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魂(连载之九)

2022-05-30 10:48彭仲夏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袁隆平制种杂交

彭仲夏

一九七一年初,国家科委和农业部决定将杂交水稻研究列为全国重点科研项目,组织全国性协作攻关。中国农科院黄正夏与谢承桂亲临海南,召集在海南搞南繁的有关省和单位开会,号召通力协作,加快进程。会后,有广东、广西、江西、湖北、新疆等八个省、自治区的三十多人,到海南南红农场湖南基地跟班学习,形成大协作的态势。这是杂交水稻研究最关键的时期。袁隆平虽然调来长沙,但主要试验基地还是在安江农校,助手和家也都在安江。这时,研究工作正处于攻坚阶段,省里安排“夏长沙、秋南宁、冬海南”一年三代加速育种,这就是所谓的“南繁北育”。袁隆平奔波于不同的科研基地,在長沙停留的时间很少,省农科院只在招待所给他安排了一间临时住房。

那五粒珍贵的杂交种子,在春天开始加速繁殖,经袁隆平和助手们用二十多个栽培稻品种与“野败”杂交,获得了两百多粒杂交种子。这年夏天,周坤炉受袁隆平的委派,带着“野败”与栽培稻杂交的十三个组合的种子回到常德贺家山良种场,播下八个组合的种子,因未做短光处理,没有收到预期效果,白白耽误了一个季节,周坤炉心急如焚,赶紧写信报告袁老师。袁隆平正在海南,获此噩讯,立即发电报:携余下的组合速来海南!

周坤炉接到电报,正是他新婚后的第一天。在妻子的理解下,次日清晨,周坤炉从常德乘汽车赶到长沙,登上一六一次武昌开往湛江的直快列车。周坤炉算是一个特别的旅客,他背着一个黄帆布挎包,挎包湿湿的,还不时滴下水滴,引起旅客的惊奇:“这人背着什么东西啊?”夜幕降临了,窗外吹来阵阵凉风。周坤炉这才取下挎包,紧贴在胸口,用体温催芽。东方发白,站了一夜的周坤炉小心地打开布包,只见金黄的种谷破了壳,露出鲜嫩嫩白生生的谷芽。他日夜兼程赶到南红农场,袁隆平欢喜不尽把他带回来的种子播了下去。

一九七一年十月,周坤炉带回来的野败杂种抽穗了,共七十一株,其中有四十六株表现百分之百都是雄性不育,通过进一步转育和测交,育成了“二九南一号”等不育系和保持系。他如释重负,终于看到曙光了!

经过两年的试验,利用“野败”转育取得了重大进展,雄性不育株达到百分之百遗传。袁隆平认为有必要及时公布这一最新研究成果,以便争取更多的人参与,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智慧和力量,有利于尽早实现杂交水稻的三系配套。中国有两万多个水稻品种,要想从中筛选出理想的品系,就需要动员全国的科研力量。

不育系和保持系育成后,最后一关就是恢复系了。于是,中国农科院和湖南省农科院牵头,组织十九省、市、自治区开展协作攻关。一向冷清而遥远的南红农场,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江西的同行来了,四川的同行来了,福建的同行来了……全国十几个省市的科研人员浩浩荡荡汇聚到这里,开展杂交水稻三系配套协作攻关。袁隆平没有把“野败”据为己有,而是分送给全国十八家协作单位。广西农学院的张先程向他要一斤不育系种子,他大大方方地送给他两斤。

袁隆平不但在分享育种材料上毫无保留,对自己苦心钻研多年的杂交水稻育种技术也毫不保密。全国各省区的南繁协作组轮番来请他去指导,他是有求必应。数十家育种单位分散在偏僻的乡下,离南红农场近者十几公里,远者几十公里,那通往田间的烂泥路,连自行车也没法骑,他只能靠一双大脚在烈日炙烤得滚烫的土路上来回奔走。为了避免大家在同一层面上做重复试验,袁隆平指导他们各有侧重,从不同的方面去突破,把加法变成乘法。除了上门指导,袁隆平还带着他们到自己的试验田里,手把手传授杂交操作技术。来的人多了,他就在田边支起小黑板给他们讲课,在太阳底下,他讲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由于育种人员来自不同省区、不同级别的农科单位,育种基本知识参差不齐,还得回答大伙儿提出来的各种古怪问题和本已不成问题的问题。

只要哪个协作组遇到了问题,他比遇到了问题的同行还着急。福建协作组虽然也分享到了“野败”种子,但在育种试验中秧苗出了问题眼看试验就要中断,谢华安急坏了,这一趟不就白来了?袁隆平听说后,立马就把自己试验田仅有的一蔸“野败”第二代不育株,连泥挖了一半,用塑料袋包好,亲自送了过去。那半蔸“野败”第二代不育株,在福建协作组的试验田里分蘖、繁衍,在杨聚宝等科研人员的培育下,育成了“威41”不育系和相应的保持系,为福建杂交水稻研究创建了首功。那时大家虽然都是搞粮食生产的,可都是靠粮票吃饭。谢华安有时候跑到一个地方,请教过了,又只能饿着肚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赶回来。这还算好的,虽说饿着肚子,但也不虚此行。也有一些单位把自家的篱笆扎得很紧,不但不请他吃饭,还时常让他吃闭门羹。袁隆平育种基地是向所有人敞开的,你想看什么他都让你看,你有什么问题,他都不厌其烦地给你解答。到了吃饭时候,他热乎乎地留你吃了饭再走。有一天,外省协作组的几个人来南红农场基地请教,袁隆平客客气气地留他们吃了饭,又不好意思收人家的粮票和饭费。这让管伙食的罗孝和犯难了,从哪里支付这餐饭钱呢?罗孝和一气之下,打算把客人的饭钱记到袁隆平名下:你袁老师一天才两角七分补助,穷得抽生烟丝卷的喇叭筒,看你心痛不心痛!客人走后,不等罗孝和开口,袁隆平对罗孝和说:“罗呵呵,今天几个客人这餐饭钱,都记在我的名下。礼尚往来,我以前也在他们那里吃过饭嘛!”

谢华安念念不忘的还不是一饭之恩,而是袁隆平“心底无私天地宽”的人生境界,如果换了另一种人,越是对于有可能超越自己的人,越是要想方设法捂住你,不让你出头,而袁隆平却只恨不能“揠苗助长”,一心想着怎么让大家早出成果、多出成果。谢华安几乎逢人便说:“袁老师的'野败'令全国同行一下子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让全国大协作很快红火起来,这种崇高无私的境界尤为珍贵!”

最早参与协作攻关的颜龙安,是江西萍乡农科所的一名一般科技人员,在南繁育种基地跟班学习。袁隆平自有一份与生俱来的乡情,最早将“野败”原始株分送给了他。他以“野败”为母本,兼顾不同纬度选择籼稻、粳稻品种,做了七个杂交组合,收获了四十八粒种子,带回萍乡播种试验。那时还没有恒温箱催芽,他只能用当地老经验,用牛粪堆催芽,一周过去后,牛粪堆里的种子仍然无动于衷。颜龙安推测,这带有野生亲缘的杂交后代种子,休眠期可能比一般的稻种要长。他从牛粪堆里把种子一粒粒挖出来,用湿润棉花裹紧,再用塑料布包扎好,放在贴身的衣袋里,经过七天七夜的体温催芽,种子终于发了芽。他将这些发芽的种子播在试验田里,到了九月中旬它们陆续开始抽穗。他从中选取两个组合作为重点回交对象。一九七二年冬,颜龙安选育的“珍汕九七A”和“二九矮四号A”经过南繁北育连续四代回交,不育株率达百分之百。

研究杂交水稻的人都知道:不育系是基础,保持系是桥梁,恢复系是关键。没有保持系,不育系就会断代绝种;没有恢复系,就毫无实际价值。只有三系配套,水稻杂种优势利用才不会成为天方夜谭。眼下只差恢复系了,然而,寻找恢复系却又费了不少周折。

全国的水稻技术人员开始全力攻克这个难关,扩大研究材料,在长江流域、华南、东南亚、非洲、欧洲等地的一千多个品种里进行筛选,找到一百多个有恢复能力的品种。直到一九七三年,广西农学院教师张先程在东南亚的品种里找到第一个结实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强恢复系,至此,籼型杂交水稻的“三系”配套获得成功。

一九七二年春夏之交,袁隆平和罗孝和在湖南省农科院长沙马坡岭的四分试验田里,将“野败”与栽培稻杂交转育成功的种子,同常规品种进行对照试验。杂交稻的优势很强,长势喜人,对照品种只有七八寸高时,它却有一尺多高了。袁隆平在试验田里中耕除草时,问罗孝和这次杂种优势试验估计情况如何。罗孝和喜滋滋地说是缸子里抓乌龟,稳抓稳拿。罗孝和带着吹嘘的口气说这是“三超”杂交水稻,产量要超过父本、母本和对照品种。“三超”说吹出去之后,有赞赏的,有质疑的。省农科院还处于军管时期,军代表听说后去看了,的确表现不错,省军区司令员和政委也来看了,他们对粮食生产也非常重视,说杂交稻的确有希望。喜讯传到省里一位主要领导耳里,他欣喜不已,专程前来视察,说了很多鼓励和表扬的话。那段时间,上上下下都盯着袁隆平这四分试验田,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他们都是发自内心的夸奖,那一代经历过饥荒的人谁不希望粮食夺高产呢?当然,也有一些人持怀疑态度,这杂交水稻究竟怎么样,最终还得看能打多少谷子,那才是真功夫。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秋天。这天杂交水稻优势对照试验要进行验收。凹凸不平的机耕道上,停着轿车、吉普、军车。军代表、陈洪新、夏爱民和北京来的一位水稻专家,各自从小车里钻出来,向试验田走去。田埂上站了不少观看的人。试验田里,几个人在割禾,用篾笤箕从扮桶里装了谷子,倒进风车里,用力摇干净。接下来两伙拿秤的人,一伙捆稻草、称稻草,一伙把风车车干净的谷子装袋、过秤。

袁隆平和罗孝和在车缝里穿行,罗孝和拍拍旁边的车子,又看看试验田边参观的人流,说:“袁老师,我们的杂交水稻惊动了不少人,这次真是一炮打响!”

袁隆平没说话,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烟。过了好大一会,验收组负责人跳到田埂上,大声宣布:“杂交水稻试验田的稻谷产量:与常规稻持平,但稻草比常规品种多收了七成。杂交水稻只有植株营养优势,而无产量优势!”

顿时一片哗然,有人说:“杂交稻,好是好。不长谷,只长草,可惜人不吃草,要是人也吃草,杂交稻就不得了!”也有人说:“什么三系三系,是三代人也搞不成器!除非秤砣落地生菌子,扁担开花结石榴。”

一直乐呵呵的罗孝和,这时怎么也笑不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连声夸奖杂交水稻有希望、有前途的领导们,此时也灰心失望了。杂交水稻搞了这么多年,竟然搞出这么一个结果,谷子比常规稻还少一点,稻草再多有什么用呢?问题尖锐地提到了省农科院的议事日程,杂交水稻还要不要继续搞下去呢?省农科院水稻研究所常规育种派占绝对优势,杂交水稻科研组只是挂靠在水稻研究所的一个临时机构,寥寥数人,往会议室里一坐,一看就是少数派。

省农科院小会议室正面雪白的墙壁上悬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两侧的墙壁上是两幅通栏大标语:一边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一边是“备战备荒为人民”。一位北京来的权威说:“千百年来,水稻靠自花授粉结实,哪来的什么杂种优势?科学是老老实实的东西,不要头脑发热嘛!不要再重复外国人的失败了。人家用了先进的设备,搞了几十年都搞不出来,我们就能轻易搞出来么?”

夏爱民说几年前他在靖县二凉亭就说过,水稻是自花授粉植物,没有杂种优势,现在搞了好几年,还搞不过常规稻,浪费了国家不少财力、物力,建议这个项目立刻下马。

罗孝和在众多的质问下哑口无言。袁隆平此时考虑的不是个人的得失,而是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结果。面对一双双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疾不徐地开口了:“这次杂交水稻对比试验,从表面上看,我们这个试验好像是失败了,因为我们的稻谷并没有增产;但是从本质上讲,我们是成功的。因为现在争论的焦点是自花授粉作物究竟有没有杂种优势,这是个大前提,我们现在用试验证明了水稻有强大的杂种优势,这一点有目共睹。至于这个优势是表现在稻谷上还是稻草上,这只是个技术问题,不是水稻有没有杂种优势的根本问题。由于我们经验不足,在杂交优势组合上配组不当,致使优势表现在稻草上。既然如此,那就不能从根本上否定杂交水稻。我们可以改进技术,选择优良品种配组,使其优势发挥到稻谷上,这是完全做得到的。”

袁隆平短短几句话,把一个科学道理讲透彻了。一直认为自花授粉作物没有杂种优势、搞杂交水稻没有前途的北京来的老专家,听了袁隆平的这一番话,当即表示赞同,支持把杂交水稻继续搞下去。这位水稻育种权威,是只认科学不认人的有良知的专家,他的表态,举座皆惊,军代表和院领导一个个都点头赞同。

会上一直低着头的罗孝和,散会后兴奋地对袁隆平说:“袁老师,他魔高一尺,你道高一丈!”

袁隆平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第二年在几个不同地域同时进行试验,长沙马坡岭的一亩二分试验田,根据农业厅和农科院组成的联合验收组的现场验收,亩产一千零一十斤,在同等条件下,杂交水稻比当地优良品种增产百分之二十左右。常规良种的草谷比为一比一,杂交水稻的草谷比为一比一点一四。罗孝和扬眉吐气了:“哈哈!杂交水稻真是超父本、超母本、超对照品种的三超稻!”

省农科院要开会通报,陈洪新看了看与会人员,笑道:“去年我们在这里开会,是吸取失败的教训;今年又在这里开会,是总结成功的经验。现在请袁隆平同志向大家報告喜讯。”

袁隆平说:“我们长沙马岭坡试验田的结果,大家已经知道,不再重复。我要向大家报告的是,郭名奇在桂东盆栽‘南优二号',一蔸的产量是一斤半。安江农校试种中稻亩产一千二百五十六斤,双季稻二十亩,平均亩产一千零二十二斤。我的大学同学张本在贵州金沙县用‘南优二号'种植了四亩,亩产达到了一千六百斤。”

陈洪新站起来笑道:“好消息啊!这说明我们湖南培育的‘南优二号',成为我国第一个大面积应用的强优势组合。”

袁隆平笑道:三系配套成功了,老领导可不要忘记您的许诺啊!

陈洪新故意问:什么许诺呀?袁隆平在手板心上写了个“火”字。陈洪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定一定,等到苏州会议上宣布后回来兑现!”

金风送爽,十月迷人。主席台上坐着农业部副部长刘锡庚和陈洪新等负责人,刘锡庚简短讲话后,袁隆平做了题为“利用‘野败选育三系的进展” 的发言:“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们寻找到‘野败'的当季,用栽培稻杂交了六十五朵稻花,只收获了五粒种子。我们利用这五粒种子进行加育,杂种的第一代就出现完全雄性不育的植株占百分之四十以上,这说明它用来培育水稻三系大有前途。于是,我们经过南繁北育,突破保持系,培育出‘二九南一号',用它与恢复系配组,又育成了‘南优二号'。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国籼型杂交水稻三系配套成功!”

散会后回到长沙,陈洪新兑现自己的承诺,沿着青石板街道,前往火宫殿,后面跟着袁隆平、罗孝和、周坤炉和郭名奇。陈洪新笑道:“看来物资刺激还是没有批倒批臭。就像火宫殿的臭豆腐,闻起来臭,呷起来香。难怪‘坐山雕'也说,老九不能走。臭老九喊起来臭,用起来还是香。”

袁隆平指指“火宫殿”三个字说:“这是什么意思?”

陈洪新说:“听说火宫殿原是祭祀火神祝融的庙宇,又叫乾元宫,始建于乾隆十二年,距今有二百多年历史了。火文化和稻文化是相辅相成的。祝融氏发明了击石取火,解决了人们无法保存火种吃生食的问题,所以尊他为火神。你老袁把杂交水稻研究成功了,解决了人类吃饭的问题,那就要尊你为稻神!”

袁隆平忙摇手:“老革命,别咒我!死了才能当神,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想死。”大家边说边走进火宫殿。一排古色古香的八仙桌,周围摆着太师椅,袁隆平和陈洪新对坐在靠窗的八仙桌边,上面摆了红烧肉、臭豆腐、姊妹团子、八宝果饭、龙脂猪血、蜜汁火腿,还摆有一瓶酒。周坤炉、罗孝和与郭名奇正要入座,外面有人喊道:“罗呵呵!”随声李必湖跑了进来。

陈洪新笑道:“李必湖呀,你那狗鼻子真灵!你不是在农大读书吗?”

李必湖说:“我是跟着老师跳出苦藤铺的呀,也想享点口福嘞!”

袁隆平扬手道:“对头,三系配套成功,必湖立下头功,犒赏三军不能少了他啊,是我昨天打电话告诉他来这里的。”

大家高高兴兴入座后,陈洪新一边斟酒一边说:“吃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肚子里油水少,吃坏了肚子我不承担责任。”

袁隆平吃了坨八宝果饭,见陈洪新又喝了一杯酒,趁他还清醒,请他帮一个忙,通过国家外贸部门,从国外进口一批水稻良种。水稻要拉开更大的亲缘关系进行杂交,产量才会更高一点。

陈洪新说:“这个问题不大。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赶快将杂交水稻应用到大面积生产上去,让农民得到实惠,人人有饱饭吃。来,大家举起酒杯,为我们全国人民有饱饭吃,干杯!”

从火宫殿回到招待所,袁隆平打开房门,周坤炉、罗孝和、郭名奇和李必湖跟着进来。袁隆平坐沙发,其他人坐凳子和床上。袁隆平说:“陈副院长今天犒赏了我们,我们要更加努力呀!必湖,到农大还适应吗?”

李必湖说除了英语,其他还跟得上。周坤炉说:袁老师好久轮到我呀?能开个后门么?袁隆平说:插队不行,你要去,也应该在郭名奇之后。

大家正说得高兴,有人轻轻敲门,李必湖起身去开门,陈洪新眉头紧锁,一声不吭走了进来。袁隆平看他那脸色,问道:“哪里不舒服?又怎么啦?”

陈洪新摇了摇头:“唉——水稻专家组论证杂交水稻没有实用价值,无异画饼充饥。南繁北育十来年,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今晚,农业厅、科委、农科院召开联席会议,讨论杂交水稻科研项目有无存在价值。邀请你们协作组列席会议。”

这天晚上,省农业厅、省科委、省农科院的领导,省水稻研究所的专家围坐在一张大型的会议桌前。袁隆平、李必湖、罗孝和、郭名奇和周坤炉列席参加。会议由农业厅张勇厅长主持。张厅长说:“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粮食是基础的基础。民以食为天,吃饭是天下第一件大事。袁隆平同志发扬了中华民族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死的艰苦奋斗精神,将杂交水稻研究成功了。但是,由于杂种优势只表现在第一代上,每年都要制种,还不能真正给农民带来实惠,让中国人吃饱饭。我们今天召开一个联席会议,包括杂交水稻科研组的科研人员,来共同探讨这个项目有无实际价值。请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常规水稻专家夏爱民说:“杂交水稻研究坚持了十多年,国家在人力、财力、物力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袁老师也倾注了毕生心血,带着他的科研组像候鸟似的南繁北育,杂交水稻终于试验成功。但只不过还是水中月、镜中花,中看不中用,仍然不能应用于大田生产。”

罗孝和吼道:“我和袁老师一亩二分试验田,亩产一千零一十斤,比当地优良品种增产百分之二十左右,怎么不能用于大田生产?”

夏爱民笑道:“谁也没否定杂种优势,产量比常规良种高。可是,杂种优势只表现在第一代上,每年都要制种,每亩制种田生产的杂交种子只有十一斤。最低的一亩只两斤!那就是说,杂交种子的成本是常规良种的三十多倍。制种还要占用五分之一的稻田,真是得不偿失!”

罗孝和被反驳得哑口无言。袁隆平眉头紧锁,频频点头。

夏爱民以老学者的口气训诫道:“科学研究是非常严谨的,来不得半点虚假,红就是红,黑就是黑。搞科学研究,不能头脑发热,更不是赌博,靠运气!”

陳洪新站起来说:“任何新生事物,都是经过反复试验才成功的。”

夏爱民说:“我并不否定杂种优势,也不否定杂交水稻的产量超过常规稻这一铁的事实。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大面积推广的问题,是惠农还是坑农的问题。我们过去好心办了坏事的教训还少了吗?陈院长,你说哩?难道我们头脑发热竟然敢拿着农民的饭碗去做试验吗?”

陈洪新反问道:“我是这个意思吗?你去郴州问问,我是因为什么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

夏爱民缓和道:“我和您一样,都是因为反对水稻过分密植。密不透风,何来高产?”

陈洪新说:“我的意思是如何突破制种关,继续进行试验,寻找突破口。”

张勇厅长说:“刚才大家的发言,我归纳拢来就是两点:一是杂交水稻是否应用于大面积生产;二是杂交水稻科研项目是否继续进行下去。”

夏爱民频频点头说:“对对,就是这两个问题,请厅长表态!杂交水稻研究项目,现在到了黄河也该死心了!”

张厅长说:“话不能这样说,我们既不能隔岸观火,更不能幸灾乐祸,而是要挑水救火、雪里送炭。杂交水稻研究了十多年,袁隆平同志对其得失是最有发言权的。袁隆平同志,你还没发言哩!”

袁隆平道:“杂交水稻现在由于制种产量过低,致使大田生产成本偏高,农民兄弟得不到实惠,但是,并不等于杂交水稻研究失败。这只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又一只拦路虎,但绝对阻挠不了我们前进的脚步!”

张厅长频频点头说:“我总结一下大家的意见:一,杂交水稻三系配套是成功的;二,制种尚未过关,不能推广大面积种植。”

夏爱民和常规水稻专家们热烈鼓掌,陈洪新、袁隆平和他的助手们紧张地望着张厅长。张厅长环视大家一圈,平静地说:“不要鼓掌,我的话还没说完哩!第三点,杂交水稻研究还是要继续进行,干什么哩,攻克制种关。”

夏爱民说:“这是个世界难题。国际水稻研究所七○年开始研究杂交水稻,也是无法解决制种问题,无奈只好忍痛放弃;日本杂交水稻研究起步比中国早,未能应用于大田生产的原因,除了育性不稳定优势不强劲之外,也是制种产量沒有过关。因此,即便是三系配了套,有了强优势的组合,倘若制种这一关闯不过去,那就休想将杂交水稻真正应用于大面积生产。如果还继续试验,要把国家的钱往水里丢,那是崽卖爷田心不痛!”

面对种种责难,陈洪新说:“制种产量过低,但并不就是杂交水稻研究失败,这里我借唐朝诗人高适处于浪游和贫贱境遇中、写给音乐圣手董大的赠别诗送给杂交水稻: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突然,“啪”的一声,袁隆平往桌上拍了一巴掌,扫一眼周坤炉、郭名奇说:“明天回三亚荔枝沟!”

一粒小小的种子,其实就是一个系统工程。杂交水稻从浸种、催芽、播种、育秧、移苗、插秧,到之后一系列的田间管理,施肥、中耕、除草、喷药防病防虫、杂交授粉,最后收获种子,都是极为烦琐而细致的劳作。

袁隆平几乎整天泡在田里,夜深了,他还打着手电到稻田观察,细心做性状观察记录,关注杂交水稻的长势长相,一旦出现什么状况,就得绞尽脑汁解决。几年下来,袁隆平和他的助手们记载的试验资料竟有几麻袋。

在整个杂交育种、制种过程中,关键就是人工辅助授粉。为了扫除人工授粉的障碍,先要割叶、剥苞、授粉。稻叶上的毛齿就像锯子一样,而割叶、剥苞、授粉都是特别细致的手工活,不能戴手套,臂膀上划开一道道小血口子,一双手都结出一层层厚皮老茧。那时育种、制种不仅极为烦琐,产量也很低。以袁隆平和他的助手为例,第一年制了两亩多田的种,每亩仅收获十一斤种子,这在当时已是高产了,而他的一个助手最低的亩产只有两斤种子。可想而知,一亩田只能生产出如此之少的种子,若应用于大田推广,投入的人力、物力更大,成本更高。根本不用估算,就算杂交水稻的产量翻番,从制种的成本来看,那也是得不偿失的,这几乎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难关。袁隆平开始以为问题的关键在水稻的花粉量不足,于是采取多插父本,增加单位面积的花粉量,让母本紧靠父本种植,接受更多的花粉,但试验的结果恰恰相反,种子的产量更低了。

症结到底在哪里呢?水稻属于严格的自花授粉作物,一是花粉量比玉米、高粱等作物少得多,不能满足自花授粉的需要;二是颖花张开角度小、柱头小而不外露,不易接受花粉;三是每天开花时间短,花粉寿命短。袁隆平通过对制种田的详细调查和计算,发现水稻单株的花粉量确实比玉米、高粱等异花授粉作物少得多,但就制种田单位面积的花粉量来看,差异并不大,譬如“南优二号”制种田,每天开花二至三小时,平均每平方厘米面积上可散落花粉四百五十粒左右,这个密度相当大,完全可以满足异花传粉的需要。看来影响制种产量的根本原因并非花粉不足,而在于要使花粉均匀并精准地落在母本柱头上。一个症结解开了:关键是要让父本、母本的花期相遇。于是,袁隆平又重新设计方案,采取一系列针对性措施,终于形成了一套比较完整的制种技术体系。按照这一体系,也并非一蹴而就,制种产量就像矮子爬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攻克制种关时,袁隆平的助手舒呈祥、罗孝和也摸索出了一套独门绝技:将不育系和恢复系间隔种植,到了扬花期,将用于制种的杂交稻叶片割掉,扫除花粉传播的障碍,在晴天中午时分,两人牵着一根绳子,或是一人手持一根细长的竹竿,徐徐扫过父本的稻穗,在风力的作用下,父本雄蕊的花粉就会均匀地飘落到母本颖花的柱头上,细小如尘埃,却也被阳光照得闪亮缤纷。这就是杂交水稻还处于初级阶段的关键技术之一:赶粉。这种“一根竹竿一条绳”的授粉方式,看似原始,却解决了杂交水稻授粉的难题,很快就在育种人员中普及了。在不断摸索和试验中,舒呈祥又提出一套切实而有效的高产制种技术,罗孝和则首先试验在水稻制种的花期喷施“九二○”,又进一步提高了制种的产量。

一九七四年,湖南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一进十二月,雪峰山里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山上积着雪,塘里结了冰,大地银装素裹,这是一个苍凉的冬天啊!邓哲正在给儿子缝补衣衫,很久不见的李效牧、曹延科、林晓琼突然来了。中苏珍宝岛之战后,他们是被林彪发布的一号令遣散下放农村的黑五类及臭老九。这次是相约特地请假回来看望袁隆平和邓哲的。

邓哲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屋,忙把木炭火扒开烧得旺旺的,接着给他们倒茶、敬烟。“老师们好久没来我家了,在乡下还好吗?”邓哲敬重他们,不停地嘘寒问暖。

“邓哲呀!我们都是被打入‘另册'的专政对象,何解你还称我老师呢?快过年了,隆平何时回来?”李效牧抽了一口烟,叹口气说。

邓哲对他们一贯以师生相称,邓哲说:“今年父亲六十九岁,按‘男虚女实'传统习俗,正是老人家七十大寿之年,但隆平却不能赶到重庆为父亲祝寿,隆平来信说,今年春节又不回来啦。啊,我忘了告诉老师们一个喜讯,他们搞的杂交水稻三系配套成功了!闯过了优势组合关,正在攻克制种关。他说看望父亲以后还有弥补的机会。”

曹延科欣喜异常,激动地说:“隆平为我们这些牛鬼蛇神争气了!”

林晓琼看着邓哲,关切地说:“邓哲,你们好多年没有一起过年了,你要去看看他啊!”

邓哲点点头,连忙转过身子,偷偷抹了把眼泪。

林晓琼他们走后不久,邓哲收到一封由重庆发来的加急电报:父病危速来渝。邓哲愣了好大一阵,决定还是不告诉袁隆平。她立即向农科所领导请了假,把家事托付给自己的母亲,带了几个沙湾柚子,冒着风雪严寒经怀化坐火车直奔重庆。漫天大雪,遍地皆白。邓哲冒着风雪站在轮渡的甲板上,眺望远方,滚滚江水撞击船舷,激起朵朵浪花。

袁老先生患的是胃癌,住在重庆市第三医院,这时已是骨瘦如柴,气若游丝。邓哲跟随婆母华静赶到医院,俯下身子哭着喊了一声“爸--爸!”

老父亲缓缓睁开灰白的眼睛,望了望邓哲,两颗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邓哲和华静一直守在病床前照料。老父病入膏肓,昏迷不醒。除了袁隆平,其他亲人都赶回来了。邓哲俯在老父的耳邊轻轻地说:“爸爸,打加急电报要隆平回来吧!”一连说了好几声,老父才从昏迷中醒过来,语不成声地说:“不能叫他……他回来……隆平在……在为国家干大事业……”

华静噙着泪花说:“这件事,我们早就问过你父亲了。他只让隆津、隆德、隆湘回来,不准隆平回来。”

一九七五年一月三日,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老人怀着满腔难言的委屈和悲愤,撒手人寰。袁老先生逝世后的第三天,邓哲带着由爷爷奶奶抚养的大儿子五一,离开山城重庆,取道贵阳回到安江农校。邓哲心里十分难过,她觉得应该尽快把老人去世之事告诉丈夫,铺开信笺写道:

隆平:

作为你的妻子,我不得不含着眼泪告诉你:父亲在一月三日凌晨溘然逝世。听到这个噩耗,你一定很悲伤。但人总是要死的,万望你忍痛节哀,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

父亲病危时,我们多么盼望你从海南回来啊!但为了你的事业,父亲坚决不允。老人一片爱国拳拳之心,实在可敬可佩。

隆平,你不是常常向我夸赞大海吗?愿你的心胸像大海一样博大。

我把大儿子带回安江了。我们引颈相盼,望你凯旋。

想念你的妻子

一九七五年一月十日

雪安老人逝世的时候,正是袁隆平最忙的日子。全国各地的制种大军汇聚海南,作为制种大军的总顾问,有许多问题等着他去协调解决。那些天,总指挥陈洪新带着工作组来海南了解制种进度,袁隆平每天陪同他们视察制种田。这天,他们回到荔枝沟试验基地时,天已麻麻黑了。一进屋,罗孝和扬着一封信喊道:“袁老师,邓老师来信了!”

亲人居两地,家书抵万金。袁隆平欣喜地接过信,拆开一看,顿时痴呆了,好久好久没说话。

陈洪新察觉他神色异常,问道:“隆平,家里出了啥事?”

“没有。”袁隆平极力显出平静的样子,“还不是一些家常话什么的。”

陈洪新不便多问,这是一个布满星星的夜晚,大地一片空寂朦胧,那一排排枝叶硕大的芭蕉树,被海风吹得飒飒作响,更增添了南国夜空的幽静与神秘。袁隆平坐在桌前,拿出妻子的来信,一边默默地流着泪,又看了两遍。父亲生前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他小时候很顽皮,父亲对他管束很严厉,甚至动过家法,打过屁股,罚过跪。他稍大懂事后,父亲对他言传身教,劝勉他勤学立志,修身养性,并拿出诸葛亮五十四岁临终前写给八岁儿子诸葛瞻的《诫子书》给他读。父亲不仅劝勉他勤学立志,还以孔子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告诫他陶冶品德和操行。袁隆平参加工作后,铭记父训,处世立身,凡是都很谦虚、谨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可是,由于父亲历史上有“污点”,背着沉重的十字架,他对父亲的孝顺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对父亲的德行不敢在个人档案中陈述,父子间也不敢像常人一样亲近。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上面悬挂着一把无形的双刃剑。父亲弥留之际,心里是多么想与儿子见最后一面啊,可是,父亲知道他在从事为解救人类于饥馑的大事,坚决不允实情相告。而今父亲与世长辞,“子欲养而亲不在”,百善孝为先,他追悔莫及,呜呼痛哉!

袁隆平悄悄走出住房,驻地前面便是三亚至黄流的铁路,铁路两旁是高耸的椰子树,跨过铁路线是很大一片橡胶林,林子的左端有一土丘,是荔枝沟的最高点。他怀着沉痛的心情爬上土丘,一个对父亲生不能尽孝、死不能送葬的七尺男儿,背对大海,面向大西南方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爸——爸——!”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双手垂直,恭恭敬敬向西南方向行了三鞠躬礼。在土丘上默默地站了很久,当他慢慢走下土丘时,模模糊糊只觉有两个人影向他走来。原来是陈洪新和郭名奇。

“你们啥时来到这里?”袁隆平愣住了。

“来找你嘛!”陈洪新用电筒照了照袁隆平的脸,只见他脸上还挂着泪珠。这个端过鬼子炮楼的老八路断定:他家里一定出了很不幸的事。没有必要掩饰了,袁隆平如实把父亲去世的噩耗告诉了他们。郭名奇听了心情异常沉重,一语不发,垂头默哀。陈洪新宽慰道:“隆平,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你可要顺变节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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