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睿欣
时间是3日的下午五时四十分,我骑着共享单车行驶在暑热还未完全褪去的柏油马路上。
但是我看不见隐约袭来的日落、恢宏婉约的晚霞,也看不见绿茵茵的冬青灌木丛被修剪成漂亮的形状擦过我的裤脚,随之摇摆成渐渐远去了的浪花儿样。我头疼欲裂,几乎不敢呼吸,但还要忍受路面坑坑洼洼带来的痛苦。
我一向有思考过度的习惯,而这习惯起码在这个时候可以暂时作为止痛药,可笑吧?我用思维上的折磨代替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神经一跳一跳的,我连痛苦地跳脚的气力都没有。而顺应这必要的精神昏睡,有一根最跳的神经在大声地朗诵着一首混沌的诗歌:
汗水/墨绿色的/栏杆上/攀附着鲜艳的/花蕊
理智在诅咒我的文青病,但鉴于目前身体处于一个非常规性的病态中,我就暂时先允许它自我发出脆弱的感伤吧,总比听见我脆弱的神经跳“踢踏舞”来得强。
我好不容易把共享单车骑到小区门口又掉头——不是我家的车子,停在家门口要付十二块钱调度费。紧接着匆匆扫了个门口的行程卡,再走向我家单元楼。
最可怕的是没有汗水,只有从鼻腔、咽喉、太阳穴四面八方散开来的无尽痛楚。我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小心,细微颠簸都会导致脑仁儿抽痛——它也像是这一路疼得麻木了。
一进家门,我就看见阳台上那几盆娇艳的月季花——我妈有一双培育花草的巧手——一大束红粉色的花瓣,迎风招展着。
我只一眼扫过,但它迎风恣意的模样在我脑海里停留了许久,久到我爬上床,撑着嘴皮子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后、倒头就睡的时候,它的模样还和医院门口那一大片月季花重合,在我的心头水红水红的,泛着疼痛的触感和墨绿色的刺。
我完全没有做梦。
一觉醒来是晚上七时左右——嗡嗡响的手机是这么告诉我的。
再怎么迟钝,我也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中暑导致的。本来也没什么,但意识到我越想越头疼这件事,脑仁儿就像是配合著要炸开了似的。
鼻腔堵塞住了,但我的本性就是一刻不停地思考。在这样仿佛生死存亡的时刻,思维的生命力便更显得至关重要,我需要探究痛苦的原因。
排除了急病,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我的骨头。
我的躯壳早在上个星期就发出过警告,它已经受不了我长期不端正的坐姿以及混乱又高压的生活状态,它严厉地质问我在这样无辜的十七岁,是怎么做到把自己身体糟蹋成这样子的。
而它抗议的呼声就是我骨头的哀号,无关骨折,单纯的疼痛难忍。我请过一个下午的假去了趟医院,没有拍片,没有抽血,医生开的药物覆盖了我疼痛的所有理由。但鉴于我依旧劲儿一泛上来就极致痛苦,看来我这是真有毛病。
这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人本无疾,都是自己作出来的。但是骨头、骨头……我讲真还是说不清是我哪根骨头在疼。
“嘭!”隔壁妹妹的关门声震得墙灰都在颤动,也敲打着我的脑壳——啧,搞不好疼的是头盖骨。
我依稀还能记得妈妈跟我讲过,她以前办幼儿园时教过的两个特殊的小朋友,因为痛觉神经不敏感,他们的手指被门夹得血流了一地自己都浑然不觉,小小的拇指伤口甚至都看得见森白的骨头。
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却感受到胸口的那颗红石榴一样饱满的器官在怦怦跳动着,我感受到它鲜红的汁液,顺沿血管流往脑袋,周围是千军万马的神经,尖叫着把痛楚传递到我的眼眶,让我忍不住又流下了那汁液一样的眼泪。我的痛,竟有了些酸甜的意味。
果然头才不会疼,作怪的是粗鲁的痛觉神经末梢。
我这样想着,心里竟升起了一丝别扭的安慰。在安定的疼痛中,我依然饱受折磨,但还是进入了浅层的睡眠。可显然此刻睡眠毫无裨益,我一醒来就挣扎着打电话给妈妈。
“小米,怎么啦?”啊,这个古怪的昵称。我讨厌这个称呼,但我没有力气与人争吵。
“……头疼。”
“欸,什么原因啊?”
“……我背还疼,还有肩膀、腰、脖子……”
“我都知道,主要是问你头怎么回事。”
我在灼热的吐息中兜兜转转地思考,母亲的问题着实难倒我了:“……我还很烫。”指的是脸,事实上,我的手脚甚至有些冰凉。
“啊呀!你量体温了吗?快叫你爸,他还在家!”
于是妈妈挂了电话,而我顺手给老爸也打一通电话——我甚至没有力气喊他过来。
我一打却是占线,而那头老爸的手机响了,随之传来的是一连串的指责和咒骂声。老爸一面接着电话一面赶来,他粗糙的大手一抚上我的额头就赶忙叫我去医院。
实在是太疼了——我颤颤巍巍地披上外套,在赶去医院的路上满头大汗,一路都是绿茵茵的冬青灌木丛,因为光线的暗淡而沉静成墨绿的形态,临走前喝的那股黏腻的药甜味还粘在干涸的喉咙里挥之不去。迎着风,我汗流浃背。
直到路径的前方伸出一抹红粉色,明明身处幽暗的月色中,它的枝叶却生得黄绿黄绿。透过层层绿叶的掩护,我还是无法看清它的枝条上面是否长着尖锐的艳刺。眉间蹙着夜色里焦灼的汗珠——
我发烧,却闻见惊人的芳香。
指导教师:费静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