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笑
我们行走在遗失的世界。
人类逐渐被驱逐,植物正在收复失地,旧日的痕迹都被抹掉。浓荫深处,阳光变得鬼鬼祟祟。我们小心躲开那些拦在路上的树枝,以防被拖进去撕得粉碎。
“我们是最后两个人类了。”
“瞎说!前边那些不是?”走在后面的阿丽说。
“那些摇摇摆摆的东西?他们都已经和植物是一伙的了,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将进入地下,再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变成真正的植物了。你不用担心,有我呢,我会救你。”
阿丽大概十三四岁,比我高出半头,甚至比许多大人都高,看上去也像一个大人,可看她那两只离得有点儿远的眼睛里透出的单纯就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心智比我还小,需要我的保护。
“你敢说自个儿爷爷奶奶,看我不……”汽车喇叭声猛地响起来,吓了我们一跳。不用看我就知道是谁,老家伙里只有一个会开车的。
车在我們身边停下来,车窗落下,尚德冲着阿丽训斥道:“小丽,不是告诉你离这些小流氓远点儿吗?这么不听话,我只能惩罚你了——”奇怪的表情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一闪而过,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探究我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似的,“我现在出去办点儿事,晚上你去我家。”说完,他不再理我们,随之汽车蹿了出去。
阿丽呆呆的,等到汽车在远处拐弯不见了,才冲着虚空“哦”了一声。我看她那一脸温顺的呆相,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总要你上他家干吗?你得小心,在他的面具下面,早已溃烂,蛆虫横行……让他咬一口,你的身体就会长出怪物……”
“闭嘴吧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尚德大爷也惩罚你……”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儿,捂着嘴笑起来。她笑得真好看,把我看得呆了,想说的话全忘了。
阿丽是我捡来的跟班。以前大人不让我和她玩。那时我有的是伙伴,才不稀罕和她玩。可是后来,我的伙伴都随父母逃离了。那天,我看到她正追在一群小孩子后面,要求加入人家的游戏。
可是,人家都躲她远远的。
从那天起,她就跟着我了,我们形影不离地在这个遗失的世界里历险打怪。
阿丽止住笑,神秘地说:“敢不敢去尚德大爷的院子里给我摘朵花?”
在阿丽面前,别说摘玫瑰,就是上天摘星星我都敢。我们折返身,向尚德家的院子走去。
和这个衰落的世界相反,尚德家的院子里欣欣向荣,各种各样的花妖艳地诱惑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然后等待狩猎对象掉入陷阱。
“小轩,能不能给我摘那朵?”
我们俩趴在墙头上,在阿丽示意的方向,通红的一片。我问:“哪朵?”
“玫瑰都不认识,真是老土!”
“你要它干吗?那天,尚德给了一个小孩一朵花,她乖乖地跟着进屋去了,好长时间没出来,估计被吃掉了。”
“不摘算了,反正晚上我就要有一朵最好看的了……”
“不是说惩罚吗,还给花?”
“还有好吃的呢:巧克力、冰淇淋、奶油蛋糕、可乐……”
“这还叫惩罚?奖励还差不多——你吹牛吧!”
“说了你也不懂。小屁孩儿!”阿丽说完,跳下墙头走了。
第二天, 我问她昨晚去接受惩罚了吗?她没回答,我也就没再问。
我们就像两条无所事事又欢快无比的鱼,在村子里四处游荡,把死水一般沉静的时间划出些浪花和动静。我爷爷奶奶只能唠叨唠叨,拿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阿丽那个耳背的奶奶更不用说了,也就给她做三顿饭,别的什么也管不了。我们要小心的,只有尚德那个老家伙。
开学的日子到了,我没法经常见到阿丽了。到了九月底,我彻底见不到阿丽了。去找她,她奶奶大着嗓门说:“病了!”后来,阿丽的父母一起回来了。
关于阿丽的病还有一种说法,像夜游的鸟一样飘忽不定,却又无所不在。那就是她得的根本不是病,而是别的什么。我想起那天在尚德窗外看到的情景,心想完了,阿丽真的被尚德咬了。阿丽病了之后,尚德就从村子里消失了,说是进城了。
我父母也回来了。阿丽父母晚上来到我家,向我父母问了许多我似懂非懂的话,临走,阿丽她爸看着天恨恨地说了句:“我饶不了那个老东西。”
大人回城的时候,我和阿丽也跟着离开了。阿丽先走的。在她走的前一天夜里,尚德院子里失火了,靠围墙的那片玫瑰被烧成了一片焦土。人们猜测是烟头引起的。天旱,加上霜冻,那些玫瑰已变成了丑陋的干枝,遇火就着。他们不知道,我和阿丽就在附近。阿丽是我喊出来的。
“我要给你一朵玫瑰。”
“骗人!这时候哪有玫瑰?”
“到了你就知道了。”
只一根火柴,那片枯枝就盛开出了美丽的花朵,而且这花朵越开越大,无数鲜艳的花瓣在夜色里舒展、跳跃。我好像听到了尚德和他的植物盟友的哀嚎,开心极了。阿丽的脸上没有病容,娇艳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好看吗?”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