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民
猪油记
瘦嫂的一瓦盆猪油被胖婶看见了。
其实,三湾村的人都喜欢吃猪油。一户人家炸了猪油丸子,村里所有的人家都能闻到,于是,大家生怕香味跑远了,比着吸溜鼻子。
沱河一连拐了三个弯儿,三湾村就裹在第三个弯儿里。
三湾村像一个孩子,被沱河揽在怀里。夜晚,三湾村是熟睡的姿势;白天,三湾村是闹腾的样子。
夜晚,三湾村的人能听到沱河水哗啦哗啦的流淌声,能听到沱河里的大鱼哗啦哗啦的翻花声;白天,三湾村的人能听到河谷里山羊的咩咩声,能听到河水里鸭子的嘎嘎声。
听沱河水哗啦哗啦流淌和大鱼哗啦哗啦翻花声的,是瘦嫂。瘦嫂说自己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埋在肉堆里,泡在鱼汤里,就是吃不胖。瘦嫂的心事稠,睡不熟。丈夫在外面搞建筑,还折腾成一个小工头儿,按说,这是好事,瘦嫂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丈夫会不会像哗啦哗啦流淌的沱河水和翻花的大鱼一样自由自在,在外面乱折腾呢?
听河谷里山羊的咩咩声和河水里鸭子的嘎嘎声的,是胖婶。站在院子里,胖婶就能想象出山羊在河谷里悠闲地吃草和鸭子在河水中捉鱼的样子来,甚至还可以想象出羊肉汤和老鸭汤的滋味。胖婶爱吃,能吃。胖婶说自己吸口空气都长肉,喝口凉水都上膘。只是,胖婶的丈夫不去挣钱,天天在村里转悠,有时候打牌有时候唠嗑儿。胖婶连羊屎蛋和鸭子毛也吃不上。
早上,胖婶做好了饭,去门口喘口气,出了院子,打了个哈欠,就瞅见了正在伸懒腰的瘦嫂。胖婶打哈欠的时候,脸变了形,像墙上的葫芦。瘦嫂伸懒腰的时候,身子变了形,像爬墙的葫芦秧。
瘦嫂说:“昨儿晚上,沱河里动静可大了,哗啦哗啦的,闹得人睡不着。”胖婶说:“我咋没听见呢?都怪我睡得沉,八成是河里的鱼不老实,找女朋友呢。”
晚上,胖婶刷了锅,去瘦嫂家串门儿,进了院子,打了个喷嚏,就看见正在打饱嗝儿的瘦嫂。胖婶打喷嚏的时候,拉扁了鼻子,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瘦嫂打饱嗝儿的时候,拉长了脸,像动画片里的小狐狸。
胖婶说:“喷嚏响,有人请。”瘦嫂说:“就怕有人请不来,有人送不走呢。”
胖婶进了屋,就盯紧了饭桌上的两个糖糕。胖婶眼珠儿不转,话却说得快:“哪儿弄的糖糕?甜不甜呢?香不香呢?”见瘦嫂吃吃地笑,胖婶接着说:“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放着糖糕吃不下,好吃的吃够了,好看的穿腻了。”
等瘦嫂笑弯腰的时候,胖婶已经捏了一个糖糕在手里。
胖婶眼尖,吃着第二个糖糕,就瞅见了门后的一瓦盆猪油。那是一瓦盆白晃晃、油光光的猪油。胖婶的眼也变得白晃晃、油光光的了。
“耶耶耶,呀呀呀!”胖婶的腔口尖,像是被羊舔了牛踩了猪拱了,当然,羊舔得柔软牛踩得温和猪拱得痒痒。胖婶探过头,用手比画着那个瓦盆:“咋就这么大一盆呢?”
瘦嫂笑得肚子疼,还没笑够。
胖婶说:“不用猜,是您那口子要回来了,您要用这一盆猪油炒粉条卷油馍炸丸子——男人吃了这几样,有使不完的劲儿呢。”
瘦嫂的脸泛红,摇摇头,摆摆手:“俺家那口子吃够了猪油啦,看见猪油就龇牙,闻见猪油就感冒,听见‘猪油就反胃。”
胖婶捏捏自己的胖腮帮:“我该挨呢!我欠揍呢!您那口子走南闯北,是吃好东西的山珍海味吃不完,荣华富贵享不尽。我是井底的蛤蟆、小庙的鬼,没见过大世面。我猜着,这盆猪油,你是留着自己炒粉条卷油馍炸丸子——女人吃了这几样,滋润着呢。”
瘦嫂的脸泛青,摇摇头,摆摆手:“我呀,吃够了猪油啦,看见猪油就生气,闻见猪油就想吐,听见‘猪油就过敏,天天就想吃青菜萝卜呢。”
胖婶拍拍自己的脑瓜子:“我笨呢!我傻呢!您的一张嘴,是吃俏食的。我这一张嘴,是等着挨抽的。您看看,这一瓦盆猪油,在您这里碍眼呢,占地方呢。俺家呢,有新摘的青菜萝卜,俺给您换换,俺给您换换——”
话还没掉地上,胖婶稳稳地端起一瓦盆猪油,像沱河里的一条泥鳅,滑走了。
瘦嫂撵到院子里,甩手,跺脚。
其实,还真被胖婶猜准了,这几天,瘦嫂那口子要回来呢。瘦嫂提前买了猪膘油,炼了满满一瓦盆,准备着呢。没想到,胖婶演了这一出,哎呀,这三十八的,就是精不过四十八的。
第二天晌午,三湾村里猪油飘香。
村里人又开始吸溜鼻子了。
瘦嫂醉了。
连刀肉
大年初三给表叔拜年,是惯例。
一大早,三元就跟娘说:“今天给表叔拜年,要早去会儿,想给在城里上高中的表哥交流交流,学点儿本领。”娘满心欢喜,觉得三元长大了,赶紧拾掇了丸子、炸鱼、糕点,装进竹篮子,盖上一条红毛巾,放在自行車后架上。
三元没顾上吃饭,跳到自行车上,撒欢儿似的出发了。
出了村,拐个弯儿就上了沱河堤。顺着河堤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大概十里地的路程就能到表叔家。小路两边长满了杨树。现在是冬天,树叶儿全落了,树梢上的鸟巢像河边洗澡后找不到衣服的孩子,没有遮掩。走着走着,三元想起了一首儿歌:
沱河堤,弯又长,
一头连着爹,一头牵着娘,
娘在堤上拾树叶,
爹在河里下渔网……
想着想着,三元一下子笑了, 自行车差点儿歪倒。现在,娘没在河堤上拾树叶,在家里炸麻叶呢。
其实,三元不是没顾上吃饭,是特意让肚子留着空儿,中午吃表叔家的扣肉呢!听爹说,表叔做扣肉是一绝,三元早等着这一天呢。其实,三元早去也不是为了跟表哥“交流交流”,他想的,是早点儿见三湾村的秀红,哪怕是只看一眼,哪怕是只说一句话。三湾村,顺着河堤就能路过。秀红,是三元曾经的同桌。最重要的是,秀红长得好看,坐在那里像一朵荷花,走起路来像一只蝴蝶。
三元觉得,身下的自行车就像一列听话的小火车,穿过丛林,穿过大河,穿过高山,下一站就要到达三湾村了。
三湾村说到就到,三元头伸得像一只鹅,可是,村头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过了村口,三元停下来,扎好自行车,转过身,开始步行往回走。这样,三元就可以再一次走过三湾村了。三元在三湾村的河堤上走过来、走过去,三元不相信,来来回回,回回来来地走,就遇不到秀红?当然,走的遍数越多,三元的肚子叫得越响,想象中表叔做的扣肉也就越香。
真的,三元看到了一个飘扬的红头巾。红头巾有多红,三元心里就有多热,那不就是秀红吗?三元喜出望外,喊:“秀红,秀红。”
“红头巾”转了过来,三元看到了一张大脸。哎呀,她是秀红的嫂子。三元觉得,红头巾有多红,自己的脸就有多红。如果说,秀红的样子像个小鹿,那么秀红嫂子的样子就像个小猪。
没想到,秀红嫂子笑着说:“你等会儿,我去喊秀红。”
三元很感激,秀红嫂子的脸大,心也热。
不大一会儿,秀红没来,一条黄狗扑了过来,三元吓得头发都稀了,撒腿就跑。三元跑得急,黄狗追得紧。眼看就要追上了,三元蹲下去,佯装捡砖头的样子,黄狗缩身后退,三元起身继续跑。
三元跳上自行车,拼命往前蹬。可怜竹篮子上面的红毛巾被黄狗撕扯下来,成了黄狗的战利品。
三元一溜烟儿蹬到表叔村前,摸摸一脸的水,恨恨地想,这一阵子也值得,晌午可以放开吃表叔做的扣肉了。
果然,刚推开表叔家的院门,一股肉香扑鼻而来,正好勾起三元的食欲。三元一边扎自行车,一边朝屋里喊:“表叔,表叔,俺来给您拜年啦!”
正好,表哥也在家,三元就和表哥交流起来。只是,三元和表哥交流的不是上学的事,是怎么对付恶狗的事。表哥说:“你给它丢一块扣肉就解决问题了。”三元说:“关键是我自己还不舍得吃呢!”表哥说:“扣肉马上就上来。”
扣肉说来就来了,只见表叔端着冒着热气浸着油花的扣肉,稳稳当当地放到了三元面前。当然,除了扣肉,还有丸子、海带、豆腐,总共四个菜。
表叔是个念过书的人,说话斯文,拿起筷子,劝三元吃菜:“表侄子,来到咱家,别客气,摘摘。”三元觉得表叔就是有学问,吃菜不说吃菜,而说“摘”菜。三元就回应表叔:“摘摘,摘摘。”于是,三元“摘”了丸子,“摘”了海带,还“摘”了豆腐。
表叔用筷子指着扣肉,劝三元:“摘呀,摘呀。”三元说:“摘,摘。”三元就用筷子夹扣肉,夹起最上面的一块,连着下面的一块。三元抖了几下,怎么都抖不开,心想,怎么“摘”不掉呢?三元放下扣肉,“摘”丸子,“摘”海带,“摘”豆腐。
过了一会儿,表叔又用筷子指着扣肉,劝三元:“摘起来,摘起来。”三元说:“摘起来,摘起来。”三元就用筷子夹扣肉,夹起最上面的一块,连着下面的一块,扯起叠着的第三块,拽起压着的第四块。三元站起来,筷子往上一挑,居然把扣肉的“兄弟姐妹”们都扯了起来,盘子见底了。三元伸着头,张着嘴,然后吧唧吧唧吃起来。
三元说:“表叔,我把扣肉摘完了。”
表叔张张嘴,又张张嘴。
回去的路上,三元一边打着饱嗝儿,一边替表叔发愁——明天,表叔拿什么待客呢?
羊肉汤
那个月黑夜,三湾村的男人们早早地起来了。
夜静得只能听到沱河的流水声,后来就有了收拾车辆的声音。
霜降已过,夜间的寒意让人咬牙切齿,而寒意中的男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三湾村偎在沱河边,湿气重,所以,三湾村人盖房子,喜欢用石头打地基。石头卧在墙下,稳当,不上潮。同样,石头地基也是日子安稳的象征。石匠们下地基前,会在石头上雕出小鸟、刻上大鱼,这样的小鸟会唱歌,这样的大鱼能跃龙门。
有人说,世上有多少条河,人间就有多少座山。离沱河不远,就是芒砀山。芒砀山的石头是青石,就像三湾村的男人们,硬实,排整。
这次从三湾村出发的,是六辆板车。十二条壮汉乘着夜色,朝着芒砀山的方向行进。
其实,十二个人之所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不只是因为要去芒砀山拉石头,关键在于,主家春生叔已经许诺,拉石头回来,要吃烙馍卷芝麻盐,喝羊肉汤。
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拉车的东亮,一个是坐在车上的双喜。东亮是头一回上山拉石头,他像一个贪长的牛犊子,既怀着去芒砀山的兴奋,又有要喝到羊肉汤的欢喜。
东亮走得欢实,双喜却不老实,手指敲打着木板车,嘴里唱的是柳琴戏:
王二姐在北楼眼泪汪汪,
叫一声二哥哥咋不还乡,
想二哥我一天在墙上画一道,
画了东墙画西墙,
画满墙那个还不算数,
我蹬着梯子上了房梁……
双喜的声音回响在夜色里,像麻将场里的一张好牌,惹得众人欢腾。板车的吱吱声、恣意的嬉笑声,驱赶着夜的寒意,迎来了天的亮色,脚下的步子迈得快了,三湾村越走越远了。
实际上,去芒砀山拉石头并不是好差事,去的时候赶月亮,回的时候摸星星。路上吃的是主家准备的油饼和黄瓜,耐饿解渴。去的时候,两人一辆车,轮换着拉,一个拉,一个坐。拉的时候,受苦受难的样子;坐的时候,悠然自得的架势。
上山容易下山难。回的时候,依然是两人一辆车。满载了芒砀山的青石,板车被压得吱吱扭扭。两人一个拉,一个扯,拉的用尽全力,扯的满脸汗珠。
大家憋足了劲儿,只顾着埋头拉和扯,就没有人吭声了,只能听到吱吱扭扭的板车声和咚咚的脚步声。从正午到日头偏西,脚步稠密得像暖冬旺长的麦苗,话语稀疏得像村里老假爷的头发。当然,最能让大家心旌荡漾的,还是春生叔家的羊肉汤。
终于,沱河桥到了,三湾村也就不远了。有人忽然觉得离开家好多天了,感到三湾村的亲近和自然像风一样扑到了臉上。
三湾村的女人们早就叽叽喳喳地立在村口,眼都望酸了。她们猜这一趟拉的石头也许是芒砀山石匠打出的最好看的青石。当然,谁都知道她们心里咋想的,她们最挂心的是自己的男人腿累酸了没有,手擦破了没有,胃病又犯了没有。
孩子们进入了梦乡,女人们安心回家了,开始烧洗脚的水。而此时的男人们坐在春生叔家的堂屋,俨然三湾村的贵客。
春生婶手巧——烙馍劲道柔软,芝麻盐不老不嫩,羊肉汤香味浓郁。堂屋里男人们吃喝的声响,让厨房里忙活的春生叔两口子心里安稳下来。
春生婶掀开锅盖,把锅底的一碗羊肉汤盛了,轻轻地递给春生叔。春生叔接过羊肉汤,端在手里,在碗上添了一双筷子,推给了春生婶。春生婶接过羊肉汤,又倒进了锅里,指了指堂屋。
春生叔两口子来到堂屋,对热热闹闹的大伙儿说:“锅里羊肉汤多着呢,大家吃完了再盛一碗。”
春生叔的话音刚落,东亮就站了起来,端起碗。大家瞅了瞅,东亮的碗里已经空了。春生叔接住东亮的碗,朝厨房走去。进了厨房,掀开锅盖,春生叔搓手跺脚抓耳挠腮。
一旁,春生婶手快,端起暖水瓶,拔掉瓶塞,哗哗地把热水倒进了锅里。
后面排队的人,每人都盛了一碗汤。
羊肉汤的香味,弥漫着三湾村的夜晚。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