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易
虽然这么说非常不好,但我确实觉得于程程给我丢人了,我心一软答应陪她去音乐节,在偌大的草坪上遇到同学后,她竟然不能消停,哪怕一小会儿。
同学挂着一抹奇异的笑问我:“那个人是你妈妈?”
“嗯。”
空气凝固了一秒,同学发出了一声生涩的“哇哦”,又支吾着说:“好,好有活力。”我讪笑一下,场面就彻底僵下来。
但没有于程程破不了的局,她冲我们伸出手:“鸭鸭,是你同学?快来‘开火车呀。”
舞台上是一首很流行的歌,台下挤满了做着手势、尖叫着的人们,于程程拉着我的手搭在她肩上,又让同学把手搭在我肩上,开始喊着什么跟着人群跑起来。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放下手逃跑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喊的,大家都不认识,为什么可以把手搭在别人肩上一起做游戏?这么做卫生吗?小学生都不玩的游戏,至于笑得像开花了似的吗?一切都莫名其妙!
我穿过人群,避开那些打扮得五颜六色、蹦蹦跳跳,仿佛下一秒要跟我撞个满怀的人,搭上一辆摆渡车,再转地铁,打开家门,瘫在沙发上。
手机铃响起来,于程程在她嘈杂的世界里大喊:“鸭鸭,你在哪?”
晚上于程程带回一份鲜虾意面,敲我的屋门让我吃饭。食物温暖了胃,我的表情逐渐缓和,于程程问我:“你今天怎么提前走了?”
“不喜欢。”
“可你答应了陪我去的。”她不依不饶,“如果不喜欢,你一开始可以拒绝我,而不是花几百元买了门票再把我一个人丢在那,既浪费了钱,又打乱了我全部的计划。”
我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钱我会还你,而且你一个人也玩得很好啊!”
门“咔嚓”一声关上又弹开,我坐在地板上看漫画,路飞又在瞎指挥了,我哈哈大笑,于程程在我旁边坐下我也没停下,直到她叹口气,问我:“你是不是有点喜欢那个男生?”
“哪个?”我装傻。
“所以你需要我怎么做?”
“我只是觉得他的气质很干净,成绩又很好,每次都耐心给我讲题,让我想多跟他相处一会儿,这样应该不算喜欢吧?”
于程程笑了,“我是说,你今天生气是因为什么?我做出怎样的行为,你会不生气?”我愣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于程程拿来纸笔,“那我们梳理一下。”
我点点头,“你今天玩得太疯了,那时候我就有点不高兴,而且你和别的家长不一样,这让我在同学面前有点难堪。”
我顿了顿,心里并沒有那种“咯噔”一下钥匙打开的感觉,这不是最终答案。于程程又在纸上写2,“之后你就回来了,刚才吃饭时你怎么想的?是因为我责怪你吗?”
“可你的话都没错呀。”我支吾一下,其实我意识到答案了,“那个,我觉得你完全把我当朋友,当成独立、完整的个体了。”
“这样不好吗?”于程程似乎有点迷茫。
同桌跟我说:“如果我妈妈愿意认真听我说话就好了。”
我不知道于程程有没有认真听我说,但好像每次她都能猜或问出我真正想表达的,而且不会生气。
举个例子,同桌有次跟她妈妈说:“我觉得你不像个妈妈。”她妈妈立刻大喊大叫起来,“那你去找像的,哪个妈不这样?”同桌跟我强调:“她喊了至少30分钟,爆米花在耳边连续爆,还不能捂耳朵的感觉。”
我跟于程程聊,于程程乐得要命:“这么多话我听着都头疼。”
这次我跟她说:“我觉得你不像我妈妈,就是,不太有长辈站在我身边时的牢靠的感觉。”于程程愣了一会儿,“哦,那我知道了。”
但一切都没有变化。
第二天清晨,我把荞麦面丢进微波炉,吃完后于程程起床了,骑电瓶车送我去学校,这是一天里我最快活的时刻,汽车挤得水泄不通的路,于程程一路飞驰,我像个不会迟到的女王。
她本来连电瓶车都不会骑,后来共享车满大街,我又升入了初三,想多睡会儿,她就学会了。
《你好,李焕英》上映时,我在电影院哭得稀里哗啦,于程程就很扫兴了,她说:“我可不是为了你学的车,我自己一直想骑,又不太敢,正好你那么需要,才给了我最后还差的那点动力。”
当时旁边有个女孩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觉得她眼睛里写满了羡慕。
于程程这点确实特别好——从不邀功,她做饭是因为她想吃,她给我买东西是因为看到我开心她就开心。我看着长发飘飘的她,心里安定下来,36岁的于程程依旧打扮得像个少女,我们住姥姥留下的房子,她每天给别人摄影,再写点文案,在我们这座小城市足够生存。
于程程和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平分开了,我没打探过关于他们太多,只知道他们偶尔还聊聊天,我要是想,随时都可以去爸爸那儿住。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会柔软起来。
甲处缺失的,乙处会加长。我拥有这样的于程程,就不能体会同桌妈妈对她的那种事无巨细、控制思想的照顾。但说实话,当个大人挺累的,什么事都要自己解决,自由和束缚永远共存亡。
我又抽丝剥茧地想起一些事。上周末,学校组织了一场研学活动,说是初三了,既要给学生减压,也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给了我们半周假飞到大连。
挺远的,要带很厚的衣服,加上洗漱用品和课本,箱子特别沉。大家都买了特产,毕竟看海对我们来说都是件难得的事儿。反正等飞机落地,我的拉杆箱上堆了大书包和大袋子,我还拎了3个袋子。
飞机抵达学校已经是晚上8点。大家都打电话喊爸妈接,于程程也发消息问我下飞机了没,需不需要接。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很想,但拒绝了,“不用啦,我自己打车。”
她说好,可我心里突然像踩空了一脚。
我等出租车的时候,同桌的妈妈来接她,同桌的妈妈也不会开车,但力气很大,一下就把同桌的全部东西都压在了自己肩上,连箱子也不让她拖,还说:“你快回家吃饭,今晚再背一单元单词,听到没有!”
同桌冲我撇撇嘴。而我回到家,于程程特别开心,说自己最爱吃鱿鱼丝,我带的比超市里买的好吃一万倍,我的心情一下转晴。
和同桌不同,回家对我来说好像挺开心的,即便是今天,这种包里装了三张低分考卷的日子。同桌一拿到试卷就哭了,初三的考试太多,她几乎每天都唉声叹气,“我妈才不管试卷是不是难,名次和分数她都要。”可惜同桌的成绩始终平平,她喜欢弹琴,身材也适合跳舞,我不知道她妈妈为什么非得让她吊在文化课上。
但今天有点不同,我到家时于程程正蹲在门口哭,目光里没有一丝神彩。
“你怎么了?”我赶紧跑过去,于程程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声音说:“我好累啊。”
“啊?”我愣了一下,“那你怎么不进家门?”
“这样显得比较可怜。”
“……”我把于程程拽进屋子,给她倒了杯热咖啡。于程程掰着手指跟我数:“生活太难了,要打扫卫生,要賺钱,等你中考完要带你去旅行,我自己也想学几个新技能,我还想办健身卡,但我得先还上所有信用卡……”
我有点紧张了:“你不会欠了十几万元吧?”我已经在想怎么给爸爸打电话要救济了。
于程程摇摇头:“大概差了三五千元吧。”说完她就笑了,我没好气地拿了张卡给她,里面攒了很多压岁钱,于程程推给我,露出一种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发泄完好舒服,我又有干劲了!”
“那我去写作业了。”我有点无奈,我好像意识到了,之前没让于程程接我,是因为我觉得她来了也起不到作用。她看起来不够可靠。可我还是得通知她:“下周五我们要开家长会,你有时间吧?这次一定要去,要说很多关于中考的内容,也是动员大会。”于程程给我比了个OK的手势,继续瘫着。
她真的不像一个妈妈,但每次有人提到,于程程都嗤之以鼻:“谁规定妈妈就要跟钢铁侠一样?”
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有点任性,还爱惹事。她会因为公司让大家轮流扛纯净水桶就果断离职,还会和我的班主任吵起来。
同桌给我发短信,屏幕一亮,我头都大了:快来教室,你妈妈和徐班吵起来了。我拎上包就往学校跑,听到班主任用极度轻蔑的语气说:“怎么有你这样的妈妈。”
虽然这是我之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但听别人说,我还是有种护短的生气。我想冲进去,被同桌拉住了,她手舞足蹈激动得要命,像是看了一场大戏:“我一直在门口听着呢,你妈妈太酷了。”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徐班说,初三了,建议大家周六周日也来学校学习,你妈妈就站起来说:‘那孩子什么时候休息?徐班当时脸都绿了,说这个时候还能休息?你妈妈说是人就得休息呀。”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也没想到,有于程程起头,大部分家长竟然都表示让孩子周末在家学习就好,还能省去来回学校的路程。
同桌握住我的手:“帮我跟你妈道谢啊,我妈是单休,周六真的是我唯一一点自由的时间了。”
家长会一结束,于程程抓着包就往外跑,已经被各路家长围得水泄不通的班主任却还是一把拉住她:“于鸭鸭的妈妈,感觉你和于鸭鸭对初三的态度都不够严肃,这样她会考不上重点高中的。”
“她说她能考上啊,而且她每天都很努力地学习,我对她很满意。”于程程说完,就挽着我回家了。
我们走在路灯下,一天又要结束,我突然很感动。
就是那种觉得跟以前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又有一万点差别的滋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吧?在一程又一程,一件又一件事中发掘一些事物。这一次,我发现了于程程是值得我信任和依靠的,而我们彼此依靠更是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