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uret Savoy Jacqueline Keeler Jesse Ashlock
劳雷特·萨沃伊(Lauret Savoy)
历史学家、环境研究和地质学学家, 蒙特霍利约克学院教授,著有《溯源:记忆、历史、种族与美国景观》( Trace: Memory, History, Race,and the American Landscape)一书。
在一次大学暑期实践中,我和学生穿过黄石高原和贝尔图斯山脉(Beartooth Mountains),走遍怀俄明州和蒙大拿州,去寻找一个答案 —— 是什么塑造了这片大地?证据是什么?黄石公园向我们展示了火山喷发的最高等级,它的“壮举”数不胜数:在过去200万年间,该地发生过3次超级火山喷发,规模都在地球已知最大的火山喷发之列。每一次喷发过后,火山灰和碎片都会覆盖大片陆地,岩浆房被排空,地表坍塌,形成巨大的盆地 —— 破火山口。黄石大峡谷中有地球上最巨大的流纹岩,岩石中的黄色和铁锈色是水热变质的结果。另一个热门景点是黄石湖,这个北美洲面积最大的高海拔湖泊就是黄石活火山口的中心。但最让我兴奋的还是数不清的间歇泉、温泉、喷气口、泥盆、蒸汽喷口……黄石公园汇集了世界上密度最高的活跃间歇泉。这片大地诞生于熔化的地球内部,至今仍在被它塑造。每年这里都会发生成千上万次地震,火山口的表面因此上下起伏,就像岩浆的呼吸。
在黄石国家公园度过的那个夏天拓展了我的知识,让我对地球内部的火成岩世界发生兴趣。光是地名就充满力量感 —— 猛犸温泉、大棱镜泉、黄石大峡谷、老忠实喷泉……我们轻易就能感受黄石公园的地质奇观,但公园是否只是专门用来保护这些奇观和荒野的呢?
5岁时,我和父母来过黄石公园。我记得除了地质学和野生动物外,公园护林员还提到“黄石”的名字来源。18世纪,法裔狩猎者把密苏里河的一条支流称为“黄石”(Roche Jaune),可能翻译自曼丹部落人(Minnetaree)的叫法。1807—1808年,刘易斯和克拉克探险队的约翰· 科尔特(John Colter)成为人们所知的首位踏入黄石公园的白人探险家,他的报道很快吸引了狩猎者和探矿者纷至沓来。1859年,传奇人物吉姆·布里杰(Jim Bridge)率领第一支政府探险队进入黄石探险。此后,这里沸腾的泉水被人们津津乐道。1871—1872年,地质学家费迪南德· V. 海登(FerdinandV. Hayden)率领的国家地质勘探队让人们得以从科学、地质学、植物学、动物学等维度认识黄石。调查生成的图像 包括托马斯· 莫兰(Thomas Moran)的绘画、威廉· 杰克逊(William Jackson)的照片、亨利· 艾洛特(Henry Elliott)的素描 ,這些坚定了美国国会保护这片荒野的决心。
建立一个无人居住的荒野公园,首先要迁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1872年黄石公园建立时,有几个印第安部落生活在划定范围内。其实数千年来,印第安人一直在这片区域生活和迁徙,他们的口述历史中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敬意和亲密情感。温泉、间歇泉、湖泊、河流旁留下的数百处人类遗址、黑曜石悬崖(Obsidian Cliff)周围的几十个采石场都是印第安人存在的证据。这些克劳人、肖肖尼人、班诺克人、黑脚族、内兹佩尔塞人和其他部落的印第安人被迁往印第安保留地。黄石公园的故事中还应有非洲后裔。著名的山地人詹姆斯· 贝克沃斯(James Beckwourth)曾和乌鸦族一起生活,早在黄石国家公园建立几十年前,他就穿越了该地区。公园成立之初,非裔美国人就以军人、服务员、仆人等身份在公园里工作。和这片土地的历史一样,与黄石公园有关的人类历史同样漫长且复杂。
黄石国家公园的管理机构 —— 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掌管美国最知名的公众景点,无论标志性的荒野公园、纪念馆、战场还是历史遗迹,它们的存在和有关讲述都是这个国家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2021年,黄石公园创下了访客最高纪录 —— 全年总共接待了约480万名游客。在间歇泉、峡谷边缘、湖泊周围,还有野牛、棕熊和驼鹿出没的地方总能造成交通堵塞。虽然几十年来,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都试图为国家公园增添新视角,但人们还是被非凡的自然奇观、代表性的野生动物和值得称道的公园保护理念所吸引,黄石公园深厚的人文历史却被掩盖。
长期流传的故事版本忽视了这片土地的复杂性。但现在,管理美国国家公园的两位最高官员都是印第安人—— 内务部部长黛布拉· 哈兰(Debra Haaland,拉古纳普韦布洛人)和国家公园管理局主任查尔斯· 萨姆斯三世(乌马蒂拉印第安人保留地联盟部落),他们开始正视复杂的历史,设想建立一个全面的公园系统,为后代保护的不仅是国家的风景瑰宝,还有研究本国文化和历史的线索。在黄石国家公园成立150周年之际,我计划通过回忆来纪念它:将一个个历史碎片拼凑起来,补充缺失的片段,去窥见一个更大、更为完整的黄石。
杰奎琳·基勒(Jacqueline Keeler)
作家,居住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著有《对峙:屹立的岩石》《邦迪运动》和《圣地的美国故事》。
1870年,蒙大拿州政治家亨利·沃斯伯恩(HenryWashburn)率领的探险队见证了黄石公园间歇泉的巨大威力。探险过程极为艰难,他们抵达间歇泉时已经全身湿透、衣冠不整,但还是被其壮观所惊艳,沃斯伯恩当天就给这座间歇泉起名“老忠实”。两年后,格兰特总统签署了《黄石国家公园保护法案》,美国的第一个国家公园诞生了。
1870年的探险队成员深知这片土地的神奇力量,看到了黄石的价值与采矿、伐木、放牧、耕地和拥有权无关。尽管黄石公园并非美国的第一个保护区—— 此前,加利福尼亚州已将约塞米蒂设为保护公园,阿肯色州的温泉也因其治疗功能得到美国国会法案的保護,但黄石国家公园的正式建立标志着美国第一次只出于对土地本身的尊重而保护一片区域。
不过,几千年来以此为家的印第安人的价值却没有得到认可。黄石国家公园建立后,山地肖肖尼人被迁至爱达荷州的碉堡印第安保留区和怀俄明州的风河印第安保留区。沃斯伯恩探险队成员古斯塔夫· 多恩中尉曾自豪地声称自己“为人类发现了新的乐趣来源”。他的名字至今还留在公园最著名的山峰上。多恩将此地变成旅游胜地的初衷,让今日黄石公园呈现的风貌只是其全部文化的极小部分(黄石公园有超过1850处已确定的考古遗址,而这还不到黄石公园现有遗址的3%)。随着地球变暖,许多历史线索被发现。2010年,研究人员在公园附近的冰原上发现了一只10300年前的梭镖,这是迄今发现的最古老的梭镖。
有关黄石公园历史的另一个线索,是2021年夏天科学家在大黄石气候评估中采集到的石化扭叶松样本。对样本放射性碳的年代测定结果表明,它们存在于13世纪早期至14世纪中期 —— 这本就不寻常,这一发现引人注目的另一个原因 是, 松树生长于间歇泉上的必要条件是老忠实喷泉得停止喷发几十年,这意味着那一时期当地可能曾遭遇严重干旱。这一蛛丝马迹值得重视,1950年以来,大黄石生态系统的平均温度上升了1.3℃,年平均降雪量减少了约60厘米。积雪是水的储蓄账户,春天积雪融化,成为动植物所需的水资源。黄石地区是美国西部最大的河流,比如哥伦比亚河、密苏里河和科罗拉多河主要支流的源头。温度上升不仅严重影响下游水源,也进而影响农田和城市。人们通过气候评估还发现,过去20年的平均气温比过去2万年中的任何时期都要高。预计2061—2080年,年平均气温将上升2.7℃。如果这一情形发生,“老忠实”可能会再次停止喷发。
黄石公园的一万多处 地热景观 让早期的探险家将之生动地比作地狱。现在,黄石国家公园成立150周年,美轮美奂的地热景点仍吸引着众人们纷至沓来。
Jesse Ashlock
Condé Nast Traveler 全球编辑副总监、美国版内容主编
近一小时,我一直从远处观察100多只驼鹿,它们紧紧地簇拥在远处的山脊上,警惕着某种看不见的危险。突然,那一刻来临了:8只 —— 不,可能是10只灰黑色的狼从右上方冲下来,驱散了鹿群。驼鹿像散开的丝带一样四处逃散,像漂在水中的颜料,它们斑驳的棕色皮毛映衬着10月黄石国家公园麦色的山脉。在混战中,一只1岁的驼鹿落单了,狼群一下扑住了它。
第二天,我接着跟蒙大拿旅游公司在黄石公园北部观察狼群,幸运地目睹了一次猎杀。这清楚地让我意识到,黄石公园仍是一片由残酷的自然法则统领的地方 —— 可惜太多自拍狂游客忽视了这个事实,把这里当成度假主题公园。1995年,在狼群绝迹近一个世纪以后,它们被争议性地重新引入大黄石生态系统,以恢复大自然的平衡。作为顶级捕食者,狼能够帮助控制驼鹿的数量,进而阻止驼鹿对植被的灾难性毁灭 ——几十年来,黄石公园山谷中的杨树和柳树都因驼鹿的过度啃食而减少,它们曾是黄石公园亮丽的风景线。
我跟随保护生物学家乔恩· 特拉普(Jon Trapp)带领的小组一起游览公园。从空军退役后,他学习了景观生态学,后来与联邦政府、州政府、非营利组织和部落一起研究狼群。飞行员的经验让他能从高空监测狼群,消防员的经历又让他对火情分析很有一套。他常把狼比作火—— 人类都试图消灭两者,但它们都带来灾难性后果。“狼的存在有它的生态学意义,就像火一样,没有好坏之分。”但也有人根深蒂固地认为狼不是好就是坏。这种二分法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罗马建城有“母狼乳婴”的传说,童话里却有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这种观点对立也常因立场之争而加剧。猎人抱怨狼群导致可打猎的驼鹿数量减少,支持者则指出狼群可使旅游收入每年高达约4.3亿元人民币,高薪的导游工作也挽留了当地年轻人。
“黃石公园每年接待400多万名游客,他们大多数人的目标就是看到狼。”已退休的国家公园护林员、著名狼研究专家里克·麦金太尔(Rick McIntyre)说。追踪狼群的体验通常被安排在公园北部进行,这里更容易从路边看到它们。尽管不像非洲猎游或在黄石公园看野牛和驼鹿那样近到肉眼就能欣赏其美丽,但这也是感受狼群魅力的一部分,就像透过钥匙孔窥视狼的私人世界。
第一天早上,我们藏在沼泽溪(Slough Creek)附近拉马尔山谷(LamarValley)的悬崖上,看到 Junction Butte狼群的6个成员,其中包括一对幼崽。它们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游走,鼻子蹭来蹭去,在大石头上上蹿下跳。灰狼的黄褐色皮毛总是与大地融为一体,只有当狼群在雪地上漫步时,它们才变得容易被辨认。我意识到,冬天是观察黄石公园狼群的最佳时期。
眼前无忧无虑的嬉戏实际上掩盖了狼群艰难的生活。乔恩告诉我们,狼经常受伤,所以它们的免疫系统无比强大。即便如此,黄石公园内野狼的平均寿命也只有3.9年。它们面临着来自其他狼群、疾病、食物匮乏、汽车和狩猎的威胁。自从蒙大拿州2011年起允许合法狩猎野狼,这一威胁变得尤为突出。
现在,在私人领地上狩猎野狼没有数量限制。据乔恩说,黄石公园北部边界之外基本上是一个“三不管”地带 —— 开车撞死或从直升机上射杀野狼都无人过问。为此,不少环境组织,如塞拉俱乐部(Sierra Club)、荒野观察(Wilderness Watch)都已宣布根据《濒危物种法案》起诉蒙大拿州。
在拉马尔山谷里,里克跟我们谈起了野狼,他的话音不时被狼群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号声打断。里克面色红润,眼睛闪闪发亮,白发从毛线帽里露出来,看起来就像美国西部的圣诞老人。在职业生涯中有15年,他每天都去观测黄石公园的狼群。
里克做护林员时,曾去给当地小学生演讲。就在一场演讲的前几天,著名的O6阿尔法母狼被一位猎人合法猎杀,这一事件引发了全美的强烈抗议,后来也促使里克出版了畅销书 《 美国野狼》。没等里克开口,一个5岁的小男孩就尖声说:“我认识打死那头狼的人。”里克正考虑如何婉转地回应,男孩补充道:“我爸爸也刚买了猎狼的执照,但我希望他永远不会这么做。”
说到这儿,里克停顿了一下,拉马尔山谷的凉风轻轻吹过。“他们给了我希望 —— 我们的年轻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