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衣

2022-05-30 10:48王亚茹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2年7期
关键词:小狗

王亚茹

夜色慢慢稀薄,大地还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远的就看到婀姨模糊的身影弯在垃圾箱旁找寻一些可回收的物品。身后跟随着她的小白狗。她忙忙碌碌地把捡出来的东西分成几份放在地上,小白狗也摇着尾巴忙忙碌碌左看看右嗅嗅。她偶尔嘟嘟囔囔和小狗说些什么,小狗抬头汪汪几声回应些什么。那人,那狗,那垃圾箱,已经成了那个地方每日黎明时分固有的一道影像。

她并不缺少什么,她本可以不用这样。但她偏偏选择了这种对抗苍白岁月的生活。

那抹沧桑的身影像一支秋后苍老的蒹葭在晨曦里摇晃。像一幅古老而枯黄的画卷饱浸着岁月的风雨和苍烟。像彼岸一抹模糊的影子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某种动作,不与任何人交谈,也不问时日久长。

我曾几次就在婀姨身边,看到她漠然而平静的脸,然后悄悄转身。当带着诸多感怀不经意间回眸时,却看到她恬静的笑颜。

恍惚间似乎倏然看到了她盛年时的模样。在那个贫穷、粗糙的年代里端庄、细腻的存在。

但那份美丽与细腻却被一件荒唐之事蹂躏殆尽。

三十几年前一个寻常的午后,她和一位姐妹兴致勃勃地去城西买故衣。在琳琅满目的故衣堆里那件暗紫色的毛昵大衣似乎就是在等待她的到来。它被无数双手抚摸过又错过,终是流转到她的手里。那细腻的质地和高贵的色泽与她修长的身材和皙白的肤色不谋而合。在那个普遍喜欢亮色的年代里,她始终保有一份对暗色的审美。

回到家中,她对镜自赏。一旁的老公也忍不住感慨:夫人乃人间奇葩,窈窕淑女啊。

是的,窈窕淑女,多少君子求之不得。她却选择了一位能为她写诗颂词的教师为夫。寻常日子一旦沾染了诗意,即便苦点累点也是浪漫温馨的。

她又照了一会儿镜子,才恋恋不舍地脱下衣服,待天冷时再穿。就在她细心叠衣服时,突然发现了内里那条隐秘的拉链,她用力摸了一下拉链左右部位,竟发现里面好像还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她急急拉开伸手进去,一叠五十元的钞票伴随着她慌张的神色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突然睁大眼睛愣在原地讶然无措,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欣喜。她抓着那叠钞票目不转睛地微微颤抖着,觉得这是一次老天给他们开启美好新生活的机会。她抓着男人的胳膊摇晃,开心的手舞足蹈。

起初男人也是惊喜的,开心的。但慢慢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后来他甚至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中满是恍然大悟的愤恨与轻视。

有多少人生败给了不经意间的一件件小事物,又有多少人失败于缺乏最理性的思考以及对人、事的重重疑虑。她娶了绝色的妻子,他嫁了教书育人的才子,本是一双幸福的人。可只因她有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容貌,这容貌便让男人的自卑和疑惑那一刻疯长成林。他褪去了儒生的矜持,胸中憤怒的兽复活,露出狰狞的表情死死掐着她的脖子。他暴着青筋痛斥:“都是借口,你不卖,谁给你钱?故衣?横财?你连个鬼都骗不了,看似温婉贤惠,谁知道我上班时你一天都在干什么!你这个贱人!”她脑海一片空白,试图向他解释,可他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一返常态的男人,流露着从未有过的愤怒,又将她重重甩在地上夺门而出。她无力挣扎,软蹋蹋坐在地上,靠着衣柜,心如针扎如刀绞,闭着眼睛任凭泪雨纵横。

当一个家庭和谐的画风突变后,总有一方会偏离正轨。她默默忍受着他成日里言语中夹枪带棒的攻击。她解释道,总有天你会相信我。他怒骂道,终有天等我有了证据,我会打断你的腿。她在煎熬中等待他慢慢回心转意,多希望生活能回到最初的样子。他也在爱与怀疑的矛盾煎熬中浮浮沉沉。一边一分不差地如数上交着自己每月微薄的薪水,一边迅速挥霍着那笔飞来之财,就像在报复她从未有过的“不正作风”。

等啊,等啊,她并没有等到他的回心转意,却等来了自己不自尊自爱行为不轨的风声和他与另一位女老师日渐轰烈的绯闻。那铺天盖地轰轰烈烈的流言蜚语围攻着她嘶咬着她,好像是他刻意发射出来的射向她灵魂的无数箭簇,万箭穿心,但事情还未清白她不能死去。这场闹剧中,她无故成为了那个引燃风暴的罪人,可恨的是她也默默将一切归咎于自己与那件故衣。大有种:倘若没有我这个主因,这件事就不会发生的自责心理。她在悔恨与自责中悲痛、绝望、苍凉。无法解脱无处释怀。

烈日正中,十二点整。她跪在野外焚烧着那件故衣,口中念念有词,像某种仪式。因为镇上疯疯癫癫的大仙说,那是一件上海洋场女人穿过的衣物,不洁。需在正午日头最烈时再烈火焚烧才能去除它所带来的一切晦气。烟熏火燎中她跪在地上,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大颗大颗的眼泪滴砸着枯寂的地面。

人有命数,世事无常。男人突发脑溢血,毫无征兆地就那么走了。她哭得竭斯底里。抚着棺材嘶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着:你起来,我替你,该走的是我呀,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去买那件造孽的衣服……

她对男人的爱与对自己的怨似乎在男人入土那一刻更加浓烈了。曾经的诗意浪漫钝重地扣击着她的心窗,她疼的无法呼吸。再也无人赞美她,再也无人为她颂《蒹葭》。她终是没能等到他释怀,让他带着对她刻骨铭心的爱与恨草草地走了。她是多么不舍,多么不甘啊。可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她明白自己必须得振作起来带着孩子们,带着对他的无比忠诚与挚爱从此坚强经营她再无风花雪月的后半生。

从此束起不嫁,从此艰苦朴素,从此又当爹来又当妈。但凡有来提亲或是追求者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带着一双儿女,风里雨里披星戴月地辛勤工作着。直到他们学业有成,成家立业。她把他们孝敬她的钱一分不少地存起来,每隔几年再把存折交到他们手中。他们不能拒绝,若是拒绝她就会生气到发抖。她不愿给他们添一丝麻烦,坚决不与他们同住。

身边的小猫小狗倒是她忠实的伴侣。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身边有过的猫、狗的名字,记得它们的毛色与性情,记得它们与她共度过的每一寸光阴。

逢年过节都会换新装,在她故去男人的相遗像前静静地上一柱香,摆上丰盛的食物。他会抚摸他年轻的容颜,轻轻地,生怕碰疼他们曾美好的过往。每一次都会叨叨一会儿,像是与他聊天。话题无非还是那件“故衣”。

往事如烟,那最浓烈的一口永然呛在她的喉管里。想必她每一天都在尽着最大的努力将其淡化,驱散。并铁了心用后半生证明给他看。直到生命终结,远方重聚,一切冰释,重拾美好与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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