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瑞郴,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
云南曲靖,为许多人所不知。它远没有丽江、大理、腾冲、西双版纳闻名,但它于我,却有两样东西让我大为震惊。
我喜书法,视碑帖为平生好友,凡名碑,必踏访,驻足凝神,每有会心,则心旌摇动而细细揣摩。某年,初涉西安,碑林就耗去大半时光,而本省的浯溪碑林,就一而再,再而三了。尤以其间由元结撰文,颜真卿书写的《大唐中兴颂》碑,每有拜谒,则思邈情动,总久久不舍离去。
我对颜体,情有独钟,这不仅仅因为其字体刀削斧劈的刚直不阿,还在于其大丈夫气概,挺拔伟岸。《祭侄文稿》被历代书家称为“天下第二行书”,貌似很高的评价,但我实在有些腹诽。《祭侄文稿》的确不能看作一般的书法作品,这实在是一篇大义凛然、血泪刚烈的英雄祭文。众所周知,在唐朝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中,颜真卿侄儿颜季明在平定逆贼时,于鹿泉土门关遇难被杀,颜真卿在悲愤之际,含泪写下了这篇惊心动魄的英雄祭文。这是一篇饱含悲愤之情的一挥而就的作品,让人真切感受到颜真卿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沉吟顿笔,时而雷霆磅礴,时而风樯马阵。徐疾有致,开合无痕,涂抹删点,自然天成。既有凛然之气、刀光剑影,密布字里行间,又有烈士豪气、天地动容,充斥通篇祭文。千年以降,每当我读到这篇血泪合著的文章,总有一种壮怀激烈,凭栏长啸的感觉,禁不住要高呼,大丈夫当如是!
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则是酒后从容捉笔,在大欢喜中对宇宙人生、天地万物作无穷感慨探究之作。文章所反映出的睿智思考,高迈情怀,遣性山林,放浪形骸,暗合了中国士大夫心灵放逐的梦想,是一篇遣怀逐远的生命之曲。而他秀美娟雅的笔墨,行云流水般的畅快,从文字到笔墨,都造成一种强大的美学冲击。这种美学追求,是中国数千年士大夫心中的目标。故千百年来,在文人士大夫的推崇下,《兰亭集序》成为中国美学的范式。这种雅趣,为士大丈追寻的最高情趣。这种美学,是中国文人骨子里的东西。由此不难想见,为何推崇其为天下第一了。
但我以为,将《兰亭集序》与《祭侄文稿》比较,是很难分出个第一第二来的。无论在书写内容和书写风格上,二者都不在同一范畴之内。从审美角度上看,一是阳刚之美,在刀剑声中,如横槊赋诗,剑戟锵铿。一是柔雅之美,在茂林修竹间,把酒临风,感慨万端。
这就如同比较是李白第一,还是杜甫第一。
但如若我们细细辨识,就不难发现,二者也有一共同特点,《兰亭集序》为王羲之酒后弄墨,据说清醒后多次提笔摹写,却始终不得要领,没有一幅可超越酒后任意挥洒的第一篇。而颜真卿《祭侄文稿》更一气呵成,故墨痕点点,涂涂抺抹,见出真情流露,肝胆相照。可见凡天下珍品,往往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在不经意中,自然天成。常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世上之事,真乃无巧不成书。庚辰年秋末,当我在湘水之畔与二三好友把盏品茗,为王羲之与颜真卿第一第二的问题争论得天翻地覆时,不意几天之后,便飞往彩云之南。
这是一次文人的相聚,短暂。但于我,却获得大惊喜。在云南曲靖陆良,仅仅一方碑石,就让我禁不住要顶礼膜拜了。其时,它立于一座简易祠堂内,岁月和风雨侵蚀,它斑驳而沧桑,这就是在业界闻名遐迩的《爨龙颜碑》。
那次成行,有王巨才、白描等诸多雅士。他们兼文人与书家,可称得上是真正的舞文弄墨者。但即使这般见多识广者,面对《爨龙颜碑》,大家仍神情肃穆,久久凝视而不能言语。这支队伍中,虽然大多为文人,在书法上入道者不多,但主家仍不失时机,笔墨伺候,请众人题词留念。一众人于《爨龙颜碑》前,面面相觑,不敢动笔,又不好拂了主人的面子,只得力推在书法上道行颇深的王巨才掌墨。巨才在再三推辞不允的情况下,题“国之瑰宝”以表心迹。
《爨龙颜碑》全称《宋故龙卢骧将军护镇蛮校尉宁州刺史邛都县侯爨使君之碑》,碑刻于南朝宋代大明二年,碑高3米38,宽1米35,上额部有浮雕青龙,白虎,朱雀,其下部有一穿洞,洞左右各有日纹和月纹,日中刻骏鸟,月中刻蟾蜍,苍黄而精美,堪称华夏惊世之作。
《爨龙颜碑》为公元458年建宁郡同乐县望族爨氏所立。碑文记载爨氏三代曾相继任建宁郡太守及宁州刺史,可见东晋末年王朝中央已失去对宁州的直接控制,爨氏便以刺史名义,实际控制宁州。
《爨龙颜碑》实际是一墓碑。墓主爨龙颜,为义熙十年的秀才,曾两次万里赴中原出仕,效忠刘宋王朝。他“忠诚简于帝心,芳风宣于天邑”。当时中原政权对边民的控制很差,王朝只能对宁州大姓爨氏采取怀柔政策。这一政策收到了实际效果,它不但使汉夷相安无事,让爨氏归心中原皇室,而皇室也借助爨氏的力量,维持了中央对西南地区的统治。公元432年,益州赵广起事,南中土民纷纷响应,“州土扰乱,东西二境,凶竖狼暴,缅戎寇场”。在这乱局中,爨龙颜“收合五千之众,身伉矢石,扑碎千计,肃清边嵎”。因剿灭民变有功,朝廷大加封赏。在掌控当地政权后,爨氏整顿吏治,改善民生,稳定了宁州局势,因此为民众拥戴,故死后,民众将其事迹勒石刻碑,以为纪念。
但《爨龙颜碑》立后的一千多年间,默默无闻,并不为世所知,即便在书法界,虽然元、明史料中偶有记载,但并不为行家所看重。直至清代,在许多大家的推荐下,才为世人所重视,其后高评如潮,梁启超称“下画如昆刀刻玉,但见浑美;布勢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隶楷极则”。从隶书过渡到楷书,梁氏称其为巅峰之作。“铁石纵横体势奇,相斯笔法孰传之,汉经以后音尘绝,惟有《龙颜》第一碑。”康有为更是推崇有加,称《爨龙颜碑》为“神品第一”。
尤其是云贵总督阮元,爱好金石考证的他,甫一上任,便亲自赴陆良寻访,发现此碑躺在荒野之中,叹为遗憾。于是在碑后作跋,极高评价了《爨龙颜碑》的艺术价值。由于阮元的推崇,《爨龙颜碑》在晚清书法界如震天炸雷,引起极大的震动。
我伫立于《爨龙颜碑》前,暗自思量:如果没有清一代大家的推荐,此碑也可能寂寂淹没于荒阜之中。历史弄人,命运弄人,一切偶然的现象成为必然,都系于一个缘字。张家界金鞭溪有一景点,称为“有缘千里来相会”。试想,如果没有吴冠中在张家界的写生,没有他撩开云山雾罩的面纱,也许张家界今天仍隐于荒野,仍然千万年的沉睡。
我对曲靖的敬意,有一半就是因了这方石碑。而另一半,则是一条看似极为简陋,貌不惊人的五尺道。
五尺道为历来褒贬不一的秦始皇所创。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制定标准的时代,“书同文,车同轨”,这是真正统一的气象。此后两千多年,正是有了标准,才有了秩序,其意义何等深远。
已是暮秋,五尺道上的青草已经泛黄,我徜徉其间,看五尺道伸向远方,遥想当年筑路之艰辛与伟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首创何其可贵!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历史永远是强者的盛宴。千古一帝秦始皇,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他的存在,永远与不废的江河同在。
一统天下的功绩不必言说,即便是开创“书同文,车同轨”的功绩,用“伟大”一词评说,也一点不为过。秦始皇灭六国后,建立了大一统的秦帝国。站在中华民族发展的高度,用历史发展的眼光看,秦始皇登基伊始,号令天下,用一切强有力的手段,甚至是暴烈的手段开始了他建立大秦帝国的一系列工程—这些工程包括人类第八大奇迹万里长城—无论如何看,这些工程均为国之大计,千秋万代的功业。
历史的烟云早已散去,但“万里长城永不倒”,它作为实物的存在,已有不少躯干成残垣断壁。但它作为一种民族精神的象征,早已屹立于每个中国人的心中。
从这个角度审视,这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仍不能不被称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工程。我便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徜徉于曲靖的五尺道上,遥想当年,顾盼今朝。
秦始皇不愧为有战略眼光的帝王,他登基后,即刻着手建立国家的交通网络。
秦始皇统一六合之后,第二年便号令修筑以咸阳为中心,由此辐射全国各地的驰道。著名的驰道便有近十条。其间有今高陵通往上郡,今陕北的上郡道。有过黄河后通往山西的临晋道。有出函谷关通行山东、河北、河南的东方道。有出今商洛通往东南的武关道。有出今陇县通往宁夏、甘肃的西方道。据《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载,“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焉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是岁,赐爵一级。治驰道。”由此观,驰道堪称中国最早的国道。从史料所载,知驰道宽五十步,竟有六十九米,两旁每隔七米,便栽一树,这不仅可供皇帝巡游,也可作为传递政权声音号令天下的通道。据说快马加鞭,一天的路程可达二百里以上。数百年之后,“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如果没有驰道,杨贵妃如何能笑啖岭南送过来的荔枝?
驰道之外,我更看重秦帝国修筑的五尺道。它更接近民生,它承载着一个政权的经济的命脉和文化的传播。
五尺道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川滇交通要道。它北起四川宜宾,南至云南曲靖,途经盐津、大关、昭通、威宁、鲁甸、宣威等地。山高水险,关隘重重,其修筑难度可想而知。李白在《蜀道难》中有诗可证。“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尽管如此艰险,秦始皇还是集全国之力修筑。这条道路打通,不仅可以使川滇通商,繁荣其经贸往来,而且可北上中原,南下交趾,西去天竺,東连夜郎,是一条走向世界的通道,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四川三星堆来。
三星堆堪称中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现。面对那一件件精美绝伦的青铜器,我惊为天人之作,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如此精?我不得不叹服我们祖先的聪明绝顶,他们仅凭一双手,就打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青铜世界。
我在三星堆盘桓了整整一天,总有一个疑惑久久弥漫在我心头。三星堆的青铜器,从人面头像到树挂神灯,都透露出一种中亚的造型,试想,如果没有外来文化的影响,没有文化交流融汇,是断不会出现凸眼钩鼻、大耳突额的人面头像的。我们从李白诗中所透露的信息来分析,偏于剑门关之隅,不与秦塞通人烟的蚕丛鱼凫蕞尔小国,居然可以铸造出这般青铜?其中肯定有某种机缘巧合。
在曲靖的五尺道上,在砂石泥土掺和的路面漫步,我自然产生某种联想,三星堆的青铜器,与曲靖的五尺道,是不是存在某种历史的联系?外部的世界,是不是在蚕丛鱼凫国的工匠们锻造这些“天神之物”时,给予了某种神助和神示?表面看起来,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但细细想来,其内在联系的逻辑非常严密。没有五尺道的修筑,没有与外部世界的通达,就不可能有外来文化的影响。这可能就是五尺道与三星堆某种文化的联系。
判断一种文化是否强大,不光是看他对外的影响力、渗透力,我以为还应看他是否有强大的吸收力、消化力。
一条道路,仅仅只看到它的经贸往来和经济意义,是远远不够的。虽说五尺道将川滇连通起来,并由此而通达世界,造就了沿途商贸的发达,经济的繁荣,就已经是功莫大焉!但深入究里,我们同样不难看到,从影响的持续和久远来看,文化的交流和互相影响更为重要。它会在此与彼之间,修筑一条无形的道路,搭建一座心灵的桥梁。
曲靖的五尺道,在风云际会中,几乎消失殆尽,现存那么短短一截,既不起眼,也难以引人入胜,它就像乡间稍宽的田埂一样,是极容易被人忽略的。但它所承载的信息,所发生的故事,却隐藏着许多惊天动地的秘密,就像今天我们谈起青藏铁路,怎么赋予它礼赞都不为过。在曲靖,我曾经异想天开,能否在这里建一座五尺道博物馆,展示修筑时惊心动魄的场面,展示天梯石栈钩连的场景?这是我们祖先的伟力,这是我们前人的智慧,这是我们老祖宗的气魄,这是中华民族的眼光。我们要把这段历史重现,以告诉我们的子孙。
条条大道通罗马。我还由此想起了面对意大利古罗马遗址时,遥望那没落的古罗马大道,瞬间产生的一种觉悟。在没有无线电,没有网络宽带的时代,古罗马之所以对欧洲产生广泛影响,我想,是不是与他们在欧洲建立的交通网络有很大的关系?这种交通网络的建立,除了军事战略意义和催生经济的融合、发展、繁荣外,另一个重要的功能不能不说是文化的输出与传播。如天主教在欧洲及世界的影响,其传播的途径,早期必须借助道路的通达!
在曲靖的五尺道上,我曾经跟朋友探讨,看一个民族的未来,从一个角度窥视,可看他们现在对历史的重视的程度,尤其是对宝贵历史的珍爱程度。历史,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通道。历史是来路,如果忘记了来路,你就会成为迷途的羊羔,你就会忘了来路的初衷,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你就有可能像南阳高士刘子骥一样,虽是“欣然规往”,但结局却非常惨淡,“未果,寻病终”。是无法寻找到心中的理想之地桃花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