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在故乡的春夏,要问什么店铺的生意最清冷?无疑是花店了。因为这时节大自然开着豪气十足的花店,谁能与它争芳菲呢?
这时节的居民区也是花团锦簇,农人们栽种在花圃的虞美人、大丽花、步步高、牵牛花、金盏菊等,呼应着菜圃中的土豆花、豆角花、茄子花和倭瓜花。菜圃中每朵花的背后,都有一个看不见的宇宙,这个宇宙就是果实。待到秋天,人们收获了果实,霜也来了。霜是花朵的敌人,它们一来,花季就结束了。于是,喜欢鲜亮颜色的女孩子们在深秋糊窗缝时,就在两层窗中间的隔层里,造了一个新的花园。
那是独一无二的梅园。北方的房屋为了抵御寒流,玻璃窗都是双层的。这双层窗,一拃间距。人们在用毛边纸或是废报纸糊窗缝时,会在两层窗间放上二三十厘米厚的保暖的锯末子,然后插几枝用蜡油捏成的梅花。那时,北方偏僻的山村大都没通电,蜡烛通常红白两色,从供销社买来。蜡烛将要燃尽时,烛芯气数已尽,侧歪了身子,人们只得吹灭蜡烛,留下烛头。女孩子们最喜欢那一块块润泽的蜡烛头了,尤其是红色的。我们会把它们珍藏起来,到了糊窗缝时,将收集到的蜡烛头,放到一个空的铁皮盒里,坐到火炉上融化了,一手擎着选好的形态妖娆的干树枝,一手在滚烫的烛油和凉水之间飞转,干树枝瞬间成了一枝梅。一朵、两朵、三朵、七八朵、数十朵,干树枝瞬间春色贯通,梅花点点。
我们把这样的梅花,插在二层窗格芳香的锯末子上,它们就像开在金色的泥土里。这时你封上窗,一个冬天就有花儿看了。这日光和明月下永不消散的花影,就是时光,不管它穿越多少年,总会把美留在人们的心头。
父亲当年看我捏蜡花,还帮我修剪过干树枝。他会掰下一些枝条,让它变得疏朗,且斜斜地朝向一侧,好像拱着虾米腰。他还叫我不要在干树枝上捏那么多的蜡花,说花多了反而不受端详。我才不听他的呢,那时我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觉得花满枝头才美。等我到了父亲那般的年龄,真正懂得美以后,父亲已去了另一世界,再无人为我修剪那样的梅枝了。后来,村落通了电,我们也不再捏蜡花了。
遥想逝去的花儿,无论是山间的,还是花圃和菜圃中的,抑或是我們亲手打造的梅园,它们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遗忘,而是像风一样,一直吹拂着我的记忆,不让它沉睡。(摘自《不过是岁月,变成了生活》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