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可胜
壬寅年春节,我是在海南“度过”的。
这个春节,我虽足不离沪,还几乎足不离户,就在浦江之东这斗方的书房中,可是陪伴我的是一本叫作《這方热土:海南热带雨林》的书,这本书将我带进了海南,带进了海南热带雨林。一趟海南游,通常七天,正好一个春节长假。
这本书,不是一般的引人入胜,我足足看了五遍。还打开电子地图,细细寻找书上每一个地名,定位它们在海南的具体方位,判断它们之间的联系,寻找它们与江河湖海的关系……这让我突然回想到,我确乎是人文地理学出身。草蛇灰线,伏行千里,原来我当年苦学的专业在这里发挥了用场。
苏轼《赤壁赋》有云“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一种境界。我挟此书遨游了海南热带雨林。它以山岭为主体,如尖峰岭、霸王岭、吊罗山、黎母山、猕猴岭、七仙岭、百花岭、鹦哥岭、仙安岭、五指山,以及勾连这些山岭的河海,如万泉河、莺歌海、八所港、大广坝河。还有藏于这些山岭的城镇和乡村,如万宁市、陵水县、三派村、洪水村。当然还有对海南的奇珍异宝的介绍,如以桫椤、沉香、槟榔、椰子等为代表的数不胜数的珍稀植物,以云豹、豹猫、海南坡鹿、海南长臂猿为代表的数不胜数的珍稀动物,以船型屋、金字屋、黎陶、黎锦、文脸等为代表的数不胜数的民族风情……
《这方热土》堪称海南热带雨林的“新概念读本”,让我读到了一个全新的海南,一个三亚之外的海南。海南于我的印象百分之九十九是三亚,百分之一是海口。我去过海南多次,本以为不再有了去海南的冲动。这本书让我知道,海南的精华不仅仅是三亚的碧海蓝天,不仅仅是海口的东郊椰林,更迷人的是海南热带雨林,以及藏于热带雨林中的黎族风情。
读书之中,已经呼朋唤友,相约同去海南热带雨林,应者雀跃。
王国维《人间词话》把诗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并且说写“有我之境”的多而写“无我之境”的少。从这以后,很多人以为“无我之境”高于“有我之境”。其实不然,这只是两种风格而已。在王国维看来,写“有我之境”的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而是才华杰出的人(“豪杰之士”)有意要张扬自己的风格,不刻意隐藏自己的缘故。比如《这方热土》的作者,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构思,把海南热带雨林写成了一部雄浑的交响乐:尖峰岭是第一乐章,是辽阔深邃的奏鸣序曲;霸王岭是宽广如歌的行板,充满诗情画意的交响曲;吊罗山是最低调的一段属调;黎母山是一段变奏曲,也是最为欢快的乐章;猕猴岭是一段舞曲性乐章;七仙岭是一段升华的乐章,是惊心动魄的回旋奏鸣曲;鹦哥岭是一首音画交响诗,是全曲的抒情中心;五指山是交响乐的辉煌顶峰,是铿锵有力的压轴终曲。
亚里士多德说,“音乐之中仿佛存在着一种同人类心灵相契合的血缘关系”,即便如我这样的乐盲,也知道音乐向来就是情感的表达,交响乐尤其如此。读此书,我通篇读到的是贯穿全书的“热心”,用自己对海南的热恋来写这块热土。
在“尖峰岭”一章,当一干文友相约寻找“诗与远方”,“不谋而合、异口同声喊出的是尖峰岭”;进入霸王岭,“奇美的自然风光不断映入眼帘,又让我兴奋不已,舍不得闭眼休息”;在洪水村,“山川、风物、人情都如此美好,真想留下来当一名村妇”;在吊罗山,“我最喜欢明星物种兼旗舰物种”:“豹子的魅力让我无法抗拒,它美得简直没良心”;在七仙岭,“我无法淡定了,情不自禁扯开嗓门唱起流传甚广的民歌《采槟榔》”……这是一本记录自然的书,但“我”恰恰是高频词,出现在随时随地。在“鹦哥岭”一章,写五颜六色的毒蜘蛛一段,寥寥几句,百余字,句句都有“我”,是“我”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
确实,艺术从来就没有纯粹的“纪实”和“客观”。但这本书尤其敢于畅快地表达“我”的所思所感,无罣无碍,甚至暴露出女人才有的价值观和谵妄。比如,“很奇怪,我对下雨特别敏感,总是最早闻到雨的气味”“我很羡慕蟒蛇的佛系生活,它一年四季吃饱就睡,直到需要再进食才肯醒来”“沉寂的峡谷吐出料峭的寒气……我感觉到洪荒之力的存在”。这都不是普通的“有我之境”了。只是让我奇怪的是,这鲜明的“我”,却显得如此的纯净、纯洁、纯粹、纯美……我恨不得把所有用“纯”组成的词都送给作者——主要不是文字,是文字背后的心灵,作者用心灵的至简至纯映照了热带雨林的至繁至美。所以,海南热带雨林于作者是一部雄浑的交响乐;于读者,则是一幅以自然的繁复和心灵的纯净编织成的壮美画卷。
进而言之,“有我之境”比起“无我之境”,更加宜于我这样一般的读者。如读金圣叹评点《水浒传》,虽有经人咀嚼之嫌,但有人点拨,有人指引,少了“阅读理解”之苦——毕竟我等的悟性是不及金圣叹的。如果我不怕自惭形秽的话,我去海南热带雨林,一定会携上这本书,让它做此行的参照。有些人出手就是绝唱。有些人一生只写一首诗,孤篇压了自己也压了全唐。有些事情,甫一开始,就树立了一个后人难以逾越甚至是不可企及的标杆。1972年设立的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美国黄石公园,它那壮丽的景色,始终就是国家公园的第一代表。每次去黄石,都会有一个纠结:如果中国也有国家公园,能否超越它?谁来超越它?如何超越它?
这个问题我似乎在《这方热土:海南热带雨林》中找到了答案。
与黄石公园的空无一人相比,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人的身影、足迹无处不在。有历史,也有现实;有真实,也有神话;有先烈悲壮的故事,更有仅存于海南热带雨林中的迷人的民族风情。
在黎母山,既有大文豪苏轼,也有海南第一位本土名人白玉蟾,还有黎族领袖王国兴。苏轼无需赘言。白玉蟾儒道兼修,是道教南宗宗派的创始人。人们未必知道他道教方面的成就,但对他的“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推崇有加。王国兴则领导黎、苗同胞发动白沙起义,坚持游击战争,为琼崖抗日战争胜利立下了不朽功勋。
在尖峰岭,有莺歌海盐田,国家第三大盐田;有“大元军马下营石刻”,记载了致使“黎巢尽空”的元军南征;甚至洞里还有本“九阴真经”,让人想象有世外高人修炼于此。
在霸王岭,有“中国第一黎乡”“黎族最后的部落”王下乡;有原汁原味的情歌对唱、犹如天籁的竹制乐、异彩纷呈的竹竿舞、野性狂欢的“跳木柴”;有黎族的金字屋、竹筒饭、山兰酒、野菜“黎药”;有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黎锦——不仅被南宋诗人范成大所记载,还影响了黄道婆——后者引发了中国的纺织业革命。在吊罗山,不仅有贡品海南椰子和海南椰雕,有“吊罗山剿匪”遗迹,更有为了拯救乡亲而双双赴死的两位先烈——陈日光陈斯安父子所流传下来的悲壮故事。
这样天上人间汇聚、过去未来交织的描写,不一而足,贯穿了全书。雨林构成了缤纷的底色,人塑造了灵魂。二者结合,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海南热带雨林才有了区别于黄石公园的地方。在我看来,黄石公园的精华全在于漫山遍野的地“热”,成为这个星球的一大奇观。与黄石公园仅有地“热”不同,海南热带雨林既有让人冒汗的自然之“热”,还有催人亢奋的人文之“热”——当一个几近原始的自然风光与一个几近纯粹的民族文化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它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幅自然风光与人文精神相得益彰、既新奇又无比壮丽的画卷。或许这更加契合国家公园的实质,正如刘东黎先生在总序中指出,“国家公园……其设立的初心,是要保护自然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同时为与其环境和文化相和谐的精神、科学、教育和游憩活动提供基本依托”,“使地理空间得以与‘诗意栖居产生更为紧密的关联”。刘东黎先生评价这套书是“地域认知与生命情境的表征”,是“意义的重新生成”。《这方热土:海南热带雨林》确乎达到了这个境界。在这个世界上,人类要解决很多问题,最根本的问题是如何在这个星球上最持久的、最美好的生存,这是人和自然在最根本的维度上“意义的重新生成”。最后记得交代,《这方热土:海南热带雨林》作者杨海蒂,美女作家。同为美女作家的江胜信如此描摹她:“身姿袅娜、颈项颀长、明眸流转,能让人联想到走兽中的鹿或飞禽中的鹤”,极生动,极贴切。我和江胜信女士都是在采风中第一次见到杨海蒂,但我没有这样生动的文字,源于我没有这样深刻的洞察力。该书是“中国国家公园丛书”中的一本。因为这本,我对这套丛书产生了兴趣。此前有这种经历,是30年前的事情了,因为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爱上了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名著。看来一本好书,不但是文化,还是经济。
(作者系作家,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