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1953- ),出生于湖南长沙,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飞过蓝天》,中篇小说《爸爸爸》,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散文《山南水北》等。《飞过蓝天》于1981年发表于《中国青年》杂志,曾获“‘五四青年文学奖”和“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麻雀有点感动,但并不后悔刚才的手腕弯曲表演术。他实在不愿在这个山冲与泥粪打交道了。记得六年前刚下乡时的情景,那时他有多么火热的幻想呵。他是瞒着母亲转户口的,是揣着诗集偷偷溜进下乡行列的。他渴望在瀑布下洗澡,在山顶上放歌,在丛林中燃起篝火,与朋友们豪迈创业,就像要建起一座康帕内拉幻想中的“太阳城”。他还想靠自学当一个气象专家或林业专家,登上现代化科学的殿堂。当然,他也要让手上生出那值得自豪的硬茧,让腿上留有那英雄勋章似的伤疤。第一次上山砍竹子,他凭着年少气壮,不顾劝阻砍了一百多斤。不料下山时,他逐渐跟不上队伍了,一步一跪,忍受着肩上火辣辣的痛,竟远远落到了最后。在一个急弯处,竹子太长,两端都抵住了岩石,卡得他既不能动,又放不下,加上草丛里沙沙地响,一条蛇倏然逝去,他急得哇哇哭起来……
后来,是老队长举着松明子来找到了他。
但这些并不使他泄气。那么是什么使他学会了手腕表演术呢?他想不太清楚。他只知道,第一次招工给人们的震动太大了。地位分化的可能和现实,使朋友们的热情消失得太快,算计增加得太多。关于托洛茨基和德热拉斯的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社会调查记录什么的被人们撕了用来卷烟,连菜园子也变得荒草丛生。对干部的顶撞,与农民的纠纷,知青户内部为大事小事发生的争吵,使大家在入睡前更多地想起了今后的出路。“光阴飞快地流逝,一去不再来……”一位知青经常唱起这支印度歌。
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是靠爸爸一张字条当兵走了,有的是招工或升学了,有的则公开宣布姑娘和金钱是目标,户口也不要,藏着匕首下山。连山那边那位热情为自己掌管衣服钱粮的姑娘,也不再让鸽子带来纸条,一走就没有音讯……于是,这个一度热闹的知青户,只剩下一只鸽子——就像他的影子。
现在,他连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影子的人,还是一个人吗?还是个东西吗?
好久没打柴了。稻草也潮湿,根本点不了火。小收音机里正在播气象预报,说是今后几天内还要下雨。他“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掉。
收音机旁有一封信,是一位老同学写来的:“……老弟,你白长了一个脑袋,要干部推在(荐)你,实在容易。让他们喜欢你,有这号本事没有?如果没有,就得让他们怕你。专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脑壳疼,逼他们甩包付(袱)!我陆大爷的成工(功)(经验)就是这样的……”
他用信纸点火的时候,把信再看了一遍,脸上冒出恶毒的冷笑。对呀,如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亡命的。老子破罐破摔,要让他们六神不宁!
晶晶感谢那只灰鸽。要不是它,自己早被老鹰撕成碎片了。当时自己一个劲奔逃,忽而俯冲,忽而腾空,但那个巨大的敌人紧紧咬住它,始终像一片乌云笼罩头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刺树挂住,掉了两片羽毛,未感觉到痛,但身体不平衡了,速度开始放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晶晶看到了它。咕嘟嘟——那是召唤还是在声援?晶晶飞过去,跟着它飞越一片枣林,滑过一个麦场,然后钻进一个大石磨下的窄缝里。这里老鹰无法挤进来,而且附近有人影,有狗吠,老鹰果然只敢在高空盘旋,绝望地叫喊一阵,最后丧气地走了。晶晶向灰鸽子拍拍翅膀,发出亲切轻柔的咕咕声。
灰鸽子走了,不一会儿,又带来一大群鸽子。这是个多么热闹的群体呵。雄的、雌的、大的、小的、白的、灰的,此起彼落地飞翔和跳跃,鸽哨声响成一片。大家都打量着这个浑身雪白的新朋友。几只雄鸽还大声叫唤,蓬松羽毛,显示声音的圆润洪亮,展示宽阔的肩幅和挺健的龙骨。
咕咕咕——晶晶听出了它们的欢迎和安慰,也尽可能作出了回答,只是它关于湖水和水田的描述,似乎显得不可思议。它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新朋友们还是一个个目光茫然。但不管怎么样,它眼下结束了孤单,重新进入火热的集体。是的是的,它记起了母亲的话,没有集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尽管在集体里也会有不愉快,也会出现争食或争偶的打斗,但群居才会有安全,有交流,有游戏,有欢乐的歌唱。它们扑扑地从一块麦田飞向另一块麦田,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在这个过程中,晶晶已经学会了吃麦粒和高粱米。
它吃饱了,喝足了,但还在东张西望,瞪大眼睛寻找什么。这里的一切使它没法忘记“那个地方”“那个人”。那里有青山下的湖面,有山沟里的小木屋。它不是应该飞到那个小木屋去,取来小竹筒里的纸条吗?它不是应该在那棵熟悉的老树枝上,等待主人在晚霞中归来吗?它怎么能停留在这里?
当然啦,这里有食物,有朋友,也有草窝,但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是的,这里似乎什么也不缺,唯独没有它日日相守的图景和动静。
它扶摇直上,又徘徊飘落,引得鸽群追随它求索上下,投来种种惊疑和询问的目光。天色暗了。首先是两只胖鸽发出了疲倦的呻吟,接着是一只麻色雄鸽发出了回家的号召。什么新鲜东西也没发现的鸽子们,渐渐不满意外来者的引导了。咕嘟——咕嘟嘟——它们用嘴梳理羽毛,清洗泥灰,摇着尾巴,恢复了如常的自在和安闲。当它们动身回巢时,发现晶晶还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废碉堡上。
如果附近有人,如果人可以听懂鸽语,那么就可以听到这样一场对话:
“你还要干什么呢?”有一只鸽子问。
“我要寻找。”晶晶回过头来。
“你找什么呢?”
“我……要寻找。”
鸽子们耸耸肩,发出杂乱的咕咕声:奇怪,奇怪,它們劝晶晶不要胡思乱想——是的,它们什么也不缺少,什么也不必去寻找。咕咕,它们吃了就玩,累了就睡。咕咕,在满足之后,它们是慷慨大方的。在饥寒面前,它们并不缺乏勤劳。但它们这些菜鸽从不幻想,只有刚出壳的乳鸽才幻想啦。咕咕,它们有祖先,也有后代,有自己的窝巢,它们虽然一旦长得肥满,就会死于人类的刀下,但谁又能免一死呢?它们虽然飞不了多远,但谁又能逃出天地的大限?既然如此,那么大家就安于现状,至少赚一份舒适,不必自寻烦恼和自找苦头吧?
不,我要寻找。晶晶低下头去。
菜鸽们终于扫兴地飞走了。大地寂静下来,冷冷的夜雾漫淹过来,地头冒出一个金闪闪的圆,记得它有时像一个钩,有时像一个桃,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又大又亮?记得有一次晶晶向它飞去,想啄一啄它,但飞了好久好久,它还是远远的。现在,晶晶要去寻找心中的一切,会不会也像那次一样无功而返?
它完全没有把握。
它突然听到身边有扑扑的声音,回头看,是一只灰鸽——哦,它没有回去。
他开始了新战略。那天,燕子低飞,水缸出汗,蚂蚁筑坝,明明是要落雨的征兆,而且收音机里明明有大雨的预报。但他作为气象员偏偏不去通报消息。眼看一场暴雨说下就下,晒的一坪油菜籽全被打湿了。刚下田的千多斤碳氨,被山水一盖,只怕肥水跑走了一半,急得老队长跺脚喊皇天。
公社秘书下来检查工作,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耍赖,口口声声说没衣服换了,要借秘书身上那件中山装。衣服虽没借到,但衣袋里一包烟却被强行“借”走了。秘书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好发作,只得拔腿就走,怕他又来搜钱和粮票,说不定还要抢手表。不几天,秘书的话就风传下来了:“那个叫麻雀的。什么知识青年!简直是城里的街痞子。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先把他捆起来!”
看牛当然也不能太老实。一上山,他就一个“大”字躺在地上呼呼睡觉,要放牛伢给他打扇,摘杨梅来供奉他。结果牛吃禾,牛打架,闹得队上鸡飞狗跳。那天收工点数,发现少了一头黑牛。
“我的娘,怎么得了!”队长在禾坪里急得团团转,“那只牛婆刚抱福,万一跌到山下,损失就是千多块呢。”社员们也惊动了,围拢来叽叽喳喳,对他投射埋怨的目光。
“我一双眼睛,哪里管得那样多?鬼知道它到哪里去了。”他坐在地上满不在乎。
“你是一个人,你要拿工分的呀!”
“我根本不稀罕工分。”
“那你吃什么!要你喂头猪,你懒。要你出粪平田,你又说做不了。看牛也当好耍?你你……”
“我怎么样!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你们讨厌我,谢天谢地。我就是希望你们讨厌我。快去给公社进一言,把我送走吧。”
队长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跺脚:“你枉吃了二十多年的谷米哟!”转身就急匆匆找牛去了……
老饲养员甚至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深夜,队长带着几个人找牛还没有回来。山上有松林的呼啸和竹林的喧哗,间或有野猪叫或野鸟叫,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唉,他们找到牛没有?他们会碰上野猪或者毒蛇吗?他们肚子饿了吗?会摔跤吗?他们的老婆孩子还在门边等待吧……麻雀有点六神无主,终于提着马灯出门。高一脚,低一脚,四野黑森森,只有点点萤火飘忽不定。他后悔自己不该故意息工,惹下这一场大祸。
但他捶捶脑袋,又停止了脚步。不行,他不能中止自己的战略战术,做事得做到底。他要咬紧牙关挺住,要继续表演下去。这个世界上强者生存,是蜂得有刺,是狗得有牙,是牛得有角,自己怎么能这样心肠软!对,应该回去,喝酒,睡大觉……
他挠挠脑袋,把一包香烟塞进队长家的门缝,然后跑回家了。
它们飞向南方。
脚下有波浪撞击的声音。大概是一个大湖,或是一条大江吧!到处弥漫着浓雾,浓得简直是一团团水。晶晶和友鸽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既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星光,更听不到人或者禽兽的声音。它们只感到翅膀已经潮湿,沉重如铅,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自己下坠。但一听到波浪声逼上来,它们就意识到灭顶的危险,于是尽最大的力量飞升……
它们不记得这些天来飞过了多少高山和大江。记得那天的暴风雨,真是驚心动魄。天地似乎被卷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树干嚓嚓地被风刮倒。巨风抓住杂乱的沙石抛向高空,又重重地摔下去。踉踉跄跄飞了整整一天后,它们发现自己竟飞回了原地,一眼就看见那根曾经告别过的歪脖子树,还有自己停栖过的小桥……
(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飞过蓝天》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