了一把大白兔奶糖。改姓带着大白兔奶糖回到家,给妈妈和妹妹分别塞了两颗,剩余的全部留给了他爸。
他爸说,我又不是孩子。改姓说,你经常说自己嘴苦,以后嘴再苦的时候,就抿一个奶糖吧。他爸摸出两个奶糖递给他,说你也吃一个吧。改姓说,我吃过了。他爸说,你吃个屁!你哄我的。他爸摸了摸他的头说,儿子你长大了,爸爸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妹妹和妈妈。
两个孩子在街头的一座水泥桥上停了下来,妹妹着急地说,哥,你快点看看手机吧。改姓掏出手机一看,兴奋地说,妈呀,有信号了!
这一次,改姓一拨出去,立即听到了通话的声音,可惜是“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妹妹说,这是谁的声音呀?改姓焦急地又拨打了一遍,響起的还是“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妹妹指了指不远处的电器维修店说,我们去问问吧。
他们来到维修店,问维修师傅,手机怎么用不了,麻烦叔叔帮忙看看。这位胖乎乎的师傅说,应该欠费了吧?改琴说,手机是我们自己的,还要交电话费吗?胖师傅说,这当然了啊。胖师傅把手机拿过去试了试,告诉他们,没有欠费,手机也是正常的,只是对方不在服务区而已。
改琴说,不在服务区是什么意思啊?胖师傅说,也就是对方的手机没有信号,你们给谁打电话呢?改琴说,是我妈,我妈在江中市工作。胖师傅说,我知道了,你妈叫柳月欠对吧?改琴说,是呀,叔叔你认识我妈对吗?胖师傅说,认识啊,谁不认识啊,她在江中市的飞机场工作,是我们这边的大名人,而且我和你妈初中同学过一学期,只是毕业以后再没有联系了。
胖师傅又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几遍,仍然是“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胖师傅无奈地说,估计是飞机场的信号弱,你们先回去吧,我这两天再试试,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我把话捎给她。改琴说,你就告诉我妈,我们想她了,特别特别的想。改姓说,今天都腊八了,你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改姓和妹妹回到街头的小桥上坐了下来,又一遍一遍地拨打着,拨打到最后的时候,竟然变成了“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们是接近黄昏的时候才离开小镇往回走的,等翻过了一座山,改姓突然说,我们忘记给表哥打电话了。但是掏出手机一看,已经不在服务区了。
回到村子已经晚上九点多,远远地听到收音机又在播放豫剧《卷席筒》——
曹张氏:
你母子定计将人害,害得我披枷戴锁好不凄惨。
前思后想你心何忍,撇下我一双儿女实在可怜。
苍娃:
嫂嫂莫要错怪我,兄弟我没有害人心。
我出门三天回家转,进门不见一个人。
两个孩子在屋内哭,才带他们寻娘亲。
人们已经熄灯入睡了,黑漆漆的村子除了这凄凉的唱腔和小河发出潺潺的流动声,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似的。村口的大核桃树下有小小的一团火光,在一明一灭地闪着,照亮了一张皱巴巴的脸,这是表舅正在吧嗒吧嗒地抽烟。
过完腊八节后不几天,学校就放了寒假,改姓和妹妹又去了一次镇上,终于把妈妈的电话打通了。打通电话的时候,对方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这声音有些沙哑,而且是一个男人。改姓被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电话被对方挂断了。改姓说,听声音好像不是妈妈。妹妹说,你把号码记错了吧?改姓说,打死我都不会记错的。妹妹说,哥,你听过手机吗?改姓说,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妹妹说,你知道手机里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吗?改姓说,不知道。妹妹说,这就对了,手机连一根线都没有,妈妈的声音从那么远的空气中飘过来,肯定会变的。
改姓觉得妹妹说的有些道理,天上的白云飘着飘着都会被吹散,鸟飞一段时间还要落在树梢上歇一会儿,何况是人的声音呢。改姓说,你的意思是,刚刚就是妈妈?妹妹说,对呀。改姓说,那太糟糕了,我竟然没有认出她。
改姓又拨了一遍,电话再一次被接通了。改姓说,妈,你别挂呀。对方说,你是推销的吧?现在的公司太缺德了,竟然让一个孩子来搞推销。改姓突然意识到,可能真的打错了,就不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孩子?对方说,我又不是聋子。改姓说,那么,你也不是女的吧?对方说,你想推销什么,快点说吧。改姓说,我推销我妈,不不不,我找我妈,这个电话不是我妈的吗?
对方愣了一下,顿时温和地问,你妈叫什么名字?改姓说,我妈叫柳月倩,不是欠钱的欠,而是美好的倩,我叫杨改姓。对方说,不好意思,我误会你了,我还以为你是骗子呢,现在的骗子花样太多,也不管什么场合,你妹妹杨改琴呢?
改姓很吃惊地问,你知道我妹妹的名字?对方说,你妈念叨过你们。妹妹把电话抢了过去,高兴地说,妈,我在呢。对方说,我不是你妈。妹妹说,妈,你别开玩笑了,我们都好想你啊。对方说,我真不是你妈。妹妹瘪了瘪嘴,委屈地哭了。
改姓又把电话接了过来,有些奇怪地问,那你是谁啊?对方说,我是医生。改姓紧张地说,我妈是不是生病了,你是给她看病的医生对吗?医生犹豫了一下说,我是你妈的朋友,你就叫我叔叔吧。
改姓说,叔叔你能不能让我妈接一下电话?医生叹着气说,你妈呀,她不方便。改姓带着哭腔说,叔叔,你能告诉我,我妈到底怎么了?医生说,她上班去了,不方便带着手机,手机就放在这里了。改姓说,那我们等着她。医生说,你们别等了,你们的妈妈说了,她也非常非常想念你们,今年过年应该可以回家。改姓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她有没有说,具体哪一天?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改姓再次听到了一声叹息。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改姓似乎感到有些不妙。妈妈的电话为什么在医生手中?这个医生和妈妈真是朋友关系吗?这个朋友为什么吞吞吐吐而且不停地叹气呢?
改姓不断地胡思乱想着,但是妹妹放下电话以后,依然挺兴奋地问,哥,从我们这里到江中市有多远啊?改姓说,大概有一千三百多里吧。妹妹说,要经过好多地方吧?改姓說,对呀,到县城东拐,走312国道,要经过著名的武关,到了河南要经过西峡、南阳和信阳,然后朝南一拐,大概几百里就到了江中市。妹妹说,妈呀,这中间有很多景色吧?
改姓说,对呀,西峡有一个恐龙园,有很多很多恐龙蛋化石;南阳有一个卧龙岗,是诸葛亮当年住的地方,刘备曾经三顾茅庐去请他;到了江中市就更厉害,首先需要跨过长江大桥,桥有二三里长呢,宽得几辆汽车可以手拉着手往前跑呢,人在桥上通过的时候啊,成群结对的江鸥在你面前飞来飞去,大桥上二十四小时有解放军站岗放哨,如果有人搞破坏的话,他们就会把坏人抓起来!妹妹说,假的吧?这么长,一眼都望不到头。改姓说,当然是真的,长江就一眼望不到边。妹妹说,长江这么宽,那么多水,都是从哪里来的呀?
打通电话的那天中午,天空蓝得不留一丝白云,风却冷飕飕地吹着。改姓指了指桥下哗哗啦啦的小河说,你看看这些水,它们先流入武关河,再流入丹江和汉江,你知道最后流到哪里去了吗?妹妹说,流到外国去了吗?改姓说,流到长江里去了!万里长江哗啦一声,就从江中市中间穿过去了。
妹妹瞪大了眼睛说,人不被淹死了吗?改姓说,江中江中,那里的人从小在江中泡大的,都会打江水,人家叫游泳,根本不怕。妹妹说,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你的意思是,我们小河里的水一下子就流到妈妈那里去了?
改姓说,是啊,你刚刚哭下来的眼泪,也跟着流到妈妈那边去了。
妹妹说,哎呀,那我要多哭几次。
改姓笑了笑说,你哭得再多,妈妈也不会知道的。妹妹说,为什么呀?改姓说,因为眼泪和河水掺在一起早就分不清楚了。妹妹瘪着嘴说,那我也得哭,我去不了江中市,就让我的眼泪去江中市吧。
改姓看着桥下的小河不停地打着漩涡朝着远处流去,突然被妹妹的想法逗笑了。改姓说,其实吧,我们已经去过一次江中市了。妹妹歪着头问,什么时候?改姓说,就在刚才,我们的声音!声音比飞机还快,它们已经翻过大山、跨过长江,去江中市转了一圈,感觉我们也去了江中市似的。妹妹拍着手说,哎呀,我们现在正在江中市跟着妈妈逛街呢。
两个孩子这么一想,也就不怎么难过了。他们又拨打了几个电话,可惜又变成了“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时间是一根橡皮筋,稍微用力一抻就显得很长,稍微一松手又过得很快。按照妹妹改琴的说法,进入腊月就等于进入了过年模式,每天都会是妈妈回来的日子。
去镇上打电话的那天,他们顺便置办了一些年货,瓜子呀、糖果呀、对联呀、福字呀,还买了几挂鞭炮和烟花。随后的几天时间,他们把家里好好地收拾了一番,改姓负责打扫天花板和墙角的灰土和蜘蛛网,妹妹负责擦桌子和柜子。他们还找了一些旧书,捣了一碗糨糊,把妈妈曾经睡过的房间好好地糊了糊,在床里的那面墙上贴上了一张年历画,年历画上的明星感觉太像妈妈了。
改姓本来想把床上的被子褥子拆掉,加上床单一起浆洗一下,把棉胎拿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改琴却说,还是买新的吧。表舅知道了他们的想法,说他们家有一套现成的,让改姓拿回来用用算了。
表舅家的被面是红绸子的,床单上印着鲜艳的牡丹花,尤其一对枕套上,各绣着两只喜鹊,站在梅花枝上。改琴对着梅花闻了闻,说像真的一样,还挺香的呢。改姓笑着说,你没有听到喜鹊的叫声吗?改琴说,听到了呀,它们喳喳地叫,是在朝我们报喜呢。
他们忙完了,改琴又说,如果弄些木炭回来就好了。改姓说,要木炭干什么啊?妹妹说,哥你真笨,你想想呀,过年的时候多冷呀,外边下着大雪,家里生一盆木炭火,我们和妈妈一起围着,一边烤火一边嗑瓜子,听妈妈讲讲江中市,那多开心呀。
改姓说,我们可以烧柴火。妹妹说,柴火有烟,熏着妈妈了怎么办?而且我们还要给妈妈煨鸡汤呢,听花花她妈说,在木炭火上煨汤,更好喝。改姓说,你真聪明,关键是去哪里弄木炭啊?大庙村好多年没有木炭了。妹妹眨着眼睛说,我们可以自己烧呀。改姓说,自己烧炭?我不会呀。妹妹说,我们可以把表舅请过来。
大冬天的,没有什么农活,表舅正为无所事事而唉声叹气呢,听到他们想烧炭,顿时开心得像孩子似的说,哎呀,你们算是找对人了,我什么都不如你爸,只有烧炭比你爸强,但是我现在成了瘸子,上不了大山啊。改姓说,我们不上山,就在村子里怎么样?
村子里有座废弃的砖瓦窑,表舅用废墟上遗留下来的青砖,又和了一些泥巴,很快垒起了一个不大的炭窑。改姓和妹妹则花费了三天时间,爬到自留山上砍了二十几棵杂木,锯成一段一段的,然后背下了山。按照表舅的指挥,他们把这些木头竖着装进窑,就正式点火了。表舅告诉他们,点火以后不用再操心,等着出炭就行了。
村子里升起了一股烟,高过了屋顶,高过了大核桃树,等到高过山头的时候,就变成了灰灰白白的云。有一天黄昏,他们坐在大核桃树下,看着那股袅袅的烟聊天。改琴说,原来云都是烟变来的呀。表舅说,是呀,你看看天上的云那么多,因为人人都要吃饭,家家都在做饭嘛。改琴说,你看看这窑像不像墓?表舅听了就说,其实吧,它就是墓,不埋人,而是埋树的。
改琴她爸的墓就在不远处,真像一座熄火的炭窑。改琴就问,树埋下去变成了炭,炭可以用来烧火,我爸埋下去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表舅不知道怎么回答,改姓叹了一口气,说你看看吧,爸爸的坟头上长出了那么多草。
三天两夜以后,那股烟由黑变白,然后慢慢地变淡,淡成了一丝雾气。表舅激动地告诉他们,晚上八点多就可以出炭了。改琴问,要用水浇灭吗?表舅笑着说,是要放在锅里煮的。改琴说,那我赶紧到厨房烧水去。改姓说,表舅是骗你的,你以为杀猪呀!出炭很简单,从窑里拉出来,埋在地下就行了。改琴说,那用什么出炭呢?表舅又笑着说,用筷子,像吃饭夹菜一样。改琴噘着嘴说,表舅你又骗人了!
天黑了,雾气也消失了。表舅已经吃完了晚饭,拿着镢头和铁锨,在窑的旁边挖出了一个坑,像洋芋窖一样。改琴问这是干什么用的?改姓说,这就是埋炭用的。表舅又扛来了一根炭钩,一丈来长,二十几斤重,由于多年没有用过,已经锈迹斑斑了。整个村子里的老人与孩子都围了过来,满打满算也就十几口人,因为放寒假以后,许多孩子随着在外打工的爸妈过年去了。
炭出完了,表舅拿來几个苞谷棒子剥了剥,放在铁锨里,伸进炭窑里,炒了半盆子苞谷花。这样炒出来的苞谷花又香又脆,大家咯嘣咯嘣地吃了,说木炭火炒出来的就是香。
炭烧好了,改琴又好奇地问,树本来是绿的,放到窑里一烧,却成了红色的,再在地下一埋,又变成了黑色的,再一烧又变成了红色的,最后就变成了灰,这到底为什么呀?表舅摇着头说,这就把我难住了,等你妈回来你问她吧。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一清早,表舅就来到了改姓家,在里里外外转了两圈,摸摸铺在床上的新被子,瞅瞅糊得一新的房子和年历画,说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改琴说,不是东风,是我妈,我感觉我妈正在徐徐地朝这边吹呢。
四只鸡已经长大了,三只母鸡在地上扑腾着,一只公鸡站在门前的干柴垛上,仰着头,翘着大尾巴,喔喔地叫了起来。表舅问改琴,这么好看的鸡,你舍得杀吗?改琴说,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表舅说,你敢杀吗?改琴说,我不敢,我都没有踩死过蚂蚁。表舅笑了笑说,今天过小年,你请我吃饭,到时候我帮你们杀。
大庙村晴朗了一个冬天的天气,终于阴沉了下来。表舅坐在门枕上,抬着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挥着拐杖敲打着自己的双腿,忧心忡忡地说,这两条破腿就是一个气象台,每次要变天的时候就会酸溜溜的痛,我估计要下大雪了。
改姓说,今年冬天还没有下过雪呢。表舅说,不下雪吧,心里总是失落落的,但是一旦下了大雪,麻烦也就来了。改琴说,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呀,我妈回来看到白花花一片,应该更开心,我到时候要按照妈妈的样子堆一个雪人。表舅说,如果一下大雪,公路就被封掉了,班车就停开了,你妈只怕是回不来了。
改琴有些着急地说,这样啊,你快点想想办法呀。表舅说,我要是老天爷就好了。改琴说,大雪能挡住火车和飞机吗?表舅说,那挡不住,火车有轨道,飞机是从天上走的,大庙村要有一个火车站或者飞机场,那就好了,别说下大雪,即使下刀子,也挡不住你妈。改琴说,这有什么难的,如果坐飞机,飞到大庙村的时候,我们就让她打着降落伞跳下来。
有一阵风旋转着,吹过来一片落叶。改琴伸手接住了这片落叶,看了看天空说,降落伞和雪花是一样的,我妈如果打着雪花从天而降,肯定像仙女下凡。表舅说,这太危险了,万一落在山顶上,挂在哪棵松树上,那就麻烦了,我看呀,你还是修一个飞机场比较好。
改琴瞪着眼睛说,对呀对呀,如果修一个飞机场,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表舅说,有了机场,还得有飞机呢。改琴说,这个简单,我妈在飞机场上班,那么多飞机,随便开一架就行,但是飞机场是什么样子的呀?表舅说,我也没有见过,估计像你们学校的操场吧。
改琴盯着改姓说,哥,快点走,我们去学校看看吧。改姓苦笑了笑说,你们别开玩笑了,大庙村要通飞机,等到下辈子吧。改琴瘪了瘪嘴说,表舅你又骗人!表舅把腿敲打得更重了,说,一旦下了大雪,你妈回县城问题不大,关键是怎么回到大庙村,八十里的公路,四十多里的小路呢。
改姓说,我们可以把路上的雪扫掉。改琴说,是啊,四十里加八十里,不就一百二十里吗?表舅说,等你们把雪扫光了,别说年已经过了,估计正月十五都过了。
表舅突然眼前一亮,使劲敲了一下自己的腿,痛得龇牙咧嘴地说,往年大雪封山的时候,拖拉机还可以跑跑,我们弄台拖拉机回来吧!改姓说,表舅的意思是买一台拖拉机对吗?表舅说,哪里需要买啊,我们村子里就有现成的!
改琴抹了一把眼泪问,表舅你快点说,拖拉机在哪里?表舅说,就停在花花家的房背后,花花她爸当年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专门用来收购药材和贩卖土特产,后来赚了不少钱,换成了一辆小货车,跑到西安专门搞运输去了。
花花已经去西安了,她家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门框上不知道哪一年贴着的对联已经褪色。他们来到花花家的房背后,那台手扶拖拉机果然停在那里,四周蒙着厚厚的蜘蛛网。
改姓揭开了上边盖着的塑料布和苞谷秆,有些失望地说,也不知道还能开不?表舅说,应该可以吧,我记得最后一次是花花她爸,开着它去接新娘子,接完新娘子以后就一直停在这里,你们知道新娘是谁吗?改琴说,是谁呀?表舅说,新娘子就是你妈。
改琴说,天啊,我妈就是坐这台拖拉机嫁给我爸的?表舅说,对呀,你看看车厢上还贴着双喜字,柴油机上还挂着大红花呢。妹妹看了十分亲切,像看到妈妈还坐在拖拉机上一样,伸出手擦了擦双喜字上的灰尘,又拉了拉被压扁的大红花。也许一直被遮盖着的原因,这些虽然不像新的,倒也透出了几分喜气。
几个人提了一桶水,拿着抹布把拖拉机齐齐地擦洗了一遍,这块铁疙瘩顿时油光发亮起来。改姓说,我们试试把它开出去吧。表舅说,谁开呀?你会吗?改姓说,你们开拖拉机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表舅说,这下完了!我勉强会开一点点,可惜这么一个瘸子,没有办法去踩脚踏板啊。改姓说,你可以教我。妹妹就说,我也要学。表舅说,小丫头靠边去。
表舅一边摸索一边告诉改姓,水、柴油、机油,都加在哪里;哪里是脚踏板,也就是刹车,哪里是离合器和挡位;至于共有几个挡位,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每次挂挡之前,必须先踩离合器。改姓说,有倒挡吗?表舅想了想说,应该有吧,不然怎么掉头啊?
表舅看了看挡位上边的数字说,哎呀,我想起来了,标着1234的是高速挡,标着–1的是低速挡,空挡和倒挡都写在上边了。表舅说着,就从座位下边的工具箱里翻出了三条皮带,皮带还是新的,很轻松就套上了,然后又取出一个“Z”字形的大摇把,插进柴油机试着摇了几圈。
表舅沮丧地说,还是改姓来吧。改姓摇了一圈又一圈,柴油机干声干气地哼哼了几声,怎么也发动不着。表舅说,你看我这脑子,停了这么多年,水、机油和柴油应该熬干了。改姓说,去哪里弄机油和柴油啊?改琴说,我们吃的花生油可以吗?表舅笑着说,花生油哪行啊,应该加猪油。改琴说,我们家的猪油多着呢,你们等着呀。改姓说,表舅开玩笑的。改琴很生气地说,表舅真坏,一直骗我!
表舅说,改姓去镇上的加油站跑一趟吧,你们看看,轮胎都瘪了,还得再买一个打气筒。改姓就独自去了一趟镇上,他趁机又拨打了几次妈妈的电话,一直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改姓返回到半路的时候,天就黑了。他为了给自己壮胆,就开始放声大哭,他的哭声在山谷间回荡,吓得鸟儿乱飞。他哭着哭着就哭累了,干脆大声唱了起来。他开始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唱着唱着就变调了,嗓子就沙哑了。他干脆唱起了孝歌,他是在他爸的葬礼上学会唱孝歌的……
突然,改姓一脚踩空了,好在没有掉下悬崖,而是掉进了路边的小河,而且河水并不是很深。
改姓回到村子已经差不多晚上九点,他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急切地说,走,我们开拖拉机去。表舅说,这么晚了,先睡觉吧。改姓说,你能睡得着吗?表舅说,睡不着啊,感觉那家伙在心里扑腾扑腾地跳。
这一次,他们打着手电筒,改姓试着摇了几圈,就把拖拉机发动了起来。拖拉机冒出一股浓烟,飞轮飞速地旋转着,发出突突突的音响,把地面、草和树都震得瑟瑟发抖。改琴说,天啊,像一头牛一样喘着粗气呢。表舅说,岂止是牛呀,简直像一头浑身是劲的小马驹!改姓摸了摸油箱说,我觉得吧,像一只恐龙!改琴拍着巴掌说,哥你说得太对了!它确实是一只恐龙,我们把灭绝了几千万年的恐龙给复活啦!
改姓已经骑了上去,不知道在哪里一摸索,把前边的灯打开了,瞬间射出一道强烈的光线,像恐龙喷出来的火焰,把大庙村的夜空划开了一条口子。他像一位天才一样,放开脚踏板,拉离合,挂挡,把拖拉机慢慢地开了出去。表舅和改琴则疯疯癫癫地在后边跟着跑,他们一边跑一边喊,我们出发啦!
那天晚上,拖拉机停在村口的大核桃树下,他们则坐在熄火的拖拉机上,兴奋地聊了一夜。改琴说,走吧,我们兜兜风吧。改姓说,那多费油啊。表舅说,我们明天去镇上拉些年货回来吧。改姓说,年货已经办好了啊。改琴说,表舅不是有心脏病吗?我们把他拉到县城去看看吧。改姓说,等过完年了啊,过完年,把妈妈送走了,我就当你们的专职司机,你们想上月球都没有问题。
三个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了看,可惜天空彻底陰沉了,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表舅说,我们又不是航天员,我最大的愿望是农忙的时候,你开着拖拉机给我犁犁地,运运麦子和洋芋,这样省我不少力气。
改琴说,我呀,最大的愿望是明年暑假,我们开着拖拉机,过武关,下南阳,跨过长江大桥,去江中市看妈妈,我们突突突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呀?改琴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妈妈面前一样。
第二天中午,几个人吃完了午饭,又坐在拖拉机上聊天。表舅说,改姓你还是再练练吧,从大庙村到县城那么远,翻山越岭不说,再一下雪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改琴说,哥你还不会倒车吧?还有上坡、下坡和转弯呢。改姓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当着妈妈的面出点丑无所谓,万一翻车了,把妈妈摔伤了,麻烦就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改姓开着拖拉机,拉着妹妹和表舅,在村口来来回回地遛达了几圈。他很快就成了一个熟练的拖拉机手,当他笑眯眯地坐在拖拉机上,真像是一位驾驭恐龙的骑士。
腊月二十八的那天清早,改姓把拖拉机开到了表舅家的门口。表舅还没有睡醒,他揉着眼睛说,我正在做梦,梦见自己遇到了神医马良,马良说可以把我的两条破腿治好,条件是让他坐一回我们的拖拉机。改琴说,你答应他了吗?表舅说,答应了啊,但是,他正给我扎针的时候,你们一嚷嚷,全泡汤了。
改姓说,你说神医叫什么名字?表舅说,叫马良。改姓说,表舅啊,你被骗了,马良不是神医,他是个爱画画的小孩子。表舅说,你怎么知道的?改姓说,我学过一篇课文《神笔马良》,有一位老爷爷送给马良一支笔,那支笔很神奇,想要什么,只要画出来,愿望就实现了。
改琴说,我想要一架飞机呢?改姓说,画出来就行了啊。改琴说,我要有一支神笔的话,就不用担心下大雪了,只要画一条无比宽阔的大路,直接从大庙村通到江中市就好了。改姓说,你费那么多事干什么啊?干脆把妈妈画出来多好!改琴有些沮丧地说,我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了,画错了,画成了花花她妈怎么办?
表舅笑着说,小心画出一个妖怪,那就完蛋了,我突然明白了,刚刚在梦里,马良不是给我扎针,好像用毛笔在画我的腿。改姓说,其实,我就是马良,你赶紧起床吧。表舅说,你能治好我的腿?改姓说,是啊,我可以给你四条腿,你赶紧上来吧,我们去镇上跑一趟,练练技术,加加油,顺便给我妈打打电话。改琴拍了拍柴油机,像拍了拍马背,得意地说,关键是不能让这家伙闲着。
改姓开着拖拉机从村子中间穿过的时候,那突突突的回声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震得嗡嗡直响。每年过年的前两天,如果不下雪的话,有些小商小贩会拉着比较稀罕的年货来转一圈,比如鱼呀香蕉呀苹果呀。但是大家出门一看,发现开拖拉机的竟然是改姓,就好奇地问,这拖拉机从哪里来的?改琴说,我们借的呀。大家问,你们去哪里?改琴说,我们去镇上逛逛呀。
大家纷纷围了过来,央求着说,把我们也捎到镇上去吧。有的想去给儿女打个电话,有的想去买顶帽子,哑巴叔比画了好半天,意思是他这辈子还没有去过镇上呢。留守下来的人本来就不多,满满当当地坐满了拖拉机,嘻嘻哈哈地出发了。可怜的傻子叔,他不明白大家干什么,糊里糊涂地在后边追着,扬起的灰尘很快就淹没了他。
他们是早饭的时候赶到镇上的,因为大年临近,街上已经热火朝天,各种各样的商店里,歌声、吆喝声、喧哗声,响成了一片。不知道谁家孩子,还提前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改姓在桥头停下了拖拉机,表舅叮咛大家,该吃的吃,该买的买,该逛的逛,一个半小时以后再到桥头集合。
表舅安排好大家,让改姓把拖拉机开到了加油站,不仅加满了柴油机,还灌了两塑料桶放在车斗里,然后掏出手机,交给改姓说,打吧。改姓清了清嗓子,把电话拨打了过去,可惜的是,这一次还没有哼一声呢,手机就传来了“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改姓木然地呆了半天,把电话交给了表舅。表舅拨打了过去,听到的仍然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表舅又把电话交给了改琴,改琴拨打了过去,然后迷惑地问,停机是什么意思?表舅与改姓都摇了摇头。
他们又来到了维修店,那位胖师傅说,我打过你妈的电话,开始不在服务区,后来是关机,这两天再打已经停机了。改琴说,叔叔,停机是怎么回事呀?胖师傅说,停机有两种情况,要么因为欠费了,要么自己把电话号码注销了,你妈会不会是换号码了啊?改姓说,换号码了是什么意思呀?胖师傅说,就是把以前的号码作废,换了个新的。改琴说,为什么要换号呀?胖师傅说,这个原因就多了,比如换个吉利的号码呀,比如避免有人骚扰呀,比如手机挂失呀。
改姓说,我们再也联系不到我妈了对吗?胖师傅说,你们联系不了她,她可以联系你们,这有点像什么呢?像去世的人和活着的人,你看看我这乌鸦嘴,比喻得太不恰当了。改琴听了,哇哇地哭了起来,说估计妈妈真的不要我们了。
三个人本来想在镇上逛逛的,现在心情十分低落,就直接回到了桥头。大家都在桥头两手空空地等着,因为早上走得比较急,都没有带钱,而且这次来镇上,纯粹为了坐一回拖拉机,散散心,发发疯。表舅说,大家饭吃了吧?大家告诉他,只有哑巴叔捡了一块钱,吃了一个馒头,其他人还饿着肚子呢。表舅就找了一家饭店,买了几十个花卷,每人发了两个,大家一边香喷喷地啃着,一边嘻嘻哈哈高高兴兴地朝回赶。
当天晚上的后半夜,大庙村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雪,雪下得零零星星的,只是雪花片子特别大、特别圆润,像梨花瓣在刚刚开放的时候被摘了下來,而非自然凋谢了下来。加上风呼呼地刮着,雪花片子还没有落地呢,又被卷上了半空,所以天大亮的时候,才浅浅薄薄地积了一层。
改姓早早地起了床,担心地看了看天。表舅有两个气象台,一个是他的收音机,另一个是他的双腿,改姓必须去问问天气预报,这雪会持续多久,会不会越下越大。改姓来到表舅家,拍了拍窗子说,表舅,你赶紧醒醒吧,雪快要下到被窝里了。
表舅家的窗子已经贴上了窗花,红艳艳的,因为属于鼠年,图案是胖乎乎的可爱的老鼠。改姓从一个窟窿朝里一看,床上并没有人,只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声。他感觉不妙,推开门跑进了卧室,发现表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前的地上,额头烫得像生起的炉火。
改姓吓坏了,把表舅扶到床上问,表舅,你怎么了啊?表舅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喝水……改姓发现表舅家的暖水瓶是空的,就赶紧回自己家提了一壶,倒了一碗热水,里边放了些红糖,又冲了一包感冒灵,服侍着表舅喝了下去。改琴撵了过来,担心地问,表舅你生病了吗?表舅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不少,就睁开眼睛笑了笑说,别怕,我死不了。
表舅告诉他们,天冷了,加上坐着拖拉机喝了些生风,估计是心脏上的老毛病犯了,本来想起床烧点水喝喝药,但是我这没有用的东西,一挣扎,摔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表舅摸了摸改琴的头说,好在还有你们,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我死在家里估计也没有人知道。
表舅说着,眼睛里涌出了几滴眼泪。改琴看了,也哇哇地哭了起来。改姓很快把拖拉机开了过来,然后对表舅说,走吧,我们去医院。表舅说,我哪里也不去,明天就过年了,死也要死在家里。改琴说,你不去医院,以后我就不叫你表舅了。表舅说,你准备叫我什么啊?改琴说,我就直接叫你舅舅。表舅说,那我便宜占大了。改姓说,拉你看病其实只是顺便的,我主要是想早点去接接我妈。
表舅经不住两个孩子的纠缠,就勉强答应去打两针开点药,绝不愿意在医院里过年,说我还想见见你们的妈、我的好表妹呢。改姓在拖拉机上边绑了四根柱子,用塑料布搭出了一个雨棚,又在车斗里铺了一层麦草,麦草上垫了一层褥子。改琴说,这么豪华,像吉普车一样。表舅说,不是吉普车,简直是宇宙飞船啊。
他们赶到镇上的时候,雪开始大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很快把整个大山蒙住了,到处都是白皑皑一片,似乎原本的暗淡混沌并不存在,而是一个神奇浪漫的童话世界。
镇中心医院的医生初步判断,表舅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已经引起了肺积水,必须赶紧送去大医院。表舅摆了摆手说,哪里也别去了,赶紧回家吧,再晚一点,雪把路彻底封了。改姓说,我给表哥打个电话吧?表舅说,但是千万不能说我病了,让你表哥安心地做生意。
表舅从怀里掏出了手机。自从有了这部手机,表舅把它一直带在身边,而且天天都会充好电,似乎随时都有电话打进来一样。改姓把电话打通的时候,表哥果然喘着粗气说,我正在蹬三轮车呢,我爸他还好吧?改姓说,他挺好的,叮嘱你注意安全。表哥说,我们那边下雪了吧?改姓说,下了,雪大得很。表哥很高兴地说,西安也下雪了,所以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已经跑了二十几趟,赚了好几百块了,你们好好照顾我爸,等我正月回去,买糖果给你们吃。
表舅听了电话,欣慰地说,你们的表哥厉害吧?改琴也高兴了起来,说表哥一天赚几百块,十天就是几千块,一个月就是几万块,我的妈呀,他都成大富翁了,还那么小气,竟然不请我们吃巧克力。
表舅勉强地笑了笑说,你们给你妈再打一个电话试试吧。改姓愣了愣,就打了过去,然后兴奋地说,通了!改琴说,哥,打通了对吗?她说什么了呀?改姓说,通是通了,不过还是不在服务区。表舅也有些激动地说,那比停机强,赶紧再打几次吧。
改姓就一遍一遍地打着,很快,电话真的接通了,不过里边传出来的,依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改姓说,你是医生叔叔吗?对方说,我不是医生,我是咱们县上的。改姓说,我妈的电话前两天还在江中市,什么时候跑到县上了啊?她已经回到县上了对吗?对方说,你是谁呀?改姓说,我是杨改姓,我妈呢?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妈呀,正在回家的路上。改姓说,我妈已经在路上了?!对方说,是啊,正从县城朝着大庙村走呢。改姓说,你让她接一下电话可以吗?对方说,她呀,接不了。改姓说,那你告诉我妈,我已经会开拖拉机了!我马上开着拖拉机去接她!对方说,不用,我们送她,这么大的雪。
改姓挂断电话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把胳膊伸到改琴面前说,改琴,你掐掐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改琴却不掐他,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然后痛得眼泪巴巴地说,哥,不是梦,是真的!
两个孩子冲出了中心医院,仰着头对着满天的雪花齐声大喊,我妈马上就回家啦!我妈马上就回家啦!
改姓坚持要开着拖拉机去路上接妈妈一程。表舅说,这个主意好,我和你们一起去,你妈也是我的表妹呢。改姓说,你就留在医院里继续打吊针吧,我们返回来的时候再带上你。表舅说,好吧,雪太大,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三个人相互叮嘱了一番,改姓就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出发了。从镇上前往县城的路,他走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夏天,路边长满了青草,从草丛中蹿出了一只兔子,一头撞在了拖拉机上。他当时是坐着拖拉机的,如今却成了开拖拉机的人,关键是如今的路上铺着白雪,轮子轧过去的时候会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而且走着走着,或者拐过一个弯子,或者爬上一道坡,就会与三年未见的妈妈迎面相遇,这是多么奇妙无比的旅途啊。
改姓刚刚开出几公里,还没有翻过第一个山坡呢,真的就遇到了一辆白色越野车,慢慢地迎面开了过来。改琴已经等不及了,提前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像滑雪一样摔在了地上,好在雪很厚,像摔在棉花包里。她爬起来,走到了车边,拍打着车窗玻璃。
车门被打开了,从车上走下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改琴迷茫地问,你是我妈?你下巴上的痣呢?女人拍了拍改琴身上的雪花说,我不是你妈,你是改琴吧?
改姓已经停稳了拖拉机,跑過来问,那你是谁呀?女人说,我是警察,另一个叔叔是民政局的。改姓与改琴这才发现,那是一辆警车,阿姨身上穿着警服。
改姓说,刚刚是你们接的电话吗?叔叔说,是的,我接的。改琴说,那我妈呢?警察阿姨说,你们先上车吧,把拖拉机停在这里。改姓说,这可不行,我是专门来接我妈的。改姓说着,把头钻进警车,发现里边是空的,就有些奇怪地问,我妈她人呢?
阿姨与叔叔对视了一下,叔叔告诉阿姨说,还是你告诉他们吧。警察阿姨就摸了摸改琴的头说,你们的妈妈不在了。改姓说,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警察阿姨哽咽着说,去世了!
改姓呵呵一笑,什么是去世了?你们别开玩笑了!叔叔说,她真的去世了,医院本来安排你们去江中市见见她,但是你们的妈妈坚决不同意,害怕传染了你们,而且不允许告诉你们,因为她感染了新冠肺炎……
警察阿姨抹着眼泪说,因为她太爱你们。
改琴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终于听明白了以后,扑向警察阿姨,又抓又挠地喊道,你们赔我妈妈!你们赔我妈妈!改姓拉住了妹妹,说,他们骗我们的,估计妈妈忙,又回不来了,这只是借口而已,改琴,我们走,现在就去江中市找妈妈,妈妈应该还在机场那边上班!
改姓发动了拖拉机,猛烈地朝前冲了出去。叔叔拦住改姓说,你们一定要接受事实,你们的妈妈真的已经不在了!改姓说,那尸体呢?人死了尸体在哪里!叔叔提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说,这是骨灰,你们看看吧,我们没有骗你们。
改姓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跪在了雪地上,小心地解开了红布,发现是一个黑色的盒子。他又小心地打开了盒子,发现里边装着的,像厨房里的火灰。大庙村一直还是土葬,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骨灰。他说,这不是火灰吗?警察阿姨说,孩子,这确实是你妈的骨灰,人的骨灰和火灰差不多。
改姓拉着妹妹一起跪了下去,对着放在地上的盒子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把雪地磕出了两个骷髅头一样的窟窿。可怜的两个孩子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哭喊了起来,妈妈呀!我的妈妈呀!你快点回来呀!我们等着你回来过年呀!
他们的哭喊声已经沙哑,在这大雪飘飞的山谷里激烈地回荡着。改姓把骨灰盒重新盖上了,用红布重新包了起来,然后抱上了拖拉机。警察阿姨强烈反对改姓再开拖拉机,说这么大的雪不安全,而且小孩子没有驾照,开拖拉机属于违法行为。但是改姓一句话不吱,默默地拉着他的妈妈,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大庙村。
他们进村的时候,天再一次黑透了,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都亮着灯,而且飘过一股股香味。按照这里的习俗,大年三十前一天的晚上要炸馃子,比如麻花、圆子、油馍和红薯片。
表舅得到消息以后,第二天早上扯掉了针管,搭着一辆摩托车撵回了大庙村。两位好心的叔叔阿姨本来想帮忙办完了丧事再回县城。表舅的病情稍微有些好转,说你们回去过年吧,这里还有我呢。两个人就留下了一笔慰问金,然后冒着大雪离开了。
改姓没有把妈妈放在香堂,而是放在了提前准备好的床上,盖上被子掖了掖,猛然看上去,妈妈真像躺在床上睡着了。改姓与改琴也如往年一样,一会儿贴对联,一会儿挂灯笼,时不时地对着家里说,妈你快点看看,上下联是不是贴反了?妈你快点看看灯笼,上边的竹子是我们画的……
不到下午的时候,天空像哽咽了似的,雪下得越来越小了,偶尔才会飘下来几片,无声无息地落在雪地里。改琴拿来一把菜刀,从笼子里逮住一只母鸡,用麻绳子捆住了双腿,然后坐在门前的雪地里,回头朝着家里望了望说,妈,我开始杀鸡了!
改琴说完这句话,眼泪顿时又流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低着头,一手按住鸡,一手拿着菜刀,在鸡脖子上轻轻地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像用手轻轻地梳理着鸡的羽毛。两根羽毛掉了下来,被一阵旋风卷上了树梢,卷上了屋顶,很快就不见了。
改琴发现刀抹在鸡身上不停地打滑,也许因为刀太钝了,也许因为这只鸡长着金黄色的羽毛,像穿着盔甲一样。她就放下了刀,开始拔鸡身上的羽毛。改姓也过来了,他们一起从鸡脖子开始拔起,然后鸡腿、鸡背和鸡肚子。每拔一根羽毛,鸡就挣扎着尖叫一声,他们单薄的身体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跟着颤抖一下。
最后,他们亲手养大的这只鸡,除了高高翘起的尾巴和两只美丽的翅膀,其他部位的羽毛已经被拔光了。他们放开了它,它张开两只翅膀,颠起被捆着的脚,像芭蕾舞演员似的,扑扇着、旋转着。
表舅瘸着腿,拄着拐杖来了。他捉住了鸡,叹着气说,你们还是让我来杀吧。他提起刀,转过身,等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发现鸡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鸡身子,血洒在雪白雪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鲜艳,给大庙村增添了不少节日的气氛。
表舅说,可惜了这么红的鸡血。
改琴在妈妈的房间里生出了一盆木炭火,拿出了她爸曾经煨药的瓦罐子洗了洗,添了水,放入了鸡块,加了盐和大茴,等熬了一段时间,再加入了事先泡好的黑豆子和党参。瓦罐噗噗地响着,水蒸气弥漫了整个房间,带着扑鼻的香气飘了出去,很快就扩散到了整个村子。村子里的人吸了吸鼻子说,肯定是改琴在熬鸡汤。
改琴一边熬鸡汤一边说,妈你知道吧,炭是我们自己烧的,还有鸡也是我们自己孵化自己养的,听表舅说,你最爱喝鸡汤了。改琴没有听到回音,就奇怪地朝着床上看了看,又哭着重复了一遍。
改姓也一样,默默地待在厨房里,边做饭边在心里问,妈,蒸米饭,要硬一点还是软一点?妈,炒洋芋粉,腊肉多放一点还是少放一点?妈,炒洋芋片,你喜欢醋熘的还是酸辣的?你在外边过年,吃不到这么丰盛的菜吧?他想着想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烧红的锅里,发出刺溜刺溜的声音。
表舅坐在厨房里帮忙烧火,他的喉咙本来就像风箱一样,如今再吧嗒吧嗒地抽烟,声音就更加破烂了。他说,你们的心意,妈妈是知道的。
年夜饭必须等到天黑以后。做完了饭,改姓带着改琴又去坟地,给他们的爸爸和爷爷奶奶上了坟,然后回家放了鞭炮,往火盆里添了一些木炭,就把年夜饭端上了桌子。改琴放了五双筷子,一双是她哥改姓的,一双是表舅的,一双是自己的,另外两双是她爸她妈的。最后盛了五碗米饭,又单独舀了一碗鸡汤,算是给妈妈的。
表舅笑了笑说,我们呢?不给我们喝吗?改琴说,我们又不爱喝。表舅说,这丫头真偏心。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三个人一天滴水未进,但是都没有什么胃口,就简单吃了几口。吃完了年夜饭,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默默地坐了一夜,把这个鼠年的春节就这么守了过去。
按照改姓的说法,他妈回家过年,起码要过到初六,初六一过,才会回江中市那边的飞机场上班,所以他妈是正月初六早晨安葬的。安葬的那天,改琴想到了学校围墙边上长着的野菊花,她从春天一直盯着长到了秋天,从秋天盯着长到了放寒假以前。她想,经过了这么大的一场雪,应该已经凋零了吧?她跑过去看了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它们开得更加鲜艳了,被白雪衬托得更加黄灿灿的了。原来它们都是为了她妈而准备的,她赶紧采了一大束,捧到了她妈的坟前。
大庙村的天空又晴了起来,太阳暖暖和和地晒着,被踩踏过的地方雪就化了。从妈妈的新坟回来,改姓和改琴开始翻妈妈的遗物。叔叔阿姨捎回来的东西很简单,一个飞机模型、一个布娃娃、几件衣服,这些东西都是全新的,应该是叔叔阿姨们送的。其实,妈妈真正的遗物只有一件,一部银色的磨损严重的手机。
他们一打开手机,屏幕上就出现了一张照片,那是他们两个的合影照。这张照片应该是妈妈上次回来拍的,他们在照片上灿烂地笑着。他们拨打了表舅的号码,又拨打了表哥的号码,还拨打了表婶的号码。除了这三个号码,他们和这个世界之间,再没有别的号码可以联系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可以联系,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妈妈。他们用表舅的手机拨打了妈妈的手机,多么希望妈妈的手机能够接通,从手机里突然冒出妈妈的声音。他们不停地翻啊翻啊,手机果然发出了声音,而且这声音确实是妈妈的。他们的妈妈说——
改姓改琴,妈妈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本来医院安排了探视,但是新冠病毒传染性很强,我害怕传染给了你们。我现在在隔离医院里,医生护士的照顾很好,你们就放心吧,倒是妈妈放心不下你們,你们一定照顾好自己,妈妈带你们坐飞机的愿望没有实现,等你们有一天长大了,自己去坐一次飞机,别忘记带着妈妈,妈妈也想坐一次飞机……
改姓说,我妈妈的电话!改琴说,表舅你快来听呀,我妈妈的电话!表舅正坐在太阳底下迷迷瞪瞪地打盹,听到声音,浑身一激灵,天啊,这确实是改姓他妈的声音,自己表妹的声音。虽然声音十分微弱、断断续续,他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表舅凑了上去,接过手机一看,这并不是什么电话,而是储存在手机里的一段录音。
此时,天空很蓝,蓝得非常虚幻,蓝得轻轻一指头,很有可能就戳破了。从这越来越蓝的天空传来了一阵嗡嗡声,他们三个人同时抬起了头,发现一个指头蛋子那么大的亮点,正从大庙村的上空划过。
他们明白,那是飞机。
我的堂兄陈小元,改姓改琴的表舅,他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讲完了这个故事,我们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两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挨着陈小元坐着,他们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木讷地揩着脸上的泪水。
这期间,湛蓝的空中又飞过一架飞机,这次与以往不一样,这次是一架喷雾式飞机,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一条飘逸的白纱。堂兄的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着豫剧《卷席筒》——
曹张氏:
可怜你受委屈三绞命断,但愿你的灵魂早上九天。
悲切切把二弟死尸来卷,战兢兢不敢看二弟容颜。
我就问堂兄,这收音机怎么老是重复一个节目啊?堂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人家的节目,是我自己播放的磁带。我说,现在还有磁带吗?堂兄说,这是早几年买的了。他关掉了《卷席筒》,调了调频道,收音机播放出了关于江中市解封的新闻。市民们因为生活再次回归正常或者庸常而欢呼着,我知道那种欢呼是笑中带着泪、泪中带着血的。
我们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听到一阵咯咯嗒咯咯嗒的声音,这种声音我很熟悉。我说,谁家的鸡下蛋了。堂兄说,那是改姓孵化出来的鸡,四只杀了一只,留下了三只,一公两母,两只母鸡每天都会下一个鸡蛋。改姓问我,表舅,你还没有吃午饭吧?去我们家,我给你炒鸡蛋。改琴却说,哥,这些鸡蛋不能吃呀,我们是留着孵化小鸡的。
后来的后来,人们对待新冠疫情像对待禽流感一样不再惊慌失措,但是每次想到当年的那场灾难,我都会想到柳月欠。不,是柳月倩,我那美丽的表妹,曾经和我生活在一个城市的女人,自然就联想到了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有一天,我正在江中市的某家医院做核酸检测呢,突然接到了堂兄从庾家河镇打来的电话,他无所事事地告诉我,改姓和改琴这两个孩子特别喜欢养鸡,他们把那些鸡蛋全部孵化成了小鸡,等小鸡养大了又开始下蛋,下完蛋又开始孵化小鸡。
我想了想,先笑了,然后感到一阵心酸。鸡生蛋,蛋生鸡,鸡鸡蛋蛋,蛋蛋鸡鸡,无穷无尽繁衍下去的,其实和鸡和蛋是无关的,而有关于他们对于妈妈的思念和等待。
呵,鸡是一种家禽,源出于野生的原鸡,其驯化历史至少四千年。按照相关的定义,终年生活在一个地区,不随季节迁徙的鸡,也算一种留鸟吧?
陳仓,陕西省丹凤县人,70后诗人、作家、媒体人。出版有“进城系列”小说集八部,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说集《地下三尺》《上海别录》《再见白素贞》,四千行长诗《醒神》,诗集《艾的门》《诗上海》等19部。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二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第三届中国星星诗歌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三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排行榜)等各类文学奖项三十余次。创作主题“献给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已成为大移民时代的文化符号。
责任编辑 张颐雯 苏 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