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下铁道》中的身体隐喻

2022-05-30 11:47边静
文学教育 2022年7期
关键词:黑奴科拉黑人

边静

内容摘要:当代非裔美国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的小说《地下铁道》是一部具有幻想色彩的逃亡小说,该小说的显著特征之一是对黑人身体文字的书写。身体文字作为特殊的文化印记,承载着黑人在奴隶制时代的痛与恨、悲与伤。记忆隐喻和规训惩罚下的身体文字成为追求自由的人们心中一道久治不愈的伤疤,这种身体文字的书写不仅真实展现了奴隶制社会中黑人的苦难生活,同时又真实反映了美国种族不平等的历史及其对美国当代现实的影响。

关键词:科尔森·怀特黑德 《地下铁道》 身体文字 记忆隐喻 书写价值

当代非裔美国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1969- )以美国社会历史为题材,讲述了动荡时代的美国故事。其中《地下铁道》集聚虚幻与真实的特点,将南北战争前为帮助黑奴逃亡的社会网络描绘成文本世界中真实存在的“地下铁道”。这一地下铁道有真实存在的站长、列车员与修筑地下铁道工人。虚构的“地下铁道”成为黑人奴隶勇敢追寻自由的一束光。在虚幻的叙述中不乏历史叙述的真实性,此小说将故事叙述的背景置于南北战争之前的蓄奴制社会,用锋利的笔触记录了黑暗社会中遭受磨难的黑奴的命运,也传达出黑奴对于自由的无尽渴望。黑人奴隶的身体文字不仅成为他们伤痛记忆的载体,也成为了追求自由之路的阻碍。

一.记忆隐喻下的身体文字

当提及“记忆”时,人们会想到这是人的内部功能的一种表述,指涉一种基本的心理过程,是一种人脑对经验过的事物的识记、保持和再认,但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特别指出了记忆与外部之间的关联,赋予了记忆的外部喻指功能。记忆的存在不仅与自身有关,也与周围的外部环境以及交往相关。“文字作为记忆的隐喻是那么的不可或缺和具有暗示力。”[1]168现如今保存记忆的形式多种多样,例如文字、图像、摄影等都是重新唤醒长期处于沉睡状态的东西并再现复杂现象的媒介。而文字一方面是承载着记忆的盒子,另一方面又是记忆的隐喻书写。它的书写过程是最为常用的隐喻。

身体不仅作为个人的存在而存在,也有社会语境下的意义。“身体文字是通过长时间的习惯、无意识的积淀以及暴力的压力下产生的。它们同时具备牢固性和不可支配性。”[1]275根据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的观点,身体文字是描述身体创伤记忆写入的一种方式,是在自身习惯和暴力施压下而形成的一种承载记忆的特殊文字,主要表现为一种伤疤。在南北战争前的蓄奴社会,庄园主主宰着黑人的命运。作家在创作这类小说时都会描写一种由字母、图画禁锢的世界。莊园主为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和制约黑人的能力,喜欢在奴隶身上刻上专属的形状,例如在身上烫上X、T、三叶草、马蹄形等等。小说中西尔比脖子上粉红色的马蹄形状就是根据第一任主人养马的身份来选择的,庄园主这样的做法既能达到控制奴隶的目的,又能够彰显他们的身份地位和养马职业。在不同的情境下,身体文字的表述也会随之改变,它可能是一种真实的记忆,也有可能是一种有害的传达方式。当我们审视这种现象的时候,当身体文字的内记忆转为外记忆的时候,就难以摆脱社会因素的影响和控制。《地下铁道》虽以黑人少女科拉为主要描写对象,但也有对黑人群像的描写。这一群体作为特殊时代的被奴役者,他们的身体属于种植园庄园主,他们的身体文字是蓄奴制社会黑暗面的显现,也是庄园主强暴统治下的见证物。因此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话语的权利,久而久之不仅身体成为了奴役的对象,也同时丧失了生存的权利和自身的价值。

对于英国作家托马斯·德昆西来说,“记忆是一个不死的、永远不会逝去的印象的保存地。这些印象虽然对人来说原则上是不可支配的,他不能控制和统治它们,但是它们却被写入了他的身体。”[1]170在主人公科拉由南向北的逃亡过程中,她的紧张与不安都是源于自己如果被抓回去就会遭受主人的责罚。当她到达印第安纳州时,虽说身体得到了解救,但是身体文字是难以抹去的。“她已经用工资买了一条新裙子,一顶无檐女帽。帽子遮住了太阳穴上的伤疤,大抵可以遮住。这道伤疤近来让她感觉紧张。”[2]286这种被实物遮盖的有着形状的烙印虽然在表面上是难以识别,但是庄园主兰德尔手杖留下的伤疤却永远留在了科拉的心中,是用时间和信仰都难以治愈的永恒的伤痛。“美国奴隶制时期奴隶主对黑奴身体的残暴蹂躏留下的道道烙印和疤痕成为黑奴对血腥奴隶制无声控诉的身体文字,成为记忆黑奴血泪史的无可辩驳的铁证。”[3]55即使这种身体上的折磨已经消失,这种身体文字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被实物掩盖的伤疤之中永远无法治愈。“伤痕和伤疤代表的身体记忆比头脑的记忆更可靠。”[1]280这种伤痛的记忆是时代强加于她们的,是她们无法选择的。而这些身体文字作为记忆隐喻的一种表征和媒介,具有强有力的暗示特征,承载着伤痛的记忆。

二.规训惩罚下的身体文字

身体文字是在一种暴力的压力下产生的,这种暴力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为权力的统治与利益的诱导。在尼采看来痛苦是维持记忆最有力的手段,“人烙刻了某种东西,使之停留在记忆里。只有不断地引起疼痛的东西才不会被忘记。”[4]41在一定程度上,来自社会的监察管理与惩罚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身体写入,这种文化的身体写入就是为了让那些被监察管理的人们拥有共同价值观念与生活规范,如有不遵守者必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地下铁道》中体现最为淋漓尽致的是这三个画面:在佐治亚州公开处决大安东尼、在北卡罗来纳州的“自由之道”和在田纳西州里奇韦追捕科拉。

黑奴大安东尼是继黑奴梅布尔逃亡之后第一个尝试逃离黑暗的人,结果却被治安官抓到,用铁笼子运回庄园主的领地进行公开处决,而庄园主要求全体奴隶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前来观看犯错奴隶的下场。福柯在论及公开处决时说到:“公开处决暴露了它的专横、暴虐、报复心以及‘用惩罚取乐的残忍……公开处决是十分可耻的。”[5]81在残酷黑暗的蓄奴制社会中,奴隶制的利好之处终究是站在少数人这一方,这些人有着追求利益的野心和歧视黑奴身体的权利,而黑奴只是这些人的谋权谋利的工具而已。在大安东尼被处决的过程中,有段画面让人触目惊心:“兰德尔的客人们啜饮着加香朗姆酒,大安东尼身上泼了油,烧烤开始了。看客们听不见他的尖叫,因为他的男根在第一天就给割掉了,塞进他的嘴巴,又做了缝合。刑具冒着烟,烤焦了,烧坏了,木头上的人鱼鸟兽在火焰里扭动,好像活了一样。”[2]53造成兰德尔的客人们与奴隶们之间明显差距的原因之一就是残酷的奴隶制度。客人和奴隶都已处于麻痹的状态,客人们与兰德尔一样都有操控别人的权利,因此生活中经常遇到类似的事情就不足为奇。而奴隶感到的只有恐惧和恐惧过后的顺从,他们麻痹了自我意识而成为任人操控的工具。化为灰烬的大安东尼从自身来说,“身体,这是个人最后一份私有财产”[6]23也消失殆尽,但受刑处死的大安东尼成为众多奴隶心中的警告。从奴隶主角度看,这条警告能够成为一个惩罚犯错奴隶的标准,规训更多有逃离思想的奴隶。

在北方主张废奴、南方主张蓄奴的時代,北卡罗来纳州对待奴隶的态度是极其特殊的。“在北卡罗来纳,黑人种族是不存在的,除非掉在绳子上。”[2]175这个地方的人们对待黑人的态度就是不能有任何黑人存在。因此黑人的身体文字葬送了他们对自由的追求,成为制度和权力变革时代的产物。只要人们能在北卡罗来纳州遇到任何的有色人种,死亡就是这些有色人种唯一的结局。出现在这里的黑人路易莎就被当众处死,这里的行为与在佐治亚州被公开处死的大安东尼有所不同。路易莎的处死是在告诫那些真正想要废奴并倡导与黑人平等的白人们不能包庇有色逃奴。这个地方出现的黑人以及藏匿黑人的白人一经发现就会受到处罚,而帮助黑人少女科拉的白人马丁和他的妻子就是因为藏匿科拉成为了州的罪人。马丁救科拉的那个晚上,经过的恐怖之路就是挂满尸体的所谓通往自由的道路,他们将黑人的身体以及藏匿黑人的白人们的身体看做一种装饰品,“肉体是驯顺的,可以被驾驭、使用、改造和改善。”[5]154死尸有多少,通往自由的路就有多长,讽刺的话语中透着对于黑人的蔑视。在这一切的背后,黑人以及站在黑人立场的白人成为当地权威人物眼中任由摆布的提线木偶,北卡罗来纳州对他们的惩罚成为保护所谓的“自由”国度的一种理所应当的行为。

科拉漫长的逃亡路在田纳西州中断,她的身体被狩猎能手里奇韦锁着铁链,这正是通过直接奴役身体来达到规训的目的,因为奴役身体就是奴役人最简单的方式。被奴役的黑人最终能够发声只剩镌刻在他们身体上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印记,但同时又清醒地认识到身体书写的权力不在他们自身。这是他们长时间被奴役时形成的习惯,长时间处于压迫地位缺失自我意识的结果,被庄园主物化以及暴力对待的时代特征所酿造的。“身体是铭刻记忆的书写板。对于生命体来讲,身体是直接感触周围环境和历史变迁的媒介。处于文化语境中的身体,在感触历史的同时也被文化历史所塑造。”[3]59尽管他们拥有身体,但难以真正主宰自我的命运。他们的身体文字是种族文化记忆的显现,用身体诠释着奴隶制时代下的无言的人们,见证着奴隶制度的黑暗历史。身体书写的伤痛记忆以及心理创伤是被当时的社会环境与文化历史所塑造。这种身体文字的书写是抹擦不掉的事实,成为传达黑奴历史记忆的有效媒介。

三.黑人身体文字书写的价值

回忆是一种具体的过程,身体书写作为一种特殊的记忆需要人们去发掘。有些记忆会处于睡眠状态需要人们去唤醒,有些记忆会潜伏在表层久而久之会随时间而被遗忘。而黑人身体书写作为特定时代的产物,具有一种表征的意义。

黑人的身体文字真实展现了蓄奴制背景下黑人的苦难生活。属于身体文字书写的记忆需要多方面的说明与辅助才能够回忆起来。“回忆形象需要一个特定的空间使其被物质化,需要一个特定的时间使其被现时化,所以回忆形象在空间和时间上总是具体的。”[7]31满足了这样一个被物质化的特定空间和被现时化的特定时间的条件,黑人种族自然而然地会回忆起他们在黑暗时代的种种伤痛记忆和内心的恐惧与悲伤。其中主人公科拉作为奴隶制的受难者,她身体所承载的记忆在一步步逃亡的路上被唤醒,而在这个过程中,科拉身上有着被经历的时间和被唤醒的空间。这个被唤醒的空间就是在南卡罗来纳州的自然奇观博物馆。这个博物馆以再现种植园场景为主题,全馆分为“非洲腹地即景”、“运奴船上的生活”以及“种植园典型的一天”,这样的生活在别人眼中是展览,但在科拉等人中,这只是她们最平常不过的生活。在佐治亚州,“她见过男人吊在树上,任由秃鹰和乌鸦啄食。女人被九尾鞭打到露出骨头。活的身体,死的尸首,统统在火葬的柴堆上受着烧灼。双脚砍去了,以防止逃跑;双手斩断了,以阻遏偷盗。”[2]39过去那种痛苦的记忆随着逃跑时间的延续性和空间的位移在南卡罗来纳再一次被唤醒,在种植园里展览着死人的肉时,唤起了科拉在佐治亚州的秃鹰啄肉的场景,非洲腹地展厅的陈设触发起了科拉被奴役的疼痛记忆。被经历的时间和被唤醒的空间作为回忆的辅助方法,使得身体文字一步步在逃亡的过程显现出来,遏制着他们的生存权利,阻碍着他们逃离种植园之后对自由的追寻,束缚了他们的精神,更是凸显了他们的苦难生活。即使他们逃离了种植园,但他们的身体文字也使他们难以适应周遭的环境,只能成为奴隶制下的牺牲品。

黑人的身体文字真实反映了美国的历史和现实。“怀特黑德建构了美国历史中空缺或故意隐晦不言的黑人种族迫害史,在主流社会虚构的历史中,黑人始终处于沉默和失语状态。”[8]39承载着过去记忆的黑人身体文字书写永远被刻画在黑人种族的心中,成为难以抹去的一道疤,而这道疤在当今的美国也仍然存在。小说中描绘了在佐治亚州种植园小男孩因背诵《独立宣言》而惨遭毒打的画面。作为美国立国文书的《独立宣言》倡导人人生而平等,但其中的平等非真正意义上的平等。作者在文中也毫无顾忌地说到:“美国也是一个妄想,所有妄想当中最壮观的一个。白种人相信,发自内心地相信,夺取这块大陆是他们的权利。屠杀印第安人。发动战争。奴役他们的兄弟。统统都是他们的权利。如果天下还有一丁点儿的公理,这个国家就不应该存在,因为它建国的基础是谋杀,盗窃,残忍的恶行。可我们做到了。”[2]320作者将真实的美国建国历史无疑坦率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深刻认识到美国幻想的美好生活只是一种妄想,这种美好是用杀戮和牺牲换来的。黑人种族的迫害史也不例外,美国的现实情况与理想状态之间仍有很大的差距。作者在历史书写时对黑人种族也寄寓了希望和未来:“我们不能拯救每一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做出尝试。一个有用的妄想有时要好过无用的真相。在这样恶毒的、寒冷的环境里,什么都无法生长,但我们仍然能够拥有鲜花。”[2]319小说的章节以美国的州名来组合,一方面是科拉追求自由的路线,另一方面也反映着奴隶制在19世纪美国各个地方的黑人生存状态。这些地方在小说中成为一种看似重新想象的空间,“小说对这些地方的描述与超越延伸到现在的种族化暴力的真实历史之间的共鸣……来重新构建读者对这些历史的理解。”[9]82怀特黑德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断地反思,怀疑美国梦的现实性,也是在修正人们的历史认知,重新建构以往的历史。正是如此,《地下铁道》不仅仅是一个取材于南北战争前美国社会的故事,同时通过奴隶制题材来映射当今的美国时代风貌。

黑人的身体书写不仅储存着美国过去的历史,提取记忆的过程也是反思历史和当今社会状况的过程。《地下铁道》从历史出发,进而回归当下,在黑人的身体书写中感受时代的伤痛和人情的冷暖。该小说不仅书写了过去的历史,也从另一种角度描写出人们追寻自由与平等的艰难过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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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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