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鑫, “70后”,现居广东。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西部》《延河》《青春》等刊。
1
我认识小雷是在南方忠义镇炎热的六月。
不间断的暴雨总是在傍晚时分造访,但仍是浇灭不了我内心绵绵不绝的燥火气。最后,我分析其中原因,非天气所致,而是我需要找一份工作了。其实我失业快半年了,又逢上疫情,搞得我一拖再拖,再不找个活儿干,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
大师谷工作室招聘的消息还是阿香告诉我的,她拧着眉一字一句郑重其事,这份工作非你莫属,没有比这更适合你的了。说着,她点开手机上的一则招聘启事。你太狠了吧!让我去做办公室主任?靓女,别忘了,我学的可是设计哦!阿香两手叉腰,杏眼一瞪,都什么年代了啊!火村哥,跨界一下行不行?总不能吃软饭吃到老吧。她一梭子击中要害,我这边厢卡壳了。
按照导航指引,我搭乘109路公交车,来到圣贤路66号。面前是一栋工业化的LOFT建筑,门口左侧挂一块金属牌,上写大师谷工作室。大铁门紧闭,门侧既无门铃按钮,也无智能门禁,只得动用拳头,我足足敲了五分钟的大铁门,才听见门内软绵绵的回应:谁啊?
我,火村,过来应聘的。
大铁门“嘡啷”一声打开,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打在一张睡眼惺忪的脸上,男子三十来岁,个子不矮,瘦脸如泥。他揉了一下左眼,你应聘什么?
办公室主任。
哦,进来吧。“嘡啷”一声,他随手又把大铁门关上了。面前的阳光随即消失,暗色涌来。
我扭头看了一眼,为何这般神秘?正暗自寻思,男子“啪”的一声,开了灯,眼前的景象把我吓了一跳。在中空的一楼大厅中央,竖着一尊巨大的关云长雕塑,起码有三米高,可能你会猜测关云长的样子——或者斜跨步,手持青龙偃月刀;或者捋着长髯,捧读春秋——然而,你们都错了,面前的关圣人,身子微微前倾,满脸笑眯眯,双手捧着一块金元宝。
想不到,你们老板还挺迷信呢。我脱口而出。
這是岭南传统,关羽是武财神,所谓入乡随俗吧。男子回应道。
嗯,也对,大俗就是大雅。
这哪是俗啊?多么高级多么当代!男子仰望着武财神,他反驳了我。很明显,他的声音坚硬了许多,看样子,他有点儿生气。
我没接过话茬,我在犹豫着,自己在艺术领域的积累兴许还不足以应付面前的状况。我咧咧嘴,没吱声。
沿着铁质楼梯盘旋而上,男子将我带到二楼会客室,然后就出去了。会客室肩负着两种职能:你可以当作这是一个图书室,两面墙的大书架上塞满了书,艺术类与哲学类的书籍居多。你也可以看作这是一个荣誉成果小型展,因为,另外两面架子上,陈列着各类奖牌、奖杯、荣誉证书和聘书,看得我眼花缭乱。大约十分钟过后,男子推门进来,走,我带你去见老板。
2
老板的办公室在三楼,开门的瞬间,我闻到了咖啡味,老板是个光头,蓄须,见我进来,从椅子上起身,我快步上前,同他握手,没想到小个子的握力不小,他额头上的三道皱褶令人印象深刻。小雷,给客人斟茶。对了,你喝茶还是咖啡?老板把目光转向我。我说,茶吧。
我看过你的简历了,我们这里工作很简单,就三点要求,一是看好门,别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万一弄丢或损坏一件作品,那麻烦就大了;二是接待好客人,有些客人架子小,但来头可不小,万一判断失误,可能就结下梁子;三是办好事,交代的事情,务必完成,包括迎来送往、活动策划、宣传推广、送礼啊销售啊什么的,事情不多,但都挺重要。
我说,那工资待遇呢?
就按招聘启事上所说的办,不低于这个数。他扬起六的手势,在空中晃了一下。
哪天上班?
今天就算上班啦!他捋了一把山羊胡子,扭头对男子说,小雷,一会带火村转转,熟悉一下情况,我中午有个饭局。老板又扭过头来,冲我说,小雷是我的助手,青年艺术家,创作为主,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跟他学学。
小雷默不作声,挠挠头皮,走开了。
你先用茶,我要出发了。老板也走开了。
突然空了的房间里,我有点发懵。事情来得有点快,超过了我的预期。既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简单。光头佬与小雷的表现,让我不甚满意,究竟唱的是哪门子戏?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可别一脚迈进来,从此水深火热、万劫不复……
我坐不住了。走出房间,旁边是偌大的多功能会议室,室内黑魆魆的空空如也。我溜下二楼,会客室没人,展厅也没人。我来到一楼,在东北角的杂物间找到了小雷,他正在烧水下面条,见我进来,咧嘴笑了一下,重新将目光放在沸腾的锅里。我说吃面啊。小雷不作声。我说还有面条吗?他指指锅里,这是最后的。
回到家里,阿香已经吃过了。见我黑着脸,有些诧异。面试通过了吗?通过了。何时上班?今天。你吃饭了没?没。想吃什么?面条。
兴许,阿香的分析是对的。大师谷工作室嘛,既然是大师,行为举止自然与常人迥异,即便是小雷,那可是青年艺术家,自然也是不凡。在此前提与背景之下,我在他们眼里,算个啥啊!说是办公室主任,其实,就是个打杂的。经由阿香开导,我豁然开朗,心情恢复平静。我倒要看看,大师谷究竟有什么西洋景?这两位大爷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下午三点钟,老板被人送了回来。已是烂醉如泥,身穿的香云纱、脚踏的北京布鞋上,沾了不少呕吐物。我和小雷一人架了他一条胳膊,将他拎上楼,行至二楼楼梯拐弯处,“哇”的一声,老板开口,污秽如注,我的T恤衫和裤子上随之挂彩。老板一边向上飞行,一边喃喃自语:……想喝倒我……没门!
老板办公室侧面,有一间休息室,我们扶他躺下,然后给他脱鞋、除衣、解裤,只留下一条粉红色内裤。面前的老板,也像一件艺术品,茂密的胸毛墨龙般通往腹部,大金链子挂在脖子上,左膀上刺龙,右臂上刺虎,左边的大腿根部有一条肉红色疤痕,像只蜈蚣伏在上面。
他经常喝醉吗?我问小雷,他正在摘除老板山羊胡上的一小片菜叶。
每月有个三四次吧。
醉成这样,何苦?我嘟囔了一句。
你不懂,老板岂能白醉?每次都能谈成单哩!小雷瞥我一眼。
还有这等好事?
当然,大师谷工作室不是浪得虚名,货真价实呢!小雷每句话的语调都会抛向高处,字句间,浸透着对老板的爱戴。
他醉成这样,还能干活吗?
老板哪会亲自动手?有我哩!
小雷说得如此自信,倒是把我给镇住了。你跟他多少年啦?
整整十年,到这个月底。小雷边说边把两个食指交叉举到胸前。
十年时间,确实是很久了。这十年,我都干什么去了?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我微微叹了一口气。
3
果然,时隔两天,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房间里又飘荡着浓郁的咖啡香味。见我进来,老板冲我点点头,兄弟,前两天折腾了你们俩,喷你一身,实在不好意思啊!我免不了客套几句。兄弟,今天还要麻烦你,起草一份文件,你记录一下。
可能两天前的那场酒局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凭借大师谷自身的艺术魅力,老板拿下城西高档楼盘九龙湖雕塑项目的入场券。我知道那处的楼盘所在,附近正在修地铁,先是挖田造湖,然后,建筑工人们夜以继日,在湖边筑起摩天大厦。尤其那湖,依照香港风水大师的安排,沿着湖边九个方位,安装了九条石龙,龙头面湖,龙口喷水,呈现聚财纳福之意。楼盘依湖而建,建筑与景观融为一体,故此,楼盘名曰九龙湖。
当然,老板呷了一口咖啡,这次报价与设计稿同步,并非最终方案,属于框架性质,接下来还要去跟人家比价比稿,最终胜出后,再签订正式合同,根据内容约定,进入创作程序,创作完成,验收合格后,付诸安装施工,一环扣一环,差不多是过关斩将啊!你可要跟紧点,别大意了。
整体金额报多少合适?我问老板。
他把右手打开,冲我晃了晃。
50万?
NO,500万。
啊!万一报价太高,岂不被人钻了空子,占据主动权?
胡扯!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他把打开的手掌快速收缩,握成了拳头。
算了,不跟他争了。突然记起阿香的话,既然叫大师谷,自然有不凡之处,剑走偏锋,出奇制胜,也未可知。恐怕这些都在我想象之外了。
中午,我没有回家。把小雷约出来,附近找了一家湘菜馆,点了四个菜——竹笋炒腊肉,攸县香干,擂辣椒,手撕包菜,再要了两瓶啤酒。点酒时,小雷悄没声,给他倒酒时,他却冲我摆摆手,说下午还干活呢。
你从来不喝酒吗?
我只醉过一次,走投无路时,老板拯救了我,为了感谢他,我把自己给灌醉了,从那之后,我处于戒酒状态,我要时刻保持清醒头脑。说完之后,小雷抄起面前的青花小碟,久久地凝视。
他拯救了你?
是啊!小雷快速眨眨眼,欲言又止。
我沒有继续追问。可想而知,那种危难之时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当会以涌泉相报的。怪不得他对老板如此笃定、虔诚,怀着使徒般的信仰。
出门时,阳光普照,吃完饭,却下起雨来,没有过渡过程,雨势凶猛,形成了雨雾,路上的人和车淹没其中,影影绰绰的。我们在饭馆内徘徊,不久,小雷就忍不住了,说要先赶回去。我说用得着这么急吗?他说还要赶设计稿呢。可我们没带伞啊!小雷盯着门外,声音低沉,权当一次冲凉。话音未落,小雷一个箭步蹿出去,猴子一样敏捷,眨眼间,在雨雾里消失不见。
次日早上,老板对小雷搁在台面上的设计稿颇为赞赏。那是一座群雕,九只鸟或奔跑或站立,或回眸或低首,像一出大型舞台剧,舞姿曼妙,形态各异。只不过,那九只鸟有点拟人化了,穿上了五彩缤纷的盛装,恍若淑女出席盛大晚会。
这是什么鸟?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哈哈。老板的笑声高亢而响亮,这哪是什么鸟,这是凤凰,这是涅槃后的凤凰。
怎么都穿着衣服呢?
你对这个就不懂了吧,隔行如隔山。这叫当代艺术。不穿衣服便是庸俗之作。穿上华服,可以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感,体现人文关怀,体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也体现大师谷的艺术特色。老板呷了一口咖啡,当然,更为重要的,通过一个艺术场景,生动阐述了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宏大主题,丝丝入扣,无懈可击,简直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完美。
这件作品有名字吗?
当然,叫《九凤山》。你知道它的含义吗?老板的眼睛乜斜过来。
我摇摇头。
这仍然包含在九龙湖的大风水局里面,只不过是更加为其增光添彩;而且,在字面上九龙湖与九凤山也是一一相当吻合的,你看,九九归一,龙凤呈祥,湖光山色——多么美妙的一个创意啊!老板捋了一下胡子。
这是你的创意?还是小雷的?
喂!小雷呢?怎么没来?老板放下咖啡杯,猛然问我,额头上的皱纹堆在一起,抛过来的眼神充满疑惑。
4
一场雨中淋漓尽致的奔跑,外加一个通宵,足以使人致病。小雷便因此中招。他躺在大师谷工作室楼顶临时搭建的简易房间内,面部绯红,脑壳发烫,发起了高烧。他昏睡在木板床上,几乎都不能起身了。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附近的人民医院。在车上,我把老板对设计稿认可称赞的事情告诉了小雷,他眯缝着眼,朝我摆摆手,紧接着,竖起大拇指说,只有老板,才是伟大的。
这个人,即便发着高烧,依然一丝不苟,保持着对老板足够的敬意。
检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雷肺部感染,需要住院治疗。他垂着头,神情有些沮丧。我走到一旁,致电老板,把小雷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丢!有冇搞错!项目这么急,他单单这时候……给他一天时间,必须好起来,投入战斗!在手机里,老板急促沙哑的嗓音,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耳膜,他突然间变得怒不可遏。
我有些自责。假设不约小雷吃那顿午饭,他也不会淋那场雨,自然而然的,他很可能就不会生病了,更不会受到老板雷霆般的怒斥。我用我的信用卡为小雷办理了住院手续,又让阿香煲了驱寒暖身的老火汤在傍晚时分送来。阿香临走时,把我拉到门外。
他老婆呢?
他还没结婚呢,连女友也没有。
那这次煲汤的费用……?
我买单。
那他这次住院的费用呢?
我们老板买单。
你可要乖哦!阿香在我的左腮上拧了一把。
必须哒!我和阿香吻别,并且告诉她,我今晚陪床,不回家了。她不再多言,用眼神剜了我一下,扭身离开。
其实,小雷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女友,我并不知晓,纯属猜测,看他整天清心寡欲的样子,大约是没有结婚吧。再说,面对阿香如此咄咄逼人的问讯,不能有丝毫迟疑,否则,就要遭受审判以及没完没了的斗争。谁让她是标准的醋罐子呢?再说,我也确实爱她,并包容着她。在我眼里,阿香可是柔情似水、诡计多端的小妖精,绝对不能马虎大意了。
此时的小雷,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睡意沉沉。滴滴答答的吊瓶一瓶接着一瓶,我在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似乎出现了幻觉:空谷幽兰地带,忽然水帘洞开,小雷笑吟吟地走出来,把我迎进去,然后,我们二人推杯换盏,喝得好不痛快,不知不觉就过量了。在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之中,隐隐约约听见小雷发出呓语——现场,重复,挖掘,张力,风格,主义,颠覆,当代,伟大——这些断断续续发出的词,独立,抽象,概念化,又闪烁着虚无的光芒。
先生,您醒醒。耳边有人呼唤。哦!我差点睡着了。护士正处理着小雷的输液管里的回血。唉!这次又大意了。我赶紧来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重新回到病房时,小雷也醒了过来。他冲我笑了一下,过程很短,像蜻蜓掠过水面。这是小雷的招牌表情。每天早上上班,我们见面几乎没有言语,他笑一下,我点点头,然后,他开始拾掇泥巴做雕塑,我钻进办公室弄文件。只有在老板召集开会或装卸搬运重物时,我们才会见面,不过,也是简短的对话,仅此而已。
404病房,三张病床,除了小雷,再无其他病人。下半夜的人民医院静悄悄的,偶尔听见一路鸣唱的洒水车驶过,万物都进入了睡眠阶段。打完吊针的小雷,精神好了许多,他坐起身靠在枕头上,火村哥,你回家吧,我没事了。我说不回去了,都请假了。谢谢你太太煲的汤,你很有福气啊!我笑笑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们还没结婚呢。没结婚好啊!小雷突然道出这么一句。
给小雷办理住院手续时,我看了他的身份证,1984年,居然与我同龄,并且巧合的是,我们同属于古徽州,两地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公里,那个县城我曾经去过一趟,自古为富庶之地,名人辈出,古村落遍布,徽派建筑镌刻昔日繁华,青花瓷熠熠生辉,徽剧深情款款,绿茶氤氲飘香,当时我就在心底思量,下一辈子还要做徽州人。
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情,小雷,你结婚了吧?
结了,又离了,小孩都有这么高了。他抬起手在空中比量了一下。
挺可惜的。我叹了一口气。
没啥可惜不可惜的,我带不来财富,毛病又多,活该孤身一人哩。
你对自己够狠的啊!哈哈。
睡觉吧,明早就办理出院手续。说着,小雷躺了下来。
我在旁边的床上和衣而卧。不久,便响起小雷的鼾声,夹杂着他持续不断的呓语——神秘,高尚,大地,排斥,前卫,绽放,尖锐,否定,骄傲——断断续续的词汇,从小雷的嘴里游出,一个接一个。我是一台亢奋而焦躁的录音机,将小雷的声音统统收集起来,一边录制一边解析,辗转反侧,困倦无边,我彻底失眠了。
5
果然,用完早餐,小雷执意办理出院手续,连医生的劝阻都不听。他扬起手里的收据,是你帮我垫付的吧?我点点头。感谢兄弟,这笔账先记下了。我们一人一辆共享单车,一前一后往公司骑行。街上明晃晃的,热浪在四处走动。从后面看过去,小雷的头发该去理理了,快遮住他的脖颈了,头发长了,让他的脸显得更瘦,只有他在笑的时候,那张瘦脸才会保持片刻的饱满。
到了大师谷,从老板的办公室里传出迷幻音乐的飘忽与起伏,打开门,咖啡味扑面而来,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猛然看见我们,显得有点兴奋,仿佛久别重逢。快来坐下,我有个新想法。没等我们坐定,老板就开始了他的讲解。我想让姑娘们脱掉衣服。看着我和小雷疑惑的样子,他哈哈大笑,哦!别误会,我说的是那九只凤凰,给它们穿上衣服纯属画蛇添足,也给人、艺术、自然三者融合人为地制造了障碍,有违艺术的本质,也跟大师谷的理念相悖,必须给它们脱下来。老板的右手做了一个在空中砍削的动作。还有一点,要考虑到我经常强调的那几个元素。停顿了一下,老板补充说道。
我加班完成。小雷小声说了一句。
必须加班完成,我们已经浪费一天一夜的时间了,万一竞标有个闪失,这责任谁担得起?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种节骨眼上,谁也不准掉链子。
我知道了。小雷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我再强调一下时间,明天早上,我必须看到它们脱下衣服的设计稿。你去忙吧,火村你留下。听罢,小雷闪身而去。
你知道我和小雷什么关系吗?老板的眼神飘了过来。
你是他的恩师。
就这么简单?太简单了,没你想的这么简单。我救过他的命,或者说,他现在的这条命,是我给的。老板额头上的皱纹像一面展开的扇子。
怎么?你救过他的命?他从没提起过呢。我惊骇不已。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谁会轻易跟你说出?
那么说,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了。
不错,当初我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他可能就沦为建筑小工、苦力甚至是乞丐、精神病患者。老板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光头上沁出的汗。
你的意思是……?我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原来你还没有明白!我给了他艺术的生命,从艺术的角度,我挽救了他,制止了他的坠落,赋予他以新生——你听,这句子多美,像诗一样。老板对自己不吝溢美之词。
我明白了,你给小雷带来了艺术的春天。
你说得对,哈哈,咳!咳!咳!或许笑得太用力了,老板一下子咳嗽起来。但是,有一点,你要好好监督他,这小子有点滑头,别让他钻了空子,要及时制止与纠正他在怠工、离职或跳槽等方面的想法,留意观察,防患于未然。
我的心猛然一紧,周身发冷。
傍晚回到家中,阿香疾步上前闻了我一下,臭死了,抓紧冲凉去,否则,不许动饭碗。我当然遵照执行,否则,就不仅仅是不许吃饭的问题了。
饭桌上,我将一夜一天的事情跟阿香悉数汇报,请小妖精帮我分析一下,这妮子可精得很。她捻起一绺头发,搁在鼻下闻了闻,然后咬在唇间。哼!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提出三点疑问——其一,小雷为何那么诚惶诚恐忠心耿耿?他承认老板所谓的救命之恩吗?其二,这老板的心肠够狠,他究竟施了什么魔咒让小雷乖乖听命?其三,小雷与老板的关系有点玄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不愧是我的小妖精,一番话说得我春心荡漾,竟然有点不能自持了,我搂住了她的小蛮腰,目光里流露出柔情。打住!少来这副色迷迷的淫荡样子,我还没有细细审问你呢!谁料想,小妖精杀了个回马枪。
本来,我跟阿香正享用鱼水之欢,忽然,我想起了小雷,明早交稿,他今晚能熬得住吗?病未消,便匆匆从医院撤离,万一病魔重返,该如何是好?阿香感觉身下异样,有点恼了。喂!又念起哪个老相好?话毕,她索性从我身上撤离,一旁侧卧,不再理我了。
我说,我去公司一趟。
谁知道你去公司还是去会老相好?
你不懂。
抓紧滚!阿香大吼一声。
6
夏夜的忠义镇充满喧哗与骚动,人们从巢穴里涌出来,来到大街上,然后,进行分流,流向发廊、酒吧、商店、广场、影院、路边摊,我则拐进大师谷工作室。刚上二楼,便听见小雷几声猛咳。小雷的工作室在展厅一隅,他端坐电脑前,正在绘制效果图。其实,让九只凤凰脱下盛装并非易事,等于是局部重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局部面积,褪去先前的服饰部分,塑形,连接上外部轮廓,勾勒出片片羽毛,然后上色,直至它们变得鲜亮生动,浑然一体,宛若新生。
我的到来,并没有让小雷感到惊讶,他仿佛入定一般,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对着面前的空气说,该如何表达呢?我说,你想表达什么呢?小雷猛地抬头,这才回过神来,九只凤凰,如何表达生殖的概念呢?我说,这就是老板所要强调的元素吗?小雷点点头,生殖代表了欲望和繁衍,代表了生机与活力。我说这个简单,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凤求凰,它们产下一子;当然,这还不够,凤不够好看,那就多一些凰,所谓三妻四妾,再加爷俩,正好九只。
“咳咳”两声,小雷拍了一下手,火村,你还是有一定天赋的。
你打算收徒吗?
你说拜师?这个要去找老板。小雷的目光回到电脑上。
说起来,这个老板确实有两把刷子。将社交术玩于股掌之间,懂经营,玩艺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能通神的人。那日,见他酒后临帖,把一首《沁园春·雪》写得酣畅淋漓,一挥而就。只见他,喝了又写,写完又喝,拎着酒瓶子,嘴对嘴来喝,直至飘飘然醉倒才宣告罢休。看来他深得毛体的要领,或者说,他不羁的内心需要借助酒、借助狂草来疏散一下郁积的情绪?
此时,外面传来高高低低的说笑声。走出来看,老板正和妩媚女子拐上三楼,脚步有点踉跄,他的手抚在她的屁股上,白色超短裙的屁股,一扭一扭,逐级而上。时间不久,从高处漫来女子连绵不断的娇吟声,一声高一声低,抑扬顿挫型的,让午夜的大师谷有了几丝凡间的烟火气。再看那九只凤凰,它们仿佛也开始了求偶环节,展翅追逐,逐来逐去,脖颈缠缠绕绕,随后,荷尔蒙迸发,发出鸣唱。
突然间,凤凰发出凄厉的哀鸣,声音越来越大。我和小雷对视一眼,急忙奔了出去。是那妩媚女子,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高举着双手,对着楼梯口大喊救命。我们冲上三楼,来到老板的休息室,看见了穿着三角裤的中年男子,大金链子,刺青,肉红色疤痕,这些都在,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酒后的红润尚未退去。他……他……刚才一下子就这样了,开始我以为他故意的呢,后来发现不对劲。女子颤着声,眼里流露着巨大的恐惧。我受过红十字会抢救培训,立即俯下身子,实施人工抢救;同时,示意小雷拨打120与110电话,毕竟老板生死未卜,毕竟这是一条人命。
很快,110警车与120救护车都来了。医生进行电除颤与心肺复苏施救,几番动作下来,医生站起身,摊开双手,冲着我们摇摇头。此时的小雷,已经是泪流满面。警察掏出本子,指了指妩媚女子,你叫什么?来自哪里?我叫agaric,来自天堂夜总会。你呢?警察看我一眼。我叫火村,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他呢?那个正在抹眼泪的。我说,他叫小雷,是老板的助手,也是这里的驻场艺术家。唔!你们跟我到警局协助调查一下。
事实已经非常清楚了,来自医方的诊断报告显示,老板死于急性心脏病发作,属于猝死。当然,饮酒与酒后调情是诱因。可能也有抢救处理不恰当之处。没有厘清的问题是小雷,他总是在“咳咳”中眼含热泪,处于莫大的悲伤里。甚至,小雷一改往日形象,还抽起了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边抽边咳嗽。
得知此事,我获得阿香特赦,让我多陪陪小雷。于是,我和小雷又来到那家湘菜馆,这回喝酒是小雷提出来的,而且是白酒,本地六年陈酿的玉冰烧。上次跟老板喝酒,也喝的是这个。小雷盯着酒杯里的酒,喃喃自语道,我觉得,酒比人可靠,不会装。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小雷,你曾说老板拯救过你?
是啊!小雷停頓了一下,第一次婚姻失败后,我心灰意冷,想不到,当年迷恋我艺术魅力的女人竟然离我而去,让我感觉艺术无用。
你是怎样认识老板的呢?
大师谷工作室改造时,我是现场的装修工人,有一天,得知老板需要一件镇馆之宝,我向他提出建议,从此之后,老板就收留了我,给予我艺术创作的第二春。
镇馆之宝?是那件关云长吗?我问小雷。
是哩。按照岭南习俗,老板也想用关公,但与大师谷工作室定位有些不符,正犹豫不决,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提出关云长身子前倾、手捧金元宝的创意,传统中有创新,既吉祥又喜乐。老板听后,高兴地不得了,我们一起喝酒,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咱们今后为艺术而活,相依为命,并肩作战!说这话时,小雷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陷入了回忆。
到底是谁在馈赠?我有点糊涂了,犯晕,可能是酒上头了。
那一晚,我和小雷酩酊大醉,我陪他度过一个不眠之夜,那也是跟小雷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因为,老板的丧事结束之后,小雷忽然消失了,彻底失去了联系,从此下落不明。
随同小雷消失的,还有那幅名曰《九凤山》的设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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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时常怀念起小雷,不知他身在何处。我曾经在前年春节期间去了一趟小雷的老家,他的家人也不知晓他的去处,一个人就这样凭空失踪了。难道,他遭遇不测?但愿他是因悲愤而隐居了起来。当然,这是最为理想的想象方式。我只盼着,某天能够获得关于小雷的消息;或者,某天能够与他在街头重逢,那时,我会告诉他,我和阿香结束了爱情长跑,终于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儿,取名凤凰。我会告诉小雷,九龙湖楼盘的那块空地上,终究没有出现九只凤凰,仅仅是一个空旷的广场,成了一群大妈一早一晚跳广场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