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东方 一生只专注于石雕这件事

赵玉国

一轮圆月给人以圆满、幸福之感，若恰好配上怒放的花丛，便组成了中国人心中最完美的意象——“花好月圆”。将这种美好意象永远定格，是所有人的愿望。

1992年，一枚以青田石雕作品《花好月圆》为蓝本的特种邮票正式发行，这次机缘让该作成为人们最为熟悉的青田石雕艺术品。而让这种美好成为“永恒”的，是正处创作巅峰时期的倪东方。

时光飞逝，转眼30年过去了。如今已95岁高龄的倪东方，已成为了青田石雕界的“泰山北斗”。他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作品多次被国家博物馆等重要文博机构收藏。2006年，他被中国工艺美术协会授予“中国工艺美术终身成就奖”，还是首批被授予“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称号的艺术大师。

在倪东方工作室，《花好月圆》照片被挂在墙面的正中央，由此可见这件作品在大师心中的崇高地位。

从12岁首次下山看到外面的世界，到小学毕业后辍学，因师母一句“长一技胜读十年书”改变了人生轨迹。从此，倪东方一生只专注于石雕这件事。在他的作品里，我们看不到他曾经历过的苦难与挫折，他传达给人们的总是对自己人生选择的庆幸和对创作石雕艺术的喜悦。

由于年事已高，倪东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幸运的是，《中国收藏》杂志记者得到了这样的机会。日前，本刊记者专程奔赴浙江省丽水市青田县，在位于青田石雕小镇的倪东方工作室中见到了这位老人。

倪东方 《花好月圆》青田石雕博物馆藏倪东方认为，这件作品是青田人民的财产，一定要留在青田。

眼前的倪东方和蔼、慈祥，面色红润、目光深炯、反应敏捷、步伐稳健，甚至让你忘记了他的年龄。“ 如果总想着自己的年龄，会让你有所顾忌”，至今，倪东方仍在创作青田石雕。时空穿梭，回忆起数十年前的往事，倪东方可谓历历在目。而我们的话题便是从30多年前的那件《花好月圆》开始——

这是青田人民的财产

《花好月圆》是倪东方退休后创作的第一件代表作。据他讲，这块石头来之不易。1991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一位青年人带着一个包裹来到倪东方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圆且薄的青田石。“这是一块‘封门灯光冻冻石，两边都是硬石头。如果在敲打两边硬石的时候稍有不慎会将中间的冻石震碎。”倪东方观察后很快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处理得好，它就是一件宝贝，否则它只能报废。”

正因如此，很多人不敢买这样的石头。但在倪东方看来，这块石料奇异难得，是一块“非买不可”的石头。

这一夜，彻夜未眠;转过天，毫无头绪;第二天，反复推敲;第三天，小心翼翼地将外面的硬石剥离……直径33厘米，无裂，温润，当里面颜色通透的黄白色冻石露出全貌的时候，倪东方感叹道：“真是一块难得之材！”

“一开始我不知道如何动刀，看到中间那块冻石，一片薄薄的黄色，感觉像个月亮，顺势就想到了‘花好月圆这个主题。”倪东方借用石料中的固有色彩，把圆月、牡丹、桃花、小鸟的形象叠化在青田石上，塑造出一幅百花拥月的美丽画面，鸟雀在花枝间跳跃鸣叫，令人观后遐思翩翩。经过9 个月的设计制作，简洁明快、形象直观，展现花前月下良宵佳景，寓意着对人间美好祝愿的《花好月圆》终于完成了。

《花好月圆》的美，就在于它传达出了人们对于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这种向往是永恒的。通过作品，我们仿佛能够看到，倪东方一刀一凿敲下硬石、美妙冻石一点一点显露。这个过程缓慢而平淡，恰如我们绝大多数的人生。至今，倪东方都难忘将两边硬石全部敲掉的那一刻，“那是我人生中最高兴的时刻”。

曾有收藏家为此作开出千万元高价，但倪东方不为所动。他认为，“这是青田人民的财产，不卖”。2016年，他将《花好月圆》捐赠给了青田石雕博物馆。

将自然资源“还给”自然

1993年，对于倪东方来说也是较为重要的一年。当年其凭借作品《春夏秋冬》获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该作充分体现了倪东方对于大自然的爱，并且展现了他依据石材，将来自于自然的资源“还给”自然的创作特点。

此作共有4件，以青田四大主要矿区的四大名石为原料，将它们的色彩特质与四季紧密联系起来。《春》是以青田旦洪矿区的“金玉冻”为原料。在这件作品中，倪东方雕出了鲜红的牡丹花，白冻雕成牡丹叶，配以苍老的枝干老桩。底座润黑料外贴着红皮石，把红皮石雕成花藤，底座黑色。作品色彩反差分明，甚是逗人喜爱。

白色的荷花、墨色的荷叶、浅红的花蕾，以封门三彩石雕成的《夏》处处给人以生命蓬勃向上的感觉。其底座似有水纹的夹板石被雕刻成水波浪，造型处理巧妙而得当。

倪東方 《睡美人》青田石雕博物馆藏不雕而雕，在倪东方眼中是石雕的最高境界。

倪东方 《春夏秋冬》 陈建春收藏1993年，倪东方凭借作品《春夏秋冬》获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图中的《秋》为二次创作，是倪东方将自然之色“还给”自然的典型之作。

秋天来了，自然的一切都变得忧郁而深沉，产于白垟矿区的紫檀冻非常适于表现这个季节。1993年，在荣获“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后，倪东方将其中的《秋》捐献给国家。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件《秋》是以封门三彩石补上的。石材中的白冻雕成白菊花，黄色部分雕成黄菊花，还有黑色的花枝花叶，俏色突出。底座是封门山蓝星冻石，也雕出菊花，作品上下调配协调。在倪东方看来，这件《秋》已胜过原作。《冬》的石材是尧土矿区的紫檀冻，其将白冻雕成白梅花，紫檀色雕成横斜错落的梅枝和梅桩，底座也搭配梅花，整体构图错落有致。这四件作品最可贵之处，是在雕刻技艺以外赋予了各种石材不同的季节元素，让它们“重归”自然。《春夏秋冬》一经露面，就获得了各界人士的好评，堪为倪东方的一件经典之作。

“2001年8月27日，国务院扶贫办、联合国计划开发署在香港召开全国百位英才会议，我和收藏家陈建春先生都参加了。认识之后，我们关系密切。后来得知陈先生对青田石雕情有独钟，尤其喜爱我的作品，所以我最后将《春夏秋冬》转让给他收藏。”倪东方向本刊记者回忆道。

除了借自然雕自然的创作手法，倪东方还善于赋予原石形貌以生命，做到不雕而雕，尽显风流。改革开放之初，倪东方以1万元的高价买下一块奇石，他再三端详，始终未凿一刀，只是给它起了个“ 睡美人”的美名，此作顿时神采奕奕，成为经典。“不能随便动刀，不能把石头糟蹋了。我在构思时总想该留不该留，留则如身上肉，削则似地下泥。”倪东方说，画可以反复画，但石雕只有一次机会，没有第二块完全一样的石头。

青田石雕收藏家陈建春手捧的作品是倪东方的代表作《春》。

青田石雕收藏家陈建春手捧的作品是倪东方的代表作《春》。

2008年一个晚秋的早上，倪东方登上千丝岩碑林，看见在高高的石头上有一对八哥鸟一声一声鸣秋不断。草地上有一片白白的霜，经霜的红叶随风飘动，真是一幅天然画卷。他在思索中，拟定了“鸣秋催来一林霜”的题目。但石头没有霜的颜色，如何表现秋天的霜叶呢？当时，他看见红叶在风中飘动，枫叶经霜见红，便雕出红叶表达作品无霜有霜的意境。

对于青田石雕艺术，倪东方有着自己的评判标准。他告诉《中国收藏》杂志记者：“有的石雕作品虽然精雕细刻，但它没有‘魂，一眼就能看完，它只是一件商品;有的石雕是创意创作出来的，有一种意境在里面，看不完，有余味，那就是艺术品了。”

“我有两个母亲”

在采访当天，倪东方刚好完成了一幅书法——《祭封门山碑文》。他得意地告诉本刊记者：“ 一气呵成，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倪东方经常对人讲自己有“两个母亲”：“一个母亲是生我者;还有一个母亲就是封门山，赐予我五彩宝石，是青田石雕人的母亲。”

位于青田的封门山，蕴含丰富的叶蜡石矿，即青田石。其成矿历史距今约1. 4亿年，有文字记载的开采史为1500年，历朝历代皆有闻名于世的石种出现。为了向这位“母亲”致敬，2018年12月，倪东方提议的“祭封门大典”得以实现。当时91岁的他精神矍铄，健步拾阶，率3000多位青田石雕从业者宣读了祭文。那一刻，对倪东方来说，就是圆了一个长久以来的梦。

值得一说的是，在采访中倪东方还多次提到了藏家。在他看来，藏家们助推了青田石雕文化的挖掘以及行业的发展。而据我们了解，目前青田石雕的藏家群体中有很多都是华侨。

众所周知，青田除了是享誉世界的“中国石雕之乡”，还有另一个美称——“华侨之乡”。走在青田街头，随时可以享用香浓的意式咖啡、美味的新西兰牛排、地道的法国红酒、正宗的西班牙海鲜饭……家在鹤山瓯水间，半城欧风半江南。青田有如此景象，与其拥有300多年的华侨史密切相关。这里走出了33万华侨，遍布全球128个国家和地区。

这些华侨自然对青田石雕情有独钟，并不遗余力地向世界积极推广中华文化、青田文化。很多华侨甚至会经常带着几块青田石在身边，因为它也是馈赠海外友人的首选之物。可以说，把青田石雕带到全世界，青田华侨功不可没。

而像倪东方这样的大师，更是尽己所能地挖掘、传播青田石雕的美和文化。“您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当听到本刊记者的提问，倪东方不假思索地回答：“博物馆”。

倪东方所说的“ 博物馆”便是2017年创建的倪东方艺术博物馆。其馆内面积达3000多平方米，设有5个展厅，馆藏艺术品达500余件，其中倪东方的个人作品有近200件。参观者不仅可以在这里形象直观地欣赏到以倪东方大师为代表的青田石雕的风采，同时还可以领略到源远流长的中国印章篆刻的艺术风貌。如今，它已经成为青田传承和弘扬石雕文化的重要平台。

“ 博物馆的建成，让我的作品找到了一个最理想、最合适的安居之地，这不仅仅是圆满的句号，更是新的开端，希望这座博物馆能为青田石雕文化甚至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播发挥自己的作用。

（注：陈建春、陈墨为本次采访提供了帮助，特此鸣谢）

前不久，在青田舉办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大会”上，青田石雕作为一项重要非遗项目在青田稻鱼共生系统博物馆中展示。

倪东方书法《祭封门山碑文》。2018年12月，倪东方提议的“祭封门大典”得以实现。那一刻，对他来说，就是圆了一个长久以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