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中
在喜马拉雅山的南麓,从东部的大吉岭,中部的阿莫拉、奈尼塔、幻住庵,一直到西部的克什米尔,这一路走来,我看到了无有穷尽的天地之大美,极为震撼。原来,这个隐修传统不仅仅是一个传说,今天依然还存在,据说这种方式已经存在五千多年了。山中的景致极其美好,面对青山微飔,云卷云舒,加之耳中鸟语,鼻际花香,日月山川,光色氤氲之间,蕴含无尽的天地大美,我被感动了。这个远离人间的所在,饱含着生命修行、天人共在的最高奥秘。一旦时候到了,这些修行者就会返回到人间,把生命的大道告诉人类:你们不要忘了自然,不要忘了天地,不要忘了更高的、与人类的千秋万代联系在一起的永恒之事业;你要寻找你是谁,你的真我究竟是谁,而不是活在世俗都市文明的物质化结构里面,永被围困。
这些让我大为震动,我本来是没有准备书写的,但后来确实被那种高处的大气之灵韵所触动,被眼前僧人的苦行所震动,就是这样的传统,竟然能够延续几千年!彼时,我没有带电脑,没有带纸和笔,但是我想写,便用我随身带着的手机的备忘录来写作,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录入,前前后后敲了十五万字左右。最后,形成了一本书,叫作《从大吉岭到克什米尔》。
此或许是我个人探索之所得,甚至是独得的发现,因为目前还是无人来做与此相应的文字记载,印象中还没有中国人记载过这里的事情,也没有人说明这个道理——印度实在是太炎热了!所以他们有了离开世俗文明,离开喧嚣都市与物质生活的强烈动机。
热,意味着一个文化的特殊性,印度人喜欢赤脚,到了寺庙一定要脱鞋,其实原因很简单,是太热了。印度人特别喜欢在圣河沐浴,还是因为太热了。所以,只要有流水的地方,可以在河中沐浴的地方,在印度皆变成了神圣的居所,因为天天可以一洗尘垢。
要知道,文明的发端是由它非常特殊的地理结构决定的。宗教的发生有其气候的原因。印度这个地方是一个苦热之海。炎热、恼人的世界,苦海般的人世生活,你怎么摆脱它?于是发现了很多不同的道路。他们要寻觅的生命的清凉究竟藏在哪里呢?那些有条件的人——婆罗门、刹帝利的仙家首先发现了它们,他们到山林中去避暑。那里断绝了一切人间的娱乐活动,但人是需要快乐的,人是需要有意义的支持的。你不能说平凡肉身的存在本身就有意义,没有这么容易,所以,必须发现一个更高的从自己生命里面找快乐的途径,坐下来冥想,与天道打通,内外打通,让身心联结为一体;上下打通,天人合一。于是,他们找到了非常重要的瑜伽道路。
然而,人在天地当中是何其渺小,因此,还要找到自己的生命力之根基,要在你生命的内在,找到通往神圣者的道路,也就是通往最高存在的宇宙创造性之源头,要去寻觅:那更高的“神我”在哪里。印度的圣人们找到了,从阿特曼通往梵,阿特曼就是自我,梵就是宇宙的源头。从自我走向源头,这条路走通了,就成成印度的“梵我一如”的文化精神(或者叫作不二论),这就是印度宗教的真正源头,它们成为印度最重要的瑜伽文化与宗教文化,传播到了全世界。
这些修行者非常慈悲,他们知道有条件走进山林地带的人其实是不多的,能出家远离世俗的人也是不多的,更多的人还在人世中苦苦奋斗、挣扎,苦苦找寻生命与生活的意义,找寻物质界的成就,需要建功立业、生儿育女。那么,难道他们就此失去前往灵性世界的希望了吗?他们的快乐在社会的文明结构中被牢牢捆绑着,难道就没有自由的盼望了吗?不是的,对于修行者而言,就是要把最好的信息带给他们。他们说,你们在人世所行的每一件事情当中皆隐藏着超越的道路,这就构成他们非常重要的另外两种瑜伽:一种叫作奉爱瑜伽,一种叫作行动瑜伽。而作为后者的行动瑜伽尤其重要,它指的是:一个人,只要你有职业生涯,只要你还能够劳动,换言之,只要你能做事情,你都可以从你对事情本身的践行中得觉悟,得自在,这叫作从“观自在”到“思自在”,最后到“行自在”,这就是从出世间到入世间。于是构建出一个非常稳健而重要的人类社会化的样态,在文明世界里面的解脱之道。
這跟我们中国的儒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印度文化里面能够跟中国的文化、世界的文化直接沟通的真义所在,它不是出世间的、超越性的、山林隐修式的——这些当然很好,但不能帮助更多的人——而是行动瑜伽之道。行动瑜伽的精神借助几位重要的印度人物传播到了全世界,其中之一就是印度的圣雄甘地。
甘地首先是一位行动瑜伽士,是一位修行者。然而生活在世界之中,人类的社会,文明世界里的纷繁杂事,让人觉得生活是复杂的、黑暗的,在这样的世界里面如何修行?宁可去山洞里、悬崖上。甘地也确实曾在山中道院修行,今天在喜马拉雅山的山中就有甘地道院。但是,甘地说:“人不是只能在山林里修行的,不是唯山林修行才可称之为‘修行,你从红尘的世界到了深山之中,倘若内心依然填塞着各种声音、各种色彩与世界的喧嚣,你又如何能修行?但是,我虽身在红尘……却如在深山之中,我是带着喜马拉雅山的山洞,带着高处无边的清凉在人世间行走、做事。只要无私,我的精神就在净化,只要我行动着,用更纯净的念头在祝福这个世界,我在行动的当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我修行的真实道场。”
行动瑜伽士让我们非常尊敬,这种行动瑜伽的精神跟我们中国的儒家精神一脉相通。一个真正有责任感的中国人一定懂得:任何一种外来的文化,若要转化为中国人安身立命的资源,就一定要在我们自己的文化里找到通路与依靠,唯有这样,才是长远之道。这也是佛教进入中国后,在五六百年的时间里,从出世间的变为了入世间,变为禅宗,变为无处不是圣道场的原因。其要旨,就是中国的文化精神使然。
中国在佛教进来以前,就有非常成熟的儒家文化、道家文化,有非常高深的精神界的大师,他们一批一批涌现,一个个顶天立地。从东汉到隋唐,把印度佛教转化为了中国佛教,中、印两个国家第一流的僧人一起合作,完成了这一伟大的文化事业。其中,尤其是中国的僧人,无论是华严宗、净土宗还是禅宗皆是如此,也包括了发端于我们浙江的天台宗。这就是我们中国的第一流僧家,不世豪杰在禅门!
只有接入中国的文化,才能成为接通源头之活水。到了宋代,许多佛经由中文写成。你在今天的印度,其实是找不到梵文的佛经的,这当然有很多外部的原因。而中国却保留了最多的佛教经典,印度的朋友若是想学习佛教,某种意义上也得学习汉语,来了解他们曾经的佛教历史与佛教文化。
近代以来,天下大事迭代更新,印度人因为特殊的原因,跟西方的文明交汇在了一起,拥有了语言上的最大便利,英语世界打开了。于是,印度的文明逐渐地进入了西方的精英阶层视野里,惠及西方的普罗大众。西方世界的整个社会,从最底层的普通人群,到最高的王室贵族,都有了了解印度文明的深邃和博大的机会,因为语言的便利。当然,首先也免不了会有种种宗教上的对撞,但后来的印度大师层出不穷,东学西渐,一一出现在西方人面前,他们就是开启全球化文明新纪元的最重要的人物。其中,我们千万不能忘记的一个人,他就是将印度近代的瑜伽传播至全世界的第一人——斯瓦米·维韦卡南达。
斯瓦米·维韦卡南达1863年出生于加尔各答,汉语界意译为“辨喜”。辨喜尊者1893年出现在世人面前,彼时他还是一位苦行的僧人,从喜马拉雅山的山中回到了尘世上,那一年他刚好三十岁,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托钵僧。1893年9月11日,他出现在了美国的芝加哥,那里正在召开一次世界性的宗教议会,是同时召开的世界博览会的一个分会场。
芝加哥的宗教议会距今已经一百多年了,参与会议最了不得的据说有两位人物,皆属震古烁今的大圣者。其中一个是佛教西传并且逐渐世界化的重要人物。此前的佛教大体只局限在东方的国家,而没有成功传至西方。那么,佛教世界化的第一人是谁呢?他就是斯里兰卡的一位高僧,叫作达摩波罗。
达摩波罗天资雄拔,一身浩然正气,他当时有重振佛陀之正见、重振佛教精神之雄心,他也来过中国,在李提摩太的介绍之下,跟中国的杨文会先生见过面。是这位年轻的僧人使佛教传向了全球,并在佛陀的诞生之地蓝毗尼、证悟之地菩提伽耶、首次说法之地鹿野苑和涅槃之地拘尸那罗,建立了斯里兰卡僧人的寺庙。
长达一千年的时间,印度佛教的活动几乎停止了。今天能前往参访的所谓“佛教圣地”,都得益于这位名叫达摩波罗的僧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在印度,只有底层的民众才喜欢佛教,因为他们希望众生平等,而贵族阶层、精英阶层没有把佛教作为他们的信仰。达摩波罗令佛教重新崛起,居功甚伟。但当时最厉害的人还不是他,而是我们现在要讲的另一个人——辨喜。
辨喜尊者常年在喜马拉雅山的山中苦修,也在印度的各个隐修地漫游,有时在悬崖上,有时在森林中,有时就在一个岩洞里,可以容纳一个人在里面打坐即可。天不知、地不觉、人不晓,在整个文明世界之外的这一位高人在做他个人的事情,他在冥想,他在打坐,他在沟通身心,他也在沟通天人。辨喜,就是这样一位苦行僧人。
我曾在阿莫拉的山上参观过一个石头洞,今天它已经很有名了。石洞的铭文写道:1890年的9月,辨喜尊者在此洞曾有三天三夜进入了极深沉的禅定与狂喜当中,生命进入一种极其美好的状态,最高的三摩地在他身上回荡着,这是胜王瑜伽的最高境界。用我们凡人的眼光来看,这其实挺危险的,但尊者正在享受着,他想:我可以离开人间了。他想摆脱这副躯体。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回想起了自己的同胞,想起了印度的贫困,想起民众的愚昧与迷信,那种落后,那种肮脏……“我就这样走了吗?”他又想到了西方人在物质生活的成就,科学技术的发展,还有他们的自大——生命将沦为虚空,彻底耗费,了无意义。“难道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他倏然有所悟:物质的成就可以帮助到精神,精神的成就也可以帮助到物质,这不正是东西方世界携手的大好机会吗?
“我要让印度的贫困得以消解,让印度人的精神与灵性文化解救西方人的空虚,让西方人的物质成就襄助印度人在物质上的匮乏,带来现代的科学文明与物质。”于是,尊者回到了正常的意识状态,回归人类的身体。
尊者回到了身体的正常状态,行走在印度大地不同的角落,最后在印度的南部知晓了1893年要美国在召开一次世界性宗教议会的消息。就這样,一名原本没有参会资格,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苦行僧人,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辨喜”,走上了美国的讲台,也走上了世界的前台。
1893年9月11日下午五点钟左右,所有人都想结束这个会议了,因为开了一天的会,皆十分疲倦。结果,这位僧人讲了几分钟的话,台下的每一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立刻沉浸在一种精神的狂喜当中。此人究竟说了一些什么,让台下诸君这么喜欢,这么激动,而且之后的十六天,只要他一上台发言,都会激起与会者同样的强烈反应。于是,美国的媒体世界也随之沸腾了,关于这位奇怪的僧人,彼时,谁都叫不准他的名字——他叫斯瓦米·维韦卡南达,西方人念不准确。他的名字就以各种各样稀奇的样式出现在了各大报纸上,转瞬之间进入整个欧洲与西方文明世界,甚至震动了当时在俄罗斯沉思人类命运的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他把辨喜的一些话写进了自己的日记当中。
于是辨喜尊者在美国待了三年半,讲了三年半。这三年半的时间里,人们发现尊者的话语确实富有巨大的能量,有大智慧、大爱与大慈悲,于是敏感的美国人就记录下了他的话语,形成了他最重要的四大瑜伽:行动瑜伽、奉爱瑜伽、智慧瑜伽和胜王瑜伽,还留下了很重要的一部《千岛语录》,还有很多吠檀多哲学的讲话,譬如对《奥义书》《梵经》与《薄伽梵歌》的阐释。
印度的思想与真理,就这样源源不断地从一个人的生命流淌到了不同的人心里面,尤其是西方精英阶层的心里。印度的那些人们尚不熟悉的名字开始被广泛传播,甚至在威廉·詹姆斯这样的哈佛大哲的名著《宗教经验之种种》《实用主义》等书中出现辨喜尊者的话。而辩喜的话都是被“如是我闻”的方式记下来的,他本人写的书很少,只存有少量的书信、诗歌与翻译。
印度最伟大的哲学和中国的古典哲学一脉相通,二者同出而异名,并且在一件事情的完成当中得以深度的合一。一件事情,一个行动,既是心的运动,也是物的运作。既是心的,也是物的,这其中隐藏着太多的奥妙了。物在转,心不动,不行;心在动,物未移,也不行。因此,每一个人在人间的行动当中,都要管理好自己的心意识。
万事万物并非杂乱无序的,心和物有各自的秩序。“秩序”一词,在最早的梵文里叫“Rta”,“Rta”就是节奏、节律。如同音乐,而心或物皆在宇宙的大音乐之中,万物各就其位,踏着节奏而行,不容错乱。而唯有心,是最危险的,它可能会脱离整个宇宙的音乐。
人世间的心念行动是怎么起,怎么落,怎么动,怎么静,它是有规则的,按照规则行事,就得到自由,违逆规则,就会被捆绑。世界的物理有结构,人世间的社会也有结构与规则,所以要懂规则,懂物理,懂人情,懂文化,懂生命,懂整个存在。当你能做到为人处世依照规律而行,你就会越走越自在,越走越轻松,越走越安全,从而找到自己的救赎之“道”。
在喜马拉雅山中,许多僧人都在修行,而他们不仅仅是打坐、冥想、體悟天道,还要用做事来训练自己的心性——每一个人做事情都需要学会如何用心投入,若非如此,就失去了重要的瑜伽练习的机会。我当时正在阿莫拉的罗摩克利希纳道院中访学,住在那里的一号草舍中,虽然与城市相比略显简陋,但是有热水,有卫生间,背靠茂密的森林,景致清幽。
这时我留意到了一件事,居然有人天天要出来扫地、扫落叶。你要知道,在森林里面扫地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更不用说那里几乎天天刮风。喜马拉雅山上高处的风一旦吹响,便满是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唯一可以与它相媲美的,可能只有八月十五的钱塘江大潮。因此,在这样的高处,在密密麻麻的森林里面,在一个天天刮大风的所在,扫落叶、扫地就成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而且,这些僧人天天扫地,只要时间一到,必定如此,我才知道扫地乃是他们的行动瑜伽了。
那么,要怎么扫呢?怎么扫才是正确之道?在山风中扫地,必然是这样的局面:这里还没有扫完,刚才扫过的地方又全是落叶了,扫来扫去,最后还是落叶满地,你又执着其中,只好一遍遍地再扫,对不对?这就如同人世间的悲苦,很烦恼。其实,是你想把这里扫干净的这个念头太深入了!唯一的出路,是像克利希纳开解过的阿周那一样去做事情,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尽职尽责。我眼看着僧人是怎么扫的,他只管往前扫,至于刚才扫过的地方有没有再落满树叶,这已与他无关,因为这不是他的事情了。就这样,他一路扫,一路前行,扫完以后,就把扫帚放回去,当天的功课结束。
什么是自在?首先要“观自在”,然后是“思自在”,最后才能“行自在”,这样行于人世间,将充满光明,充满喜乐与智慧,因为你始终活在了神圣者的怀抱之中,世界的虚幻已然被你彻底摧毁,你已然回到实在的中心,用庄子的话来说,即“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