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看着某些东西静静出神,比如墙角的一棵小草,路边被遗弃的饮料瓶,晾衣绳上孤零零的夹子,甚至是阳光下飘荡的尘埃,并对时间的流逝无比敏感。每到太阳落山、盛夏转凉,心情就不由得悲伤。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心惊,让我开始思索变化产生的原因。
很多年后我渐渐有了答案。那些与我无关甚至无知无觉的东西,有着令我羡慕的与世隔绝、长生不老;沉浸在它们之中时,我仿佛也暂时远离了现实中作为人必须面对的胜利或失败、欢喜或悲伤、得到或失去,我不再感觉到空间和时间的存在,我不再是我。当然,在人前我还是必须以一副看似坚强的姿态存在,但夜深人静时,我想许多人如我一般。
读到霍俊明的这组诗时,午夜的孤灯旁就多了一个陪伴的人。诗人摆弄着一些麂子皮、铁擦子、红薯之类的小物件,或盯着湖中废弃的梯子、新鲜潮湿幽暗的地窖以及某一幕不知名的夜景,目不转睛。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一道似有似无的金边,除了缅怀、伤情,诗人的动作也让人恍惚,仿佛有种奇特的魔力,让逝去的时光重新如万物生长,寂静又呼啸般回到近前。
对于四维空间的第四个维度是不是时间,物理学界是有争议的,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时间绝对是除了长度、宽度、高度之外最容易理解的一种维度。人在三维空间里是自由的(也能借助工具像鸟一样飞),然而第四个维度留给人的只有深深的挫败感,以及一种颓废的美学。没人能抵抗时间的流逝,于是无可奈何的人们,开始将由聚到散、由兴至亡、由盛转衰、由色至空都视为“美”。既然无可逃避,不如审美与欣赏。非常巧合的是,中国古典的“四大名著”正对应这四个范畴。长篇小说由于其“长度”,必然是时间的艺术,充满“失败感”的艺术。
但诗又不同。短则一个字,数行也可,在所有文学体裁中,诗的阅读感受最近似于“瞬间”。“瞬”从“瞚”字演化而来,是“眨眼”的意思——那是天与地合一、死亡和复活重叠、时间无法丈量的一刻。无限短和无限长都是无限,都是永恒,所以诗又是一门关于永恒的艺术,是人这种第四维之囚,用来反抗时间的手段。
霍俊明的诗,正要从这个层面来解读。《恍如己身》一诗,就描述了一种短暂的永恒,“即使有光线/这里的一切也都是灰色的/微弱的光线/在过渡带或暗影处”;在一种素描静物式的光影安排中,世界回归到最素朴、隽永的状态。没有完整的视野,只有残留的视点,“持烧火棍的手/埋在灰烬中的红薯”“渐渐煨熟的香气弥散/我再次回到自己的身旁”;没有完整的动作、过程,只有一格又一格的剪影与结果,“铁擦子擦出的薯片”“有的已经卷边、变干/擦子闪着微光/刀片的边沿儿也越来越潮湿”。
由此,过去的某个瞬间,某个由味觉、色彩、感觉串联的记忆断片变成了诗行,变成了遗世独立;没有风刀霜剑的角落,让人能短暂又无限地停留。
在《微型地窖》的开篇,诗人就写到“父亲老了”,他的身体、经营的菜园、挖的地窖都在萎缩,人生的减法已经露出尽头。他徒劳地挥着锹,直到“铲起的土又一次活了过来/多么熟悉这种亲熟的土腥味/就如多年前/在乡村公路上奔跑/欢快地猛吸拖拉机和大卡车的柴油味”。现实人生,往往只有向前这一个方向,但所有人都盯着来时路,以至于有关死亡的一个共识,就是濒死时曾经的人生经历会在眼前迅速闪回。这种回到过去的冲动与渴望,有名或无名地伴随着人的一生。
在霍俊明的组诗里,我们得以短暂地喘一口气。时间不仅放慢脚步,更有一道口子悄然打开,让我们也让万物回到最初的样子。
“戴眼镜的人/需要每天擦拭那两块玻璃”“再后来有人找来了一块麂子皮”(《麂子》),相比于光滑、轻盈的织物,麂子皮更坚决、完全地带走杂质,让玻璃也是近视者的视野重新洗练,一如时光倒转。落叶重新回到树梢,干枯的树干重新缩回嫩芽,诗人从树木看见森林,从一块麂子皮看见了曾奔跑、跃动的动物。“关于死去之物/我只是想起了一首歌——/‘我愿变作一只麂子/只要跟着你在一条河边”,诗能让时光倒转,回到杀戮和死亡之前。
看到河中废弃的梯子,诗人想起“上面有过/曾经攀爬的人/修剪行道树的人/检修风车和路灯的人/凿掉路边山体即将迸裂的石头的人”(《水梯》)。为什么梯子会被扔到水里?为什么这些人要攀到辛苦而危险的高处?“废弃物也在寻找它的安身或葬身之所”,说的是梯子,恐怕更是那些人。昔时故人今何在?不敢问,只能想,对梯子的凝视与怜悯,就是对这些讨生活者的关怀。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狄兰·托马斯曾在这首著名的诗中幻想垂死之人抵抗时间,那是他以旁观之姿,不舍至亲至爱的证明。“中年人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辆黑色的车/驶入一条从未经过的乡镇级公路/一切都隐没了……多么熟悉的多年前的夜行/多么陌生的不是北方也不是南方之地/不远处的墓地如约而至/还有那些夜鸟总是在黑暗中啼鸣”(《一天即将进入另一天》)。霍俊明以第一人称设想死亡来临之际,那平淡、空虚的感觉,仿佛是一场似曾相识的还乡,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又仿佛会在不久后重新开始,一如来时。
霍俊明用这一组诗,将生活中视觉、嗅觉、感觉乃至神思的若干瞬间,变成与世隔绝、长生不老的收藏。其回声构成了某种精妙又隽永的装置,让读诗的人从中召唤着自己遗失的时光,徘徊,停留,欣慰,从此温柔地对待自己。
刘诗宇,1990年生于辽宁沈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员,曾发表文学研究与批评文章七十余篇,评论集《边界内外的凝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笔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