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源小月
蔷薇苔
刺,是丛林法则中一项重要条款。
对于粗暴的入侵者,刺仗剑直击,甚至脱离母体,折翅对抗。
肉中刺的痛感反应,便是让野蔷薇在巩沟野性十足。以葳蕤之态抢占,或坚守地盘。
来回放牧,光秃秃的南山北壑,溪岸堤埂,总算有一簇簇保留下来的隐私。
蔷薇的嫩苔,甘甜微涩。
三月,牧童们一定争相去,抽茅芽,掐蔷薇苔。
跟着牛羊去吃草,我长出了青色的胡须和鬓毛。
注定,我是长不出奶的。挤出的,也只是巩沟的草木性格。
踩 青
踩青,就是把青草踩入泥田,备肥。
绿色,囤积成有机肥,足让这个化工泛滥的时代羡慕与嫉妒。
一定是巩沟的白茬田。
用水泡软泥土的骨头,在水田里听任父亲——一个乡下人,一头牛,一盘耙,耕耘。抚平坎坷。
春天,草长莺飞。
野蒿,猫儿眼,秃妮子头,癞蛤蟆棵……这些被牛嘴过滤的绿色,重新得到重用。
姐姐的镰刀,闪烁着稚嫩的光芒。草,被姐塞进竹筐,一挑挑挪到水田里。一小撮、一小撮均匀铺开。再一脚脚踩进泥里。
泥水溅过姐的裤管。头发粘在姐的脸上。
姐的青春,在水田里,变绿,变黑,变肥。
姐弯腰,把自己插在脚印里,长成肥壮的秧苗。
姐只上过小学。踩青,是姐春天里的作业。
秋风从树叶下穿过
夜,剖开一枚清露,容我躺下。在巩沟支起纱帐,重温母亲怀里的暖。
满天的星星,将童心唤回。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把星星数进梦里。
辗转。
该有流萤,飞过了。该有蒲扇,搖起了。牛郎与织女的故事可以结束了。半导体的收音机可以关掉了。
不远处,我恍惚听到父亲的鼾声。
我听到母亲摇纺车的声音。
我赶紧侧耳屏息。
只有秋风从树叶下穿过。
忽地,一颗星星落下。接着,像流星雨。天空只剩下母亲离开时的那双眼睛。凹陷的眼眶,瘦,隐忍着痛。
深邃的,绝望的,留恋的眼神。
秋,露好大,湿了我的枕。
我是父亲的一棵麦苗
在乡下,父亲一直像是被罚抄作业的学生,反复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写那些相同的汉字。
渐渐地,父亲的犁铧越来越浅,笔画越来越粗。劳动号子的高声部上不去了,父亲的牧鞭再也抖不出闪电来。
终于,父亲翻不过那道田埂。他把自己的汗珠播种进土壤。
乡村,十月怀胎。地里的麦子,开始着手替父亲,扬眉吐气。
麦叶,似年轻时浓密的发丝,凌乱地贴在父亲的额头。
绿,是父亲常常在我们面前展示的胸肌。
父亲喜欢枕雪而眠,父亲说,父亲二字,必以男人作注脚。
父亲常以旺盛的生命力,在冬天里,挥锄。
不理会那些风。或言语。
一页页撕去日历,似在扯拽着父亲的胡须。我是父亲的一棵麦苗,坐在白雪的痛上,解锁春的暗语。
稻草人
庄西边,后冲田,上面的一口塘,叫后塘。紧挨着塘的几块田,是我们各家的秧底。
年底犁出,炕透,追肥。
三月,大把儿们借着水势,套牛用木耙盘软它。
秧底,有秧苗的底气。杂交水稻未出世前,稻种的用稻量好大。在水缸里浸泡三至五天,稻芽初露,直接均撒入平整的泥田。
看秧鸡。替每一个家守住丰产的第一关。
父亲会把看护任务交给稻草人。
父亲以我的模样,扎的。把它插在田头。
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要去给它输点人的灵气。
我知道,父亲是用稻草人接替我乡下的现世身,好让我远走高飞。
淮草坡
那些草,是淮河给的名字。那道坡,是父亲的母亲给的名字。
我从我的母亲那里知道了,那草叫淮草,那坡叫淮草坡。
淮草坡长满淮草。淮草丛里,有绿蝉,有山楂果,鹌鹑蛋,也有我最害怕的马蜂窝与蛇。
淮草长满我的童年。
淮草坡的淮草,叶软,秆硬。是乡下草房子的上等材料。是巩沟当年唯一上市的经济作用。
有巩沟人的品性。
父亲,曾带着它,走南闯北。
直至今天,每次我摸到自己的脊骨时,仍先想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