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最早的短租平台,“爱彼迎”的租住方式别具特色,房东和游客同住一个屋檐下,付款后才能看到屋子里更多细节……这样的租住会给旅行带来哪些变化?一位天生怕猫的单身女游客,将如何与房东的四只猫共处两周?在疫情严重的美国,核酸检测阳性的房东如何自我隔离,如何与租客相处?
厨房魅影
夜深,一楼彻夜亮灯,天花板的吊扇开在慢挡,扇着轻风。十二月,窗外飘雪。
四只猫在客厅和餐厅之间追逐流窜,精力充沛,一楼成了它们的竞技场。
灯光幽暗,猫的影子罩在墙上,吊扇让影子在四墙晃动。猫的数量好似成倍增长。鬼影幢幢。
我站在楼梯口犹豫,我需要穿过客厅去餐厅一角的厕所,我怕猫。没有理由,就是害怕。
我退回到三楼卧房。谢天谢地,三楼和二楼之间有楼梯门,猫们上不来。
这栋三层小楼住了三位房客,共用二楼的卫生间,和一楼的厕所。此时二楼卫生间门锁着灯亮着,有房客在使用。门锁了近一小时,我在尿急和恐猫之间摇摆。恐猫占了上风。
为了释放尿急带来的焦灼,我在微信好友三人群发了猫们的照片,这些照片翻拍于放在写字台上的房东手册。
“你怎么敢住进有猫的人家?”两位友人一起惊呼。她们也怕猫,我们这代人都怕猫。
“订房时,房东放出的照片没有猫。”
“房东故意隐瞒?”
“Airbnb也就是爱彼迎的规则是,付款后才能看到屋子里更多细节。”
“猫,而且有四只,不是细节,是情节,场景里的重要角色。”
她们用上了专业知识,我们是大学编剧班同学。毕业经年,我们全都转向影视剧编剧,赚钱容易,编写难度也远远不如戏剧。我并不甘心完全离开戏剧,偶尔也去民间小剧场当一两回制作人,其实是厌倦码字。
“付款后可以取消预订,假如进房东页面看到有猫。问题是我已经不耐烦看了。”我向她们解释。
本质上,我是个躲避麻烦的人。付款后觉得大势已去,不如说如释重负。总是在选择时烦恼,一旦决定了,越快忘记越好。
然而越怕麻烦,麻烦越容易缠上。我突然想起订房前读到过一段房客评论:“每天回家四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迎接我……”
当时没太明白,英语差人又懒,不求甚解,现在一下子懂了。
“就像shopping回来,”她们说,“千挑万选反复试穿终于买下的衣服,回家后放进衣橱就再也不看一眼。”
“好像突然不再稀罕……”
“有时回家就后悔,塞进衣橱越快忘记越好……”
她们已在另一时空转换话题,谈论起购物心理。接着议论Airbnb的中文译名为何用“爱彼迎”,听起来很生硬。
“这还是他们在一千多条翻译句里选出来的,根据他们公司CEO解释,爱彼迎的意思是‘让爱彼此相迎。”
她们听到“让爱彼此相迎”这句话笑岔了气。
我并不觉得好笑,尿急时没有幽默感。
默默回到楼梯口,二樓卫生间门仍然关着。一楼仍然生气勃勃。
猫们从客厅追逐到厨房,影子在墙上飞短流长,无声,像魅影。
猫剧场
后面两星期我将与四只猫同处一栋楼。
她们说,你终于进入真正的猫剧场。我的毕业创作是《猎猫季节》。命运似乎充满了预言。她们笑我有巫婆潜质。
上午阳光明亮,一楼安静了。一眼望去,客厅空无一猫。或者说,我几乎忘记它们的存在。我给自己准备早餐,从冰箱拿出黄油果酱花生酱,安置在吧台上,我坐到高脚凳上,一边蒸煮咖啡烘烤面包,一边欣赏悦目的餐厅客厅。这愉悦的一分钟,往后深深印在记忆中。
我刚把烤出焦香味的面包放到吧台上,突然出现两只猫,眨眼工夫已跳上吧台,凑向餐盘,我抢过餐盘飞奔上楼。
从此,三餐都在三楼的卧房解决。
我很快发现,一楼舒适的餐厅客厅是猫们的天下,它们趴在餐桌上,蜷卧在沙发上。在这些公共空间,见不到任何一位房客与猫们共享。进出大门时,那只欲抢我早餐的褐色公猫会冲过来,绕着我转圈,我觉得自己的长发飞起来了,魂飞魄散是从头发开始。
“名义上客厅餐厅房客公用,实际上仍然是房东和猫们的地盘。”
我告诉友人。
“所以这栋楼猫是主角,不愧为猫剧场。”
“为猫们写个剧本吧!”
这算是友人对我的安慰。当生活不如人意时,我们总是互相说,可以写成剧本。
四猫中唯一的雌猫,颈上挂了一串铃铛,按照房东手册描述,是一只喜欢东走西串爱社交的猫。半夜上卫生间,是我的暗黑时刻。楼梯门外有铃铛声,把门开一道缝,雌猫匍匐在门口;更多时候,它蜷伏在卫生间门外的楼梯角落,无声无息,猫眼在暗角闪烁,微光幽深。
有只黑猫,硕大,匍匐在地,两英尺长。它的出现突如其来。
傍晚,我在煮意面,黑猫突然过来了。它张开嘴,有裂缝的牙,龇牙咧嘴的感觉。我拿着勺子对黑猫挥舞,试图赶走它。它不仅不逃,还朝我逼近。情急中我呼喊房东。
房东们并不总是在家。下午,我外出回来。打开门,欲换拖鞋时,黑猫从走廊过来,对着我张开嘴,它庞大的身体堵在走廊中间,它阴沉的目光告诉我,它知道我怕它。此时,另外三只猫也过来了,它们站在黑猫后面,排成方阵。与猫们对峙十秒钟我败下阵。
仓皇中手里还拿着拖鞋,人已经在门外。我从门上的玻璃朝内张望,它们仍然排着方阵,猫眼与我对视。
它们俨然有角色感,配角们围绕主角黑猫。
老白和小墨
天蓝色小楼门口插着彩虹旗,房东是一对gay,五十多岁的白人男和二十多岁的墨西哥小伙子——老白和小墨。
同性恋爱美。他们的屋子装饰得靓丽。一楼客厅餐厅厨房连成一体,彩绘窗玻璃,以致白天的光线被阻挡了,营造了幽幽然的妖艳气氛;白墙配了小尺寸的水彩画,镶在银质细边相框里;白色窗框木头纹路细致华美;壁柜上圣诞花鲜红。我选这家民宿便是被一楼漂亮的餐厅客厅和设备齐全的厨房照片吸引。
以老白的年纪,应该是这栋楼业主,生意人的精明自负写在脸上。老白腰身粗壮,已是上年纪的身材,但他试图让自己显得年轻有型:两颊胡子刮得干净,淡色头发剃成平头。在屋内常穿Polo白色T恤,短袖露出有肌肉的胳膊,还把领子竖起来。
小墨是美男,瘦高个儿,皮肤黝黑,黑眸大而深,笑容甜美语调柔软。
在我的描述下,她们认为小墨也是老白的宠物。
“小墨有工作,他在养老院打工,在读英语专业的硕士,楼里卫生也是他负责。小墨打扫卫生时穿戴专业:口罩帽子和工作服。他在房东手册上被冠为执行经理。”
我为小墨辩解。
“小墨听起来辛苦。”
“老白做什么?”
“老白整天打电话。”
“打电话谈生意?”
“好像是,在他的办公室,滔滔不绝,隔着门都能听到。”我对老白有成见,“反正他像老板,晚上他们在客厅吃饭。小墨为他端餐盘拿餐食。”
“老白老了,他把老白当父亲服侍。”
“他们是恋人!”
“异性恋不是也有老夫少妻?”
“有些恋爱关系,是在填补原生家庭的缺憾。”
“旧金山的同性恋街区,有不少美男,”我为小墨不平,“小墨可以找到与他姿色相称的同性恋人,那里才是他的乐园。”
“他应该比你更了解旧金山那边的同性世界,留在这里有他的理由。”
“什么理由?”
“老白有房产,小墨不愁住。”
“小墨可以租房,找个情投意合的恋人,两人一起付房租。”
“你认为他和老白不情投意合?”
“觉得老白赚了,小墨年轻漂亮,帮他管理民宿,还要打工给自己赚生活费……”
“那是你的立场,也许,老白给他你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安定、长久、安全感,床上功夫好。”
“老头子功夫再好,肉是松的……”
“那你给他们写个剧本,悬疑剧,一栋幽暗的小楼,一对关系不平等的同性恋人,四只诡异的猫。”
我笑了,是好笑,自我解嘲的笑。在剧本里,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给人物安排命运。但是,我和她们都知道,这是我们还未完全丢弃的梦想,而梦想常常是空想。
夜半鼾声
老白和小墨的卧房在二楼。门上挂着private(私人的)牌子。
夜半去二楼卫生间,经过他们的卧房,房门虚掩着,留着巴掌宽的缝,卧房里的鼾声清晰。
這鼾声多半属于上年纪的那一位。为什么不关紧房门?做爱的话,隐私不是会泄露到门外?每每夜半经过他们卧房,心里各种问号。
有一晚,我把匍匐在楼梯门口的雌猫赶走,看到它蹿进他们虚掩的卧房。才算有了答案。
为了猫们自由进出他们的房间,这对同性爱人并没有private。
“夜晚房门不关紧,他们怎么做爱?”
我和群友讨论。
“做爱不一定在晚上。”
“老白做不动了。”
“所以,以猫的名义半开房门,避免做爱。”
友人的结论太另类,我哈哈大笑。我们都没法接受年轻的肉体和衰老的肉体交欢。
某一天晚上开始,我突然听不到鼾声。以为是上下楼梯声把卧房里面的人吵醒。夜深人静,木头楼梯的吱嘎声刺耳。
听不到鼾声时,便能听到二楼客房有低低的影视剧里的对话声背景音乐声。紧贴房东卧室的客房住着一位混血女孩,母亲是北京人,父亲是得州的白人。女孩不会讲汉语,她在附近大学医院实习。我们只遇见过一次。
是我错觉吗?没有鼾声的夜晚,白天,楼里更安静了。
晚餐时小墨一人在用餐。我才知道,老白回密歇根州探望父母,带走两只猫。
雌猫似乎在寻找消失的同伴,步履不停上上下下;大黑猫整日卧躺在走廊,自甘沉沦的姿势。
二楼挂着private牌子的房门突然大开,阳光照到床上,黑猫和雌猫坐在大床上。
突然想起来,老白在的时候,白天的这间卧房门是关紧的。
“做爱不一定在晚上。”友人们不是说过?
中国情人
我被房门口微波炉的噪声吵醒,打开手机看时间,六点半。天还没亮呢。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隔壁有人出来。
我迅即坐起身,探身打开与床相隔两英尺的房门。
他正从微波炉拿出比萨。年轻的亚裔男子,单眼皮,肤色黝黑。
“你把我吵醒了!”我告诉他,“请用楼下厨房的微波炉!”语气颇不客气。
我睡眠不好,一生中最恨被吵醒。
他惊讶的目光。
我从他的视角,发现自己不怎么体面,被子裹在身上,裸着双脚。
“隔壁房客,让我想到杜拉斯的《情人》。热带的中国男人,气质文弱,不会讲汉语。”
我睡不着,给群友发微信。
“印象中杜拉斯的中国情人性感。”
她们不以为然。
“我不记得杜拉斯具体描写中国情人的形象。”
“还是写了,黄皮肤像丝绸。”
“所以才会让我觉得她的中国情人羸弱、病态,那也是一种性感。”
“她后来写了《华北来的中国情人》,情人形象是高大漂亮的。”
“那是她更老以后的作品,因为《情人》太成功了意犹未尽?美化反而削弱艺术性。后来怎么写都无法超过《情人》的影响力!反正我只认同《情人》里的情人。”
我独自絮叨,她们没吭声,好像去忙其他事了。
隔壁房客仍然用微波炉解冻比薩,但不在早晨而是夜晚他回来后。我因此对他有了歉意。
有一天上午,我从卧室窗口看到他拉着行李箱走出楼房。那已经是一星期以后。
我下楼去和他道别,匆匆聊了几句,知道了他的身份,夏威夷出生的华人,去印第安那大学读学位,在辛辛那提大学医院实习。判断没错,果然是华裔,来自热带。但在白天的光线里,他还原成路人,普通、平凡。
他在厨房吧台上留下一瓶红酒,和一张纸条,纸条上细密的英文句子,表达对房东的谢意。
“这么多礼,应该想到清晨在门口用微波炉会吵到其他房客。”
我告诉群友,对他的歉意被一丝不满替代。
“所以,杜拉斯的情人是文学里的男人,是抽象的。”
“从微波炉拿出比萨的男人,怎么会让你想到杜拉斯的中国情人?”
“是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产生的幻觉?”她们又问,含着怜悯。
圣诞夜
楼里的节日气氛跟外面街道一样:格外安静。我才意识到二楼的房客也离开了。
前一天,我和小墨交流了各自节日的schedule(日程表)。
小墨说他要上班不过节,跟平时一样过日子。这,至少平衡了我因节日而涌上的仓皇。
圣诞夜我没地方去,得待在这栋楼暂时属于我的房间。
我这次来美国是临时决定。我去柏林参加一个剧场工作坊,朋友建议我工作坊结束后弯来美国住一阵。这位朋友是我在上海做剧场时的合作伙伴,音乐人,如今移居美国,混在辛辛那提的音乐圈子。他说,也许可以一起策划做个与音乐有关的剧场。我一时冲动飞过来。然而,朋友在我到达前一天在滑雪场摔跤骨折,刚动手术躺在医院,同时,他的核酸检测阳性。我既无法探望他,又无法离开美国,因疫情原因,我的航班推迟到两个月之后。
这晚小墨下班回来戴着口罩,我才意识到,疫情期间小墨在养老院工作风险很高。
我们在厨房做着各自简单的晚餐。小墨烘烤比萨,我做pasta。
明天我要搬去河对岸属于肯塔基州的城市卡温顿,那家的Airbnb价格低一些,我得非常小心花钱了。
小墨明天上早班,清晨六点就离开,所以我们在厨房提前告别。
我提出与小墨合影,小墨很在意自己鼻梁上的口罩印痕——果然是爱美的gay。我于是打开手机的美颜功能。美颜照上口罩印痕被抹去了,小墨的牙齿衬着他的深肤色在照片中像被涂了一层白漆。
“还未去过墨西哥呢,希望有机会去那里旅行。”我这么说,是为了让小墨高兴。
“你一定要去,去坎昆,很美,太美了!加勒比海很蓝很蓝,天气很暖很暖……”小墨的黑眸闪闪发亮。
“你每年都回墨西哥吗?”
“不,我没去过墨西哥。”
“你没去过墨西哥?”我惊问
小墨摇摇头,“我在美国出生……”适才的兴奋消失。
我为自己的惊问感到不安。想起那位夏威夷华人,他说他去印第安纳读学位之前,从未离开过夏威夷。即使在西方,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随意出门旅行。
这天晚上我与小墨道晚安时才九点。我们回到各自卧房。
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过圣诞夜,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美国圣诞夜。另一时空的友人们还在等我描述我亲历的美国圣诞夜。
“让你们失望了,我的美国圣诞夜毫无内容,今夜美国人都在家里团聚,就像中国的大年夜。我与小墨在厨房互相陪伴了十几分钟,我们拍了合影,一起做各自的晚餐,他烤比萨,我做pasta,倒都是意大利风味。这是我的个人史上最冷清最早上床的圣诞夜。”
我发去与小墨的合影,她们没有回应,此时是上海的早晨,她们还没有起床呢。
搬 家
肯塔基州的卡温顿,与辛辛那提downtown只相隔一条河。就像新泽西州的泽西城,与纽约州的曼哈顿隔了一条哈德逊河相望。
这座肯塔基州第三大城市,在我眼里只是个小镇。街很窄,街边房子也是小小的,多是质材轻的平房。
我用密码打开门外的小木盒,从盒子里拿到钥匙,房东没在家。
这是一栋平房,开放式厨房包含餐厅,与客厅相通,三间客房在同一层。与老白的三层式小楼房相比,这平房显得特别宽敞。房东是一对夫妇,住在半地下室,他们在爱彼迎平台享有“五星+”的“超级好房东”美誉。
我根据房号,打开属于自己的房门,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就像走进酒店的房间。
房间很小但家具齐全,单人床、床头柜、单人沙发、写字台和电视机。小壁橱里有备用被褥,和一排衣架。墙上挂了一些装饰画,窗帘有两层。里面一层白纱,让房间显得柔软。
我从箱子拿出被套床单和枕套,替换了房东床上用品。在不断移动搬迁中,这些裹住我身体的棉纺织品,是我唯一熟悉的气息,是不可或缺的安全感,在熄灯后的夜晚,给我回家的幻觉。
我将自己的浴巾和毛巾挂在壁橱,化妆袋和洗浴用品等物放进卫生间。其实,卫生间边上有个壁橱放置房东为客人准备的浴巾毛巾和洗浴用品,但我更愿意用自己的。
房间虽小,公用客厅餐厅厨房很大,这便是民宿比酒店更能过日子的原因。缺点是租单人房,常和其他房客合用卫生间。房东会在卫生间放置消毒纸巾,用厕时,消毒纸巾可擦马桶圈。虽然有浴缸,但人们应该只用淋浴设备,幸运的话,也许只有你一个房客。
这套平房另有卫生间独用的豪华间,房间面积也大多了,价格不会比汽车旅馆更高。但对于要住两个月旅馆的我,还是有点承受不起。
卫生间和厨房干净到没有一滴水渍,必须遵守的细则已贴在墙上,冰箱给房客预留了放置食物的盒子,并写上了名字。
厨房的橱柜抽屉都贴了标签,用具物品井井有条,比起老白的厨房,更加丰富周到,终究这里有个女主人。
这间民宿提供免费早餐。料理台上有咖啡机多士炉,以及面包水果和女主人自制的蛋糕。一小張贴在料理台墙上的早餐食谱,有十几种之多,除了放在外面的食物,部分进了冰箱,比如牛奶果酱酸奶花生酱鸡蛋果汁,橱柜里有不同类型的麦片。
免费享用的食物,有着神奇的安慰作用,我因搬迁而涌起的漂泊感,顿然消失。虽然我有自己的早餐食谱,吃自己喜欢的面包牌子,喝自己的速溶咖啡配纯奶油。然而,料理台上放着可以随意享用的食物,是一种心理需求,就像在自己的家。只有在家里你可以随时选择吃或不吃。
不再被猫骚扰,我心情轻松,四处走动,打量屋内细节。墙上有房东家人的照片,以及有宗教色彩的图片,想着房东一家是基督徒吧?这似乎也是一种判断标准,我有一种找对地方的感觉。
此时,一阵门铃声。
熊孩子
我从门上的玻璃张望:一个六七岁的白人男孩,手里拿了一把枪。他在说话,缺了一颗门牙,隔着门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我没有开门。即使关着门,仍然忐忑。我不知道孩子手里的枪是真还是假。理智上我应该相信这是一把玩具枪,但本能让我防范。
前一阵刚刚发生枪击案:一位中学生拿了父亲的枪去校园射杀。你怎么能断定六七岁的孩子不会拿父亲的真枪当玩具?
男孩漂亮的蓝眼睛,皮肤白得像奶油,在其他情景下,是个可爱的让你想要去抱抱他的小男孩。但此刻,他让我不安。
执着的铃声,刺耳。我躲进自己的房间。我可以不理他,但没法抑制被困扰的感觉。
铃声至少吵了五分钟,终于消失。
一小时以后,男孩又来按铃。这一次是女房东Sherry去开门,她探出半个身体,与门外的男孩聊了一两分钟。
男孩的家就在街对面,我从客厅窗口看到他在对面楼房的院子进出,在院子外的人行道上玩耍。有美国房客评论说,这里是个蓝领街区。
我回想老白小墨住的街区,那里看不到行人更看不到孩子。附近的购物中心有一间Whole Food超市,这是一家相对昂贵的有机食品超市,意味着周边的居民都是中产阶层。显然,中产阶层人家不会让年幼的孩子在街上玩。然而也是个更令人不安的街区。那里靠近辛辛那提市中心,横街竖街如井字整齐排列,小楼房密密麻麻都是住家,街上无人,静默中产生着莫名的令你恐慌的气氛,宛若置身以房子建构的荒原。
我出门散步,对街男孩看见,会对着我大喊大叫。我猜想,这男孩可能第一次见到我这张亚洲人面孔?因为我在附近超市只见到白人黑人和南美人,从未遇见亚裔。如今出门前,我必先朝窗外张望一下,乘男孩不在时溜出去。自己都觉得可笑。
有一天,我散步回来走在门口街上,男孩在路中央滑滑板,他从我身边滑过去时看到我,也许停不下来,直滑到我身后远处,然后在我后面喊叫。我转头看到,街上没有其他人,隔着两个街口,他对着我哇啦哇啦说个不停,奇怪的是,我仍然一句都未听明白。接着,他从滑板上下来,拖着滑板朝我奔来。
我一阵心悸,加快脚步,急步朝我住处赶。此时,街边有户人家打开门,出来一位主妇,她叫住男孩……乘他们对话之际,我小跑起来,一边掏钥匙。
我进房后,坐定,心还在跳,同时,我对自己竟然害怕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感到不可思议。
是的,我怕小男孩攻击我,而我无法还击,不仅不能还击,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惹到他。与孩子之间产生纠葛,倒霉的肯定是成人。归根结底,这里是异域,我不了解这个孩子和他的家庭,也不了解这个街区,更不了解这里的法律。总之,这阵看似可笑的逃跑,让我看清自己内在的恐惧,潜意识里对“陌生”的恐惧,在面对一个孩子时暴露无遗。
穿裙子的Sherry
即使零下二十度,房东Sherry也仍然穿裙子。平时穿半身长裙,礼拜天上教堂,穿比较正式的dress(连身裙)。与她相处一个月,从未见她穿裤装。
这是个有意味的细节。
我知道二战之前,欧美女人穿裤装被视为伤风败俗。美国作为清教徒国家,更是禁止女性穿裤装。美国内战时,一位叫玛丽·爱德华·沃克的女性,因穿裤装被警察逮捕,而被记载于历史。所以,先锋女性穿裤装,被视为女权的象征。二战期间,平民女性和军营中的女性由于战时救援以及后方工作需要,开始身着裤装。二战结束后,裤装出现在社交场所,但女性时尚主流仍然聚焦于裙子。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主义运动才得以打破对于女性裤装的污名
但,总有一些人延续着传统,比如Sherry。我认定不穿裤装、信仰基督教的Sherry是典型的美国中部传统女性。
我此时居住的卡温顿是个文化保守的城市,居民多是年老的白人。我选择住这里不仅房东评价分高,也因为周边环境安全,不用为犯罪率担忧。要知道美国十大犯罪街区,辛辛那提downtown有条街区排在Top 1,犯罪率竟然超过臭名昭著的芝加哥南区。
Sherry麦色长发披肩,身材微胖,气质温婉。她的形象吻合我对美国农妇的想象——质朴的母性的,却不失性感。她让我联想到电影《廊桥遗梦》里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的农妇弗朗西斯,倾其一生献给家庭,身上潜藏的能量和渴望连她本人都未必知道,假如不是遇见那位偶然路过家门的摄影师。
然而,这样的故事永远只发生在小说和影视里。现实生活里的Sherry与丈夫同进同出。她的丈夫严重发胖,肚腩大如临产期的孕妇。他们俩五十出头,是四个外孙的外公外婆。
Sherry确实是农妇后代,她出生于以农业出名的爱荷华州的农场,她指着地图上爱荷华州西南方向那个角尖。现在的她在城里一所初中当老师,教危地马拉难民孩子英语。这个保守安分的小城竟然收容了大量危地马拉难民。危地马拉属于南美洲,讲西班牙语。所以Sherry懂西班牙语。
往后我将知道,Sherry的西班牙语是从哪里学到的。她年轻时曾在墨西哥住了两年。“整整两年,你想想看,是在九十年代初!”来自洛杉矶的房客Jen告诉我,她可是时尚女生,用上了敬佩的甚至是略带惊诧的语气。她是想说,那个年代墨西哥落后贫穷,能够在那里住两年,就不是平庸的女人?
在客厅的一面墙上挂了十几帧家庭照,Sherry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女婿,以及女儿们的女儿。照片上Sherry的神情快乐满足,比起她的有些矜持的丈夫,Sherry的笑容更显明亮。
然而照片从来具有欺骗性,Sherry的幸福是否受到过挑战?有一天当她遇上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是否会心动?不是没有可能,她至今接待了近一千名客人,至少一半是男性,他们中间就没有一个人让她有念想?比起《廊桥遗梦》中的主妇,Sherry的艳遇机会要多十几倍。房客中不乏孤单男人,寄旅中的寂寞,面对一位周到体贴的主妇,不会对她产生依恋?即使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故事,但彼此的目光,之后萦绕在心的苦涩,比发生的故事更有张力。
我想到了契诃夫,他的讲述内心风暴的戏剧。
八 卦
“即使小墨这样的‘同志,一句留言,都会让我眼泛泪花。”我在微信好友群里发议论。离开辛辛那提的那间Airbnb,我在房客评价里留下美言,完全没有提猫给我带来的困扰。小墨给我留言说:“没有送到你有些遗憾,希望你旅途顺利,任何时候都欢迎你回来。”这最后一句话,让我顿时眼泪汪汪。
“人心肉长,不可能无动于衷,我是说Sherry,她虽然当了外婆,却并非没有再谈一次恋爱的可能。”
我非常病态地在好友群里为Sherry设置另一种命运。我们这个群本质上是个八卦群,她们的回答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我倒是还没有读过一本写外婆发生婚外恋的故事。”
“别说五六十岁,七八十岁都有可能再恋爱一次。”
“这只是一种说法,你,三四十岁也没谈恋爱,你为何来美国?为何来了美国没有下文?别说什么疫情阻挠,按照美国说法,五天就解除隔离。现在十五天都不止。”
“来了才知道人家有家室。”
“那又怎么样?那个叫弗朗西斯的农妇不是也有家室?”
“那是電影。再说,我想得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一切都是随性的。”
我现在已经无法弄清自己当时决定飞美国的心情,说是随性,更像借口,难道我对这位朋友有所期待?好像没有太清晰的想法。我也在问自己,生活是有多无聊,才会让你这么东奔西颠?
“所以,你也不用皇帝不急急太监地去操心Sherry,你单身未婚都没事……”
“好吧,算我倒霉,莫名其妙到一个大农村,花冤枉钱住私人旅馆,哪里都去不了。”
“请你来的朋友就不管你了?”
“他骨折加上阳性,还在担心老婆孩子被他感染,压力这么大,别说他没有心情,我也没有心情……”
“有家人的确扫兴!浪漫故事中,通常不出现家人。《廊桥遗梦》里,作者安排农妇老公和儿子去城里参加展销会,需要逗留一星期,让艳遇发生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不如在你的房东家找机会发展一段故事。”
“我很怀疑有没有机会。跟我同一天搬进来的房客,是个胖子,可能有三百磅,每天带一大纸袋快餐回来,这么一比较,老白家的那位亚裔可以说是美男子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至于后悔,你们也太把我看低了。”
“你不是都联想到杜拉斯的情人了?”
“清晨头脑不清。”
“刚才还在说他是美男子。”
“是和三百磅比。”
“你要住一个多月呢,等下一轮客人吧。”
“直等到‘让爱彼此相迎……”
一阵狂笑声。如今,只要提起“爱彼迎”这个词,就会让她们狂笑不已。这些疯婆子,她们在影视剧本里写的爱情桥段,一个比一个肉麻。
桥
我入住次日,Sherry开车带我去辛辛那提downtown兜了一圈。说来惭愧,我才从辛辛那提搬来,却未去过市中心。我这次陷落于美国中部才终于尝到没有车的苦。号称是城市的地方,公交车班次少,需要预先查时间表,寻找站牌,种种不方便,加上疫情数字令我担忧,我不想没事找事坐公交车冒被感染病毒的危险。
我跟着Sherry熟悉了河两岸的downtown。这一边是卡温顿,对岸是辛辛那提。横亘在中间的这条河便是俄亥俄河。这是一条美国南北之间的界河,不比黄浦江宽,却有三座桥,其中最著名的罗布林大桥,从俄亥俄的辛辛那提跨越到肯塔基的卡温顿。
Sherry特别强调,这座桥建造于南北战争之前,完成于南北战争之后。假如不是Sherry介绍,从维基百科上你只能读到罗布林大桥开放于1866年12月1日。
这是一座蓝色的吊索桥,成了两个州河边城市的历史地标。河两岸的任何公共场所都能看到这座桥的图片,无论是机场、商店、街边,甚至在我住宿的房间墙上。
罗布林大桥由罗布林家族建造。华盛顿·罗布林是造桥专家约翰·罗布林的儿子,获得土木工程师学位。在南北战争期间志愿参军,经历了最为惨烈的系列战役,一路晋升成为上校。他在战争期间为北军修建了不止一座桥梁,让军队得以通过,虽然这些桥梁又被南方的联邦军队炸毁。南北战争结束后,作为父亲老约翰的助手,华盛顿监督了罗布林大桥的修建。
罗布林大桥是纽约布鲁克林大桥的姐妹桥。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别国的旅游者,却是因为著名的布鲁克林大桥而关注罗布林大桥。
我又因为罗布林大桥,重新认识布鲁克林大桥,和建造这两座大桥的两代建桥人。
布鲁克林大桥开工前,老约翰在一次工地视察中受伤,死于破伤风。时年32岁的华盛顿·罗布林成为总工程师。在建造布鲁克林大桥过程中,华盛顿·罗布林因压力过大而患病,无法前往大桥工地,只能用望远镜从公寓追踪桥梁的建造。他的妻子艾米丽·沃伦·罗布林成为他的助手,为此,她专门攻读工程学,在接下来的十一年间,是她到现场与工人沟通,解决大桥建造中的各种问题和困难。这座桥耗时近14年,全长1825米,与罗布林桥一样,是一座悬索桥梁,塔楼有25层楼之高,而当时的美国,多数建筑都不超过五层楼。
布鲁克林大桥于1883年5月开通,开放前一天艾米丽是第一个赶着马车通过大桥的人。开放当天有1800辆汽车和150300人跟随艾米丽跨越纽约城东河,当年这座大桥是曼哈顿和布鲁克林之间唯一的连接。
我此时对着罗布林大桥,怀念的是布鲁克林大桥。十年前的某个下午,为了走纽约布鲁克林大桥,我特地坐地铁A线到布鲁克林高地,然后从布鲁克林走向曼哈顿。对着曼哈顿高楼磅礴气势,我在桥上流下眼泪。
除了纽约,我再也没有对哪一座城市有过眷恋,包括我自己的城市上海。纽约让我产生要在这里住下来的愿望,却又知道你无法成为它的居民。你在这里没有职业没有住房没有生存能力,也没有一段值得回忆的感情,没有可以取暖的关系。这哭泣,是对自己的失望,是现实与愿望相左的失败感。
那时候的伤感到今天已经烟消云散,对于自己的平庸人生已经接受。我甚至都没有想要在罗布林桥上走一走的愿望。但内心涌起的回忆,将让我记住罗布林大桥,不如说记住了建造两座大桥的罗布林父子和艾米丽。
消失的剧场
除了河边有一些后来建造的时尚高楼,卡温顿主街都是些十九世纪留下的红砖楼房,样式精美但已破旧。这条被称为麦迪逊大道的主街,在任何其他大城市只是一条小街,和这座只有四万多人的小城倒是匹配。
那天,Sherry的车子行驶在主街,她告诉我,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这里曾经有过14间剧场。
14间剧场?我太吃惊了。
要知道纽约百老汇也只有36间剧场,并且分布在12个街区,当然都是大剧场。卡温顿主街不过是曼哈顿百老汇大街一条短短的侧马路,14间小剧场是相当可观的。
曾经的14间剧场让我振奋,让我的早已离开戏剧在另一时空的老同窗们也跟着激动了一下。
后來的日子,我经常走到主街散步,寻找旧日剧场痕迹。
我在靠近downtown的这段主街,看到了一家剧院,大写的LIVE贴在门楣,广告墙上有音乐人演出剧照,原来这是一间现场音乐演出的剧场。
门口站着一位老黑人,他热心地指着前方告诉我:“那里有卖票窗口。”
在一个小小的门洞里,贴满了演出剧照和海报,卖票窗口果然开着,一位年轻女生守着窗口。
这个小空间让我想到纽约下城的“外外百老汇”,它们是百老汇外围的外围,是实验小剧场,不仅小而且破败,所以也称贫困剧场。这样的小剧场在纽约有两百多间,散落在曼哈顿偏僻的街道。十年前的那些夜晚,我独自走了五十多间小剧场,戏剧票是通过纽约朋友从纽约一间移民会所购得,每张票在会所窗口只卖两美金,这是戏剧界给移民的福利。
我正是在那些剧场看到戏剧人的艰辛和坎坷。导演演员白天在餐馆打工,夜晚在剧场演出,观众也就三五人,往往比台上的演员还少。这是个考验你意志和才华的炼狱,你的理想到底能坚持多久?整个戏剧界失业率高达90%,那10%便是大浪淘沙百炼成钢的杰出人才。据说达斯丁·霍夫曼、阿尔·帕西诺就是从“外外百老汇”脱颖而出。
我又想起另一个灯火灿烂的夜晚,我和一群移民纽约多年在餐馆打工的广东女生,从百老汇《西贡小姐》的剧场出来。
移民会所窗口偶尔也会卖百老汇音乐剧票,价格低至5美金。这张票在四十二街专卖百老汇半价票的亭子,至少卖45美金。
这群女生下班后去移民会所读免费英语班,我拿着朋友的会员卡去会所买票,和她们相遇。其中一位问我卖票窗口到底在卖什么票,于是我像个导游,把音乐剧推荐给她们。5美金对她们来说是小钱,只是之前她们的人生从未与剧场相遇。
夜晚的百老汇大街霓虹灯耀眼,行人们脸上神情兴奋,营造着嘉年华会般的喜庆气氛。她们的脸容在华灯下闪闪发亮,眸子亮着惊喜。她们来纽约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夜晚来到曼哈顿走在百老汇大街。她们从狂喜到伤感,突然意识到光顾着赚钱,浪费了许多个年轻的夜晚。
卡温顿的这间音乐剧场演出票价10到30美金。也差不多是“外外百老汇”的票价。我很想做一次卡温顿剧场的观众,可是夜晚从我住处步行过来,至少40分钟。这条街白天都见不到行人,夜晚怎么敢独自行走?
麦迪逊大道冷清寥落。必须走到靠近河边,也就是所谓downtown的那一段才有一些银行和酒店大楼,连商店都很少,我当然完全寻觅不到旧日剧场的痕迹,毕竟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我在谷歌的英语页面上寻找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卡温顿戏剧繁荣的描述。虽然没有专章介绍,但在一些旧文里有只言片语提到。1893年卡温顿有了第一间百老汇剧院,中间曾经被烧毁又重建,这间百老汇剧院开放到五十年代。1909年有两家音乐剧剧场在我此刻站立的街道运营。在关于卡温顿历史的描述中,可以看到这座城市在十九世纪的发展和繁荣,到二十世纪初,已成为北肯塔基州的金融中心。在当年拍摄的照片上,卡温顿颇具都市气派,并不输当年的曼哈顿,街两边成排经典建筑,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有一篇文章特别提到,上世纪初的繁荣标志是曾经有过33间电影剧场。文中有一句话印象深刻:“这33家电影剧场产生了白天和夜间的人行道人群——这是市中心曾经非常繁忙的街道生活的标志……”
而现在的卡温顿,商业街几无行人,不再有“人行道人群”——好时光过去了。从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到五十年代末,这座城里的居民纷纷搬离。我面对的是一座被时代抛下、早已衰败的城市。
在我狭隘的认知里,总以为城市是随着时代前行而更发达,却不知,也有曾经发达的城市与前行的时代渐行渐远。
房 客
三百磅的客人走了。他住了五天,我只见过他一次。他是个害羞的人,与我招呼只是点一下头,躲开了目光。也许过度肥胖令他自卑?因为旁人的歧视,包括我?
很快来了新客人。
夜晚,一辆彪悍的大卡车停在窗外的街边。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小个子青年开门进来,那时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就着台灯光看微信。
青年走到我面前伸手与我相握,并作自我介绍。我有点受惊,因为这是一次无准备的与陌生人近距离交谈,美国的染疫人数高居不下,我们两人都没戴口罩。
他叫Ben。到此地做汽车展销活动。窗外在飘雪,他赤着脚。我注意到他脱在门口的鞋子是一双人们在夏天休闲时穿的人字拖。
“冬天人们哪里都去不了,所以才来做展销。”他告诉我。
每年冬天,他开着车沿着中西部最寒冷的几个州做汽车展销,包括密歇根、爱荷华、伊利诺伊、密苏里和俄亥俄。
Ben来自明尼苏达。听到这个州名我便笑了,那是我印象最深的州,是科恩兄弟的著名影片《Fargo》(冰血暴)的故事背景。事实上,Fargo在明尼苏达一河之隔的北达科他州,是一座城市。但导演出生明尼苏达,影片中荒原般的雪世界是他们的成长背景,Fargo是明尼蘇达的延伸。我忍不住向他提起这部电影,可是Ben并没有看过《Fargo》。
于是我用一句话介绍了这部片子的情节,发生在冰雪暴季节的绑架案,造成一连串的杀戮。
科恩兄弟藏在血腥故事里的黑色幽默和嘲讽,那种引起杀戮的荒诞行径,是科恩兄弟悬疑片最“另类”也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这一刻突然想念我的上海群友,想和她们聊聊Fargo。
明尼苏达青年表示,回家后会去找这部片子看。
“因为这部电影,我对明尼苏达的冰雪印象很深,听说是美国最冷的州?”我问他。
Ben笑了,突兀地举起双臂道:“我爱寒冷!我爱明尼苏达!”
这些日子以来,我遇到的最阳光的美国人是这位来自最寒冷州的青年。
那间空了几天的豪华房间,将要住进一位护士。Sherry告诉我,这是一位旅行护士,将从佛罗里达飞来,在卡温顿的养老院值三个夜班,白天回这里休息。Sherry是在委婉告知,白天请为护士保持安静。
我第一次知道美国有旅行护士。他们手持旅行护理执照,去不同的州执行护理工作,薪水非常高,是普通护士的三倍。并且,可以边旅行边工作。我心里直感叹,知道得太晚了,否则,应该学护士专业,而不是百无一用的戏剧。
近中午我才起床,护士已经下班回来,门口有一双尺码在40左右的金粉色球鞋。难道来了一位男护士,也许还是位gay?我在心里嘀咕。我更希望来一位女性客人。
黄昏时护士从房间出来,在厨房煮咖啡。我一时难以分辨她的性别。她棕色中长发,跟我打招呼时,嗓音却像男性。她是白种人,脸上汗毛孔粗大,端咖啡杯的手,拇指骨骼突出,一双男性的手。我用“她”指代,是因为她的针织开衫里的无领T恤,有胸部轮廓,她到底是长得像男性的女性,还是做过变性手术?
Sherry从她的地下室上楼来,为我们俩做了介绍,然后她们站在厨房聊起天来。我退到客厅去看我的iPad,竖起耳朵听她们对话。
护士语速飞快,说她去年开始做旅行护士,离婚后家里待不住,喜欢坐公共交通旅行。
她说到离婚时,我瞥了她一眼,同时又自省是否在用井底之蛙的目光打量外面的世界?
她喝完咖啡去上班了。
那三个傍晚,她都只喝咖啡。Sherry不在时,她逗留在厨房的时间更短,她把咖啡倒进一只很大的保暖壶带走。她告诉我,整个夜晚,她靠咖啡充电。
“但我还是喜欢夜里工作,安静。我喜欢白天睡觉,因为太静我反而睡不着。”她告诉我。
我笑了,为她逻辑的逆反。
有个大叔,长了一脸白胡子,他来住了两天就离开,过几天又来住两天。
大叔告诉我,他已经退休,被卡温顿的电话公司请来解决技术问题。他其实就住在辛辛那提北面。两小时车程,不想来回赶路,每次来工作,都住在Sherry这里。他说退休后做临时工没有压力,所以很享受目前的生活。
我们有时在夜晚餐桌遇到。大叔的晚餐很简单:罐头汤倒在碗里,在微波炉加热,几块饼干就着汤。我的晚餐是米饭配排骨炖萝卜,另有一碟凉拌黄瓜。我在犹豫是否让大叔分享我的餐食。可大叔一声不吭专注地吃着他的汤和饼干。我有心酸的感觉,假如我父亲在外工作吃得这么差……
不,我想多了,美国人并没有把吃饭看得这么重要。老白小墨楼房里那位华裔男,他每天的晚餐是用微波炉加热的冷冻比萨。还有那位混血女孩,我在夜晚的厨房遇到她时,她在微波炉加热她从超市买来的蘑菇汤。
我不由得发出世纪之问,人们为何向往来美国?
大叔喜欢看电视,餐后将一次性餐具扔进垃圾箱,便匆匆回房。走廊里有他房间传出的电视声。有一天Sherry让我帮助大叔找他突然消失的频道。因为我曾经也遇到这个问题,问房东夫妇,他们完全没辙,最后是被我自己毫无章法地狂按遥控器,把从未出现过的频道都找出来了。
我在大叔房间用同样的方式狂按遥控器,然后就出现了A片画面,只听到Sherry和大叔一阵惊叫,两人的身体都朝后仰,好像这个画面击打到他们的身体,令他们躲闪不及似的。我被他们的反应弄得慌张,情急中怎么也无法让这画面消失。
事后想想又觉得好笑,不过是裸体做爱场面。他们都是已婚人,干吗这么紧张,好像怕玷污了眼睛似的?尤其是大叔,他孤单在旅馆,怎么会忌讳A片?是因为Sherry的反应让他必须做出同样的反应?
大叔走后,Sherry告诉我,有个税务局办事员要来。Sherry一般不会特地告诉我谁会来。在美国交税是大事。此人五十岁左右,有个大肚腩,他声音洪亮,几分严厉,这让我无端地对他有几分惧意,虽然我是一个与美国税务没有瓜葛的外国人。
我由他而对Sherry客人的身份有了好奇。
“这么多年,接待了这么多客人,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客人?”我问Sherry。
Sherry笑了,她说她曾经接待过FBI的雇员,接待过八十多岁的危地马拉老妇人。
“她是来找丈夫,她的丈夫在俄亥俄河的船上工作,很多年没回家,她是来带他回家乡。”
“她找到她丈夫了吗?”
“她先找到住在这里的亲戚,让亲戚帮她一起找。”
“她丈夫跟她回家了吗?”
Sherry笑笑摇摇头。
“她后来搬去亲戚家,我想,她会把他带回家的,除非……”
Sherry没有说下去。
Who is Jerry
“谁是Jerry?”Jen发问,揶揄的语调,然后自己把自己逗笑。
Jen来自洛杉矶。四十岁左右,金发披肩,漂亮时尚,以为她来自好莱坞,其实,她是迪士尼公司雇员。
Jen在这里住了超过一星期。夜晚,我们坐在长餐桌两端,各吃各的晚餐。Jen喜欢吃各种豆子,黑豆红豆,都是罐頭食品。她把豆子和新鲜的生菜或菠菜以及奶酪拌在一起,做成沙拉。有时加一片面包,面包上堆放火腿肉和奶酪。
Jen和大叔一样,用餐时不说话,虽然之前她还在大声说笑。她的刀叉和餐盘不会发出响声,也没有咀嚼声。
Jen性格直率,爱说爱笑。她一回来,客厅便充满生气。
“谁是Jerry?”
当我们聊天聊得高兴时,Jen问道。
“谁是Jerry?”
我问了同样的问题,Jen大笑。
“我总是碰到Jerry,我们就坐在这张餐桌旁,我、Jerry还有Sherry,经常只有我们三人坐在这张餐桌旁,我们成了一家人。”
Jen的描述有画面感,带喜剧味儿,掐头去尾,像一个电影片段。
“我至今不知道Jerry是干什么的。我们却两次在同一星期住在这里,在这间客厅,我和他还有Sherry,我们在餐桌旁相处时间最长,谁说我们不像一家人?”Jen哈哈大笑。
“Who is Jerry?”Jen把这句问语变成笑话。
疫情把我困在号称“让爱彼此相迎”的地方,我从talktive(多话的)变得quiet(安静的),我也不再关注自己的衣饰外貌,出门去超市不再化妆,反正戴着口罩。我在美国,过着孤陋寡闻粗茶淡饭的日子。
Jen的到来,带来笑声。
Jen在卡温顿旁边的小城花十一万买了一栋小楼,准备做Airbnb。这房价低得让我吃惊。可是为了买这栋楼,Jen来了好几次,她去了匹兹堡、克利夫兰、哥伦布等城市作调查,她已经是第三次住到Sherry的豪华间。
Jen说,大流行期间,Airbnb生意更好。人们线上上班,有机会跨州看父母看朋友,因为你到哪里都可以上网工作。
迪士尼公司搬往佛罗里达,公司不少人辞职。Jen也有辞职打算。她对肯塔基北部沿河这几个小城之清静安全低房价十分满意,可我的疑问却是,这样的偏僻小地方会有客人吗?不过,Sherry的房子倒是租客盈门。真应了那句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
我很奇怪Jen怎么会来这里买房,从加州到肯塔基州有五小时航程,没有直达飞机。
其实原因简单。Jen的邻居出生于俄亥俄河边靠近卡温顿的新港城,他向Jen描绘罗布林桥两岸的繁华,让Jen向往。她第一次来游玩便住在Sherry的民宿,然后也有了开民宿的想法。有想法就行动,真不愧是多动症的美国人。
房子买停当,便要买家具,Jen租了一部六缸的SUV。每天在忙着给未来的民宿增添设备。她打算做成豪华型房间,租给来这边工作的旅行护士,所以价位高于Sherry的房间。
接下来还有个如何隔空管理民宿的问题。当然她可以委托中介公司,或某个代理商管理。这种事说说容易,中间程序复杂,法制社会条文太多了。你能看到美国人是多么不怕麻烦,他们很容易就把家从一个城市搬往另一个城市。不管卖房还是退租,这么多家具、日常用品如何处置?我想想就头痛。我们因为懒而苟安于一地。
Jen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现象,洛杉矶有些人家在家里的院子搭帐篷做Airbnb。她从手机里找出帐篷民宿照片。照片上,除了院子里的帐篷外,可以看到房东从楼内卫生间接根软管到院子里,用塑料布围就的简易浴室,像小孩办家家。而院子里的帐篷房间居然在洛杉矶非常受欢迎。
是因为人们有帐篷情结?毕竟帐篷是和野外、星空这些诗性语词相连。那为何不干脆自己带帐篷去野外睡觉?也许怕麻烦,也许召集一群人睡院子比外出旅行更容易实现?城市人可真懂得妥协,住院子也能看星空,满足自己对野外生活的向往。你有条件去千里之外的异地,没有条件也可以在百步间实现旅行的梦想。
Jen买房的那个小城,居民也是蓝领为主,所以房价不高。Jen认为肯塔基北部这一带的文化虽然不像加州那么多元开放,但犯罪率很低,她考虑未来会搬来这里住。
我能感觉Jen欲摆脱日益混乱的洛杉矶治安。她在西岸长大,心态开放,欣赏多元文化,然而难民和移民集中的地方带来的高犯罪率也是事实。这话我一个外国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说出来就有种族歧视嫌疑。这便是美国普通白人遇到的困境。她告诉我,洛杉矶收留了很多索马里难民,她家和其他市民,都腾出空房给难民住,恰恰这两天,住在她家的难民因吸毒而被警察找上门。刚才吃饭前她打了个长电话,便是在解决这件事。
一河之隔
“河这边的奴隶,逃到对岸就成了自由民。”
站在卡温顿望着河对岸辛辛那提的高楼,Sherry告诉我。那天是我到达肯塔基次日,Sherry开车带我浏览俄亥俄河两岸。
我的震惊来自现场感。就这么一条不比黄浦江宽的河,划分了美国南方和北方,也是蓄奴州和自由州的分界线,或者说,这条河是通向自由的旅程,南方的奴隶越过俄亥俄河就成了北方自由公民。
屹立在辛辛那提河畔如巨大城堡的博物馆,全名是“国家地下铁路自由中心”(National Underground Railroad Freedom Center)。
博物馆以“地下铁路”命名,与一个秘密的废奴主义者组织有关,当年,他们在自由州的辛辛那提创建了一个逃跑路线网,帮助那些从南方逃亡的奴隶,这秘密的逃亡路线被后人称为“地下铁路”。
我庆幸自己来到美国腹地,遇到一个美国历史上颇具戏剧性的州。以往来去美国,通常是在东西两岸停留,华人也多半落户在两岸大城市。华人的话题从未涉及发生在美国中部的故事。如果我不来肯塔基,怎么会去了解它的历史?而现在,它让我重新认识美国历史中最重要的阶段,曾经的蓄奴制今天还在影响美国社会。
这天是星期一,博物馆关门。不过关于奴隶制的资讯丰富。
蓄奴州是美国独立后,在南部可以任用黑奴为劳动力的州。与之相对的自由州,是在林肯领导下的黑奴自由解放的州。
肯塔基一百多万人口中,奴隶有二十多万。该州的三次公决都支持联邦政府。但是州高层官员却是蓄奴主义支持者。
无论如何,肯塔基州是美国废奴运动的一大中心,河对岸的辛辛那提是各地逃奴的避难所。著名的反奴隶制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托夫人曾旅居辛辛那提,帮助过逃跑的奴隶。因此她书中的故事发生地就是在肯塔基州,书中的奴隶出逃,便是游过俄亥俄河,在废奴组织帮助下逃往象征自由的北方加拿大。
这部小说是十九世纪第二畅销书,仅次于《圣经》。并被认为是刺激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废奴主义运动兴起的一大原因。以致在南北战争爆发初期,林肯接见斯托夫人时,曾说道:“你就是那位引发了一场大战的小妇人。”
不过历史学家没有确认这句话,斯托夫人在见到林肯几小时后写给丈夫的信中,也没有提到这句不应该被遗漏的评价。
据说,整个南方从那时到现在都不认同这部小说。当年他们质问作家,你去过种植园吗?你了解种植园吗?你知道黑人奴隶在种植园吃饱穿暖,又稳定生活,不至于流露街头吗?
斯托夫人还真没有去过任何一个蓄奴州,最南到过与南方一河之隔的辛辛那提,因此她受到虚假、诽谤的指责。南方作家用笔反击,十年间出版了二三十本针锋相对的小说,却没有什么影响,作为战败的南方,在当时应该没有什么话语权。
已经盖棺论定的历史人物,被肯定下来的历史事件,仍然留下很多疑问。真实的历史远比一部小说复杂,被光芒照到的是一块平面,许多皱褶藏在黑暗里,那里包含了诸多细节,可以拼成更为真实的真相。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总统林肯,他的对手南方邦联总统杰斐逊·戴维斯都出生于肯塔基州。
我把这一发现告诉我的群友们,仿佛我在肯塔基的旅居生涯也因此增添了意义似的。但她们并没有共鸣,肯塔基对于她们太陌生。她们说,我们通常会对去过的地方产生兴趣,哪怕老挝缅甸。没错,我们自从同游那两个小国家后,对那里发生的局部战乱有了关切。
2020年的黑命贵运动中,杰斐逊·戴维斯12英尺高的大理石雕像,从肯塔基州国会圆形大厅给移除了。这座雕像曾与林肯的青铜雕像相距几英尺。报道者评论:“南方又输了。”
杰斐逊·戴维斯作为一个战败的南方总统,他的命运我从未关心过,如果说解放奴隶的美国总统林肯这个名字已经耳熟能详。此時我从这篇报道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原来,战败的总统也是可以在南北统一后的美国被塑成雕像。从维基百科就能看到他后来的命运轨迹。
战败后这位支持蓄奴制的南方总统,在牢内将其密西西比的房产授予他之前的一名奴隶,班·蒙哥马里(Ben Montgomery)。
次年,也就是监禁两年后,美国南方和北方公民都认为他在监狱被粗暴对待,投书四起,戴维斯因而获得假释。之后检方放弃了起诉。
当李将军于1870年去世后,戴维斯为他主持了追思仪式。1875年戴维斯获选为联邦议员,但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条禁止曾服务于南方联盟国任何人再任公职。因此戴维斯被禁止担任联邦公职。然而百年后的1978年,依同一修正案同一条款之授权,国会两院在戴维斯身后,以三分之二多数通过解除对戴维斯的禁令。
戴维斯于1889年10月完成《美利坚联盟国短促的历史》一书,同年以81岁高龄逝于路易斯安那的新奥尔良。他得到了南方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葬礼。
位于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纪念馆大道上的杰斐逊·戴维斯纪念馆于1907年6月3日揭幕。这里,曾是南方邦联的“首都”。2020年的黑命贵运动中,里士满的抗议者推倒了杰斐逊·戴维斯的雕像。
南方的田纳西州孟斐斯主题公园、得州奥斯丁的得克萨斯大学、佐治亚州的费茨杰拉德和石山都竖有杰斐逊·戴维斯的雕像。
在肯塔基的Fairview有一间杰斐逊·戴维斯纪念馆,于1917年,也就是南北战争结束后的半个世纪动工兴建,1924年落成,其351英尺的方形尖碑坐落于坚实的肯塔基石灰岩上。
阿拉巴马州于每年6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庆祝戴维斯诞辰。密西西比州将国定假日国殇日视同戴维斯诞辰纪念日。佛罗里达州以戴维斯之诞辰,6月3日,为法定公众假日。
房东的屋子在一条小街的尽头,隔着一条街便是与街平行的山林,在我眼里显得格外偏僻。我常常从这条街的尽头,横穿到主街。我会经过一片高地,视野骤然开阔,可以一直看到对岸辛辛那提的高楼大厦。那条隔着南北方的俄亥俄河消失在高楼下,两城融合在视野里,仿佛不曾分离。
我很想读一读杰斐逊·戴维斯的传记,想要弄明白为何在奴隶制已消失五十年,戴维斯已去世二十年,肯塔基人却用了七年时间为他建造纪念馆和方尖碑。
歇斯底里
在寻找肯塔基历史资料时,我发现在我所住的小城,曾经发生过种族迫害。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掀起过反德浪潮,有大量德国移民的卡温顿在反德浪潮中走得更极端,被后来的研究者称为“歇斯底里地反德”。当然这些事件都是“在地”化的,不住到此地,怎会关心这个小城曾经发生的故事?
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英美和德国是两个阵营,美国的德国移民面临站队的问题。他们当然不愿意反对收留他们的美国,但对自己的母国也是富于情感的。他们希望美国不要介入战争。
美国宣战后的第二天,《肯塔基邮报》在第一页刊登了一篇报道,引用了卡温顿的美国地方检察官托马斯·D·斯莱特里的话,敦促官员们“使用任何手段防止通常伴随宣战而发生的暴力行为”。接着总统威尔逊发布公告,要求所有居住在美国的“外来敌人”交出所有枪支,否则将面临逮捕。所有由外国人经营的无线电台都将被拆除。
然而,不只是联邦政府想要压制异议。甚至在战争开始之前,一股反德浪潮就开始了,有私人组织寻找不忠、异议和“非美国主义”。这些攻击德国移民的人,被称为本土主义者,他们“以外国关系为理由反对内部少数民族”。美国参战后,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的狂热的“爱国主义”开始蔓延。反德的社会和政治团体开始形成。在卡温顿,这些反德组织几乎以亲德组织的身份控制了九个组织。
战争之前100年间,肯塔基州北部和辛辛那提几乎所有的学校都有德语课。战争中,德语教学被禁。德语图书也从该地区的公共图书馆书架上消失了。
许多家庭觉得有义务将自己的名字英国化,以避免在更换居住地时遇到麻烦。许多施密特家族变成了史密斯,艾舍森巴赫斯变成了阿什布鲁克斯,科尼格斯变成了肯。
在整个肯塔基州北部,德国泡菜的消费量下降——主要是因为它的德语名字。为了增加对本质上是健康食品的使用,它被改名“自由卷心菜”。德语街道名也必须改名,徳国银行则改名为国家银行。
卡温顿爱国联盟组织曾经派出200名成员到城市各处的家庭和酒吧,张贴海报,警告对亲德分子的惩罚。在一次会议上,一位法官提到亲德分子,说出“如果我们不能把他们关进监狱,我们就可以让他们破产。如果我们不能把他们挂在灯柱上,我们就可以用他们的钱包,让他们内心平静下来,直到他们希望自己没有出生”这样的狠话。连天主教牧师都在敦促“消灭”在卡温顿发现的任何不忠的人。
卡尔·威特克在《美国的德语出版社》中写道:“忠诚的德国裔美国人成为了愤怒的美国人的受害者,这只能是病态的。”而当时的媒体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宣传到恐吓,最后变成暴力。爱国分子可以任意去德国移民的酒吧餐馆甚至他们的住处进行恐吓殴打。著名的受害者J.H.Kruse,卡温顿富商,为这座城市建造了银行教堂和学校,在这一反德浪潮中被投入监狱,他的世界被毁,尽管他没有犯罪。
从1917年7月到1919年7月,全美国有近2000人因违反《间谍和煽动叛乱法》而被起诉,其中超过1100人接受审判,近900人被定罪。政府后来承认没有任何德国间谍被抓住。
我常常在主街散步,这里如此平静安宁,百年老屋仍然活着,却几无行人而寂寥。主街最宏大的老建筑是教堂。其中一间天主教堂,附有气派的教堂广场。按照资料记载,卡温顿的繁华从十九世纪延续到二十世纪初,资料没有记载,繁华的衰微是否与反德浪潮有关。二十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这个城市在繁华顶峰时遭受反德重创,对城市建设最有贡献的富商、呼吁和平的德国移民被投入监狱。而这座城市的半数居民祖籍德国,这大概也是三十年代大萧条以后,卡温顿再也没有振兴的原因之一吧。我走在卡温顿的麥迪逊大道,涌起读学位的念头,我想读美国历史,论文专题是卡温顿的兴衰。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群友,她们不太理解我为何去研究一个才住了几星期的异国城市。可我却从这座没有名气的小城窥见人类社会共同的疾病,也许它离我家乡遥远,与我自身成长无关,才会给我崭新的视角,给我更开阔的视野?
不,这只是一个冲动的念头,如果到明年我仍然惦念着,我不妨朝这个方向努力,对我这两个月的爱彼迎之旅也是一个交代。
我们是否总是希望在已经流逝的时间里,找回一些属于“意义”的碎屑?
仓促搬离
深夜我收到房东Sherry的短信,她告诉我,她核酸检测阳性,医生让她隔离五天,因此这五天她会一直待在她的半地下室。
这些日子,美国的新冠病毒从德尔塔演变成奥密克戎,每天感染数高达几十万人。可是,如果不看新闻,你几乎感受不到病毒的威胁。超市里戴口罩的顾客只是少数。
住在Sherry家的这些日子,我已淡忘疫情。猛然接到她的短信,心里稍稍乱了一下,因为这天下午我们还有过交集。按照国内标准,我是道地的密接者。由于洗衣机在地下楼层,我把需要洗的衣服交给她,她把干净的衣服交还我。这是这些天我们之间最近的一次接触。
Sherry和丈夫住在半地下室,或者说,是窗口露在地面的地下室。他们另有出入的门。每天早晨,Sherry会上来一下,其他时间房客需要帮助,可发她短信,她总是第一分钟就给答复。
Sherry的早晨,其实是凌晨。我睡得晚。要是晚到凌晨三点,就会遇到Sherry。在我的时间表,这是半夜三更,但Sherry已经起床。她告诉我,她八点睡,三点就醒了。
Sherry又发短信关照我,让客厅的台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她的意思是让我白天不要关灯。
平时我们公用客厅的台灯通宵亮着。夜里任何时候从房间出来,或者穿过走廊上卫生间,或者去厨房找东西吃,客厅的灯光照亮了卧房外面所有的空间,深更半夜的黑暗消失了。这简直是富于人性的灯光。对于我,就像免费早餐一样,是非常重要的心理安慰。
白天我常去把这盏灯关了,于是夜晚Sherry要来把灯拧亮。她现在不能上楼,为了保证这盏灯在夜晚是亮着的,唯有让它24小时都亮着。这便是“超级好房东”在细节上的关注。
Sherry是无症状感染者,因为学校寒假后开学,她是老师要做核酸检测,才查出阳性。我虽然有担心,但不是最担心。我在国内打过疫苗,到欧洲后又打了一针辉瑞。来美国后去药房咨询药剂师,他很严肃地告诉我,六个月内不能再打了。
我一时没有心理准备搬离,美国全社会感染率这么高,其他Airbnb也同样有感染风险。其实这是我对自己的借口,说到底还是考虑了价格,Sherry的民宿性价比高到让我不舍得放弃。
我去药房买了高浓度维生素C,出入客厅戴上了口罩。Jen晚上从外面回来,见我戴口罩,也把口罩戴上了。
Jen说她不担心Sherry的感染,因为她是教师打过针,她比较担心Sherry的丈夫,他没打针,又过度肥胖,属于高风险人群。这里是红州,很多人不打针。
晚餐时,我不敢和Jen同时吃饭,寒暄几句便躲进房间。
楼里的气氛变了,我整天戴着口罩,夜晚也不和Jen聊天了。两天后,她飞回加州,留我一个人。Sherry短信我说,她暂时不接待新客人。我心情很矛盾,没有客人寂寞,但也安全了。
每天晚上下雪,白天有阳光时我踩着积雪出门散步。有一天洗完澡头发未吹干便出门,回到房间开始打喷嚏。我怀疑自己感染了奥密克戎,在床上躺了两天,吃大剂量维C喝大量水,两天后感冒症状消失了。
Sherry解除隔离上楼来了。
“你丈夫好吗?怎么好几天没见他?”
我突然问道,自己都没有料到。
Sherry一惊,她迟疑了两秒钟回答我:“他还好。”
但我有“不好”的预感,也许是Jen对Sherry丈夫的担忧影响了我。
次日晚上十二点,Sherry给我发短信,说她丈夫感染了新冠肺炎,此时住进了隔离病房。我不再纠结,立刻上网找房子。
Airbnb网页上有女房东找女房客,po出的房间照片很漂亮,地区也很安全,在辛辛那提郊区,离downtown二十分钟,有公共交通。深更半夜,我留言给那位房东,告诉她,假如她的房子只有我一个房客我就租了。
上帝帮我,我顺利租到房。Sherry已经料到我会退房,立刻把预付的房租退我。我离开时,Sherry在医院,我给她发短信告别,虽然理性上觉得应该提早退房,但心里对Sherry不无歉疚。
再一次的搬迁,退潮的漂泊感又涌来。
在路上,我接到朋友电话,他已经出院,同时他和家人复查几次都阴性,他们欢迎我住到他家。
我当然没有答应,不过,“邀请”也是一种馈赠,我低落的情绪因此提升。
纽约来的Elena
我从肯塔基州的卡温顿又搬回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
一切都像照片上那么漂亮,甚至更漂亮。无论是卧室客厅还是厨房都摆上鲜花,墙上的画精心布置,柚木地板铺设羊毛地毯。床上用品雪白堪比酒店,白棉床罩有小朵彩色绣花,比酒店更人性。为了美感,我不再用自己的床品。比起前两间民宿,我感觉像从飞机的经济舱升到商务舱。
房东Elena是位平面设计师,来自纽约,五十上下年纪,剪短发,打扮中性,有英姿飒爽之风。也许是lesbian(女同性恋),她只招一位房客,只限女性。当然只能是女性,因为客房和她的卧室紧挨在一起,主客合用客厅餐厅厨房和卫生间。这套公寓里所有的空间都宽敞,包括卧房和厨房,四面墙三面有窗,格外明亮。
这是一栋上世纪三十年代建造的红砖外墙的二层小楼,我们住二楼。这条街上多是这一类风格的老式洋房,楼房周围大树高耸,根据房屋年份推算,这里是个近百年的老街区,派头、质感到底不一样。
房费当然高了,但比起先前对于感染病毒的担忧,消费指数实在不值一提。或者说,你突然对每一天是否过得舒适令自己满意放在首位,因为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疫情带来的乱世感,你才会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在厨房摆放自己的物品时,Elena已经在两只高脚杯里各倒了半杯红酒。她和我碰杯为我们将一起住两星期,她身上那种洒脱与她是半个艺术家有关,也令我一见如故。在戏剧圈子,人们即使再平庸,也会自带一丝艺术气息。
Elena靠在厨房门口手里举着酒杯与我聊天,我还在整理东西,那种感觉好像我们是老朋友,分离了一阵又见面,许多话迫不及待要聊。
我们聊起了越南。Elena半年前从越南教书回来,似乎心情还留在那里,见到我这个亚洲人,触景生情了。我们很快坐到餐桌旁继续越南话题。她的涂成红色的铁制长台,以及两边墙上挂着的装饰风格的画,让这间餐厅客厅相连的空间,有着舞台的氛围。
夏龙湾多美啊!是世界上最美的水景!我俩争先恐后赞叹夏龙湾。十多年前我和我的群友在越南逗留了十天,那十天成了我们的梦幻记忆。我们在夏龙湾的游船上结识了一对巴黎来的gay,那条船上共有五对男同性恋,游客们都来自欧洲,除了我们三个亚洲女生。我们与那对法国恋人最谈得来,年长的巴黎人和我们聊杜拉斯的《情人》、薩冈的《你好忧愁》,那些年这两位女作家是我们的偶像。
“她看过德纳芙的《印度支那》!”
我向我的群友晒惊喜。Elena甚至能用法语背诵那句著名的台词:“你的印度支那已经死了!”这是影片中养女卡密儿请求养母、德纳芙饰演的女庄园主带孩子回法国时说的话。
这部1992年出品的老片子是我们去越南之前特地找来看的。在二十一世纪的好莱坞大片时代,这类文艺片下沉,几乎不被讨论。
她们说:“你很幸运,居然在辛辛那提的民宿找到一个可以和你聊《印度支那》的人。”
我很奇怪Elena何以离开纽约来到位于中部的城市,辛辛那提即便远看高楼大厦颇有气势,但与纽约、与上海相比,仍然是个小城市。
Elena说:“朋友很重要,快乐很重要。”
她厌倦了在电脑前画设计图,辞职来到辛辛那提。她在这里读的本科,年轻时的朋友都在这里。
这栋两层楼的红砖小楼是Elena买下的。她买下时才十三万,现在涨到二十万。二十万美金在上海是买不了一间房的。在纽约只能去东河对岸的皇后区买一间studio(客厅厨房和卧室在同一间)。
她把楼下租给年轻父母带个婴儿的小家庭,每月租金近千元。她在一间幼儿园有一份part time工作,教三岁幼童图画,不如说是保育员。
Elena笑说:“我是穷人。”可她却缴费上油画课,是的,五十开外的Elena还在进修油画。她说,那也是一次女性聚会,老师和学生都是女性。
艺术展
尽管我早已离开戏剧写作,但我告诉Elena我是个剧作家,我也曾经这样告诉在美国遇到的其他美国人,比如第一间民宿的小墨,第二间民宿的房客Jen,我能看到他们眸子里的敬意。
可能是这虚构的职业,让Elena在周末夜晚,带我去城里的艺术画廊,她的油画班老师有个画展。
下午开始下雪,七点钟去城里的路上一片白,居然没有扫雪。Elena的车子在雪地上滑来滑去,她绝对不是那种小心谨慎的人。这使我即使绑着安全带,仍然紧紧抓住车顶的把手,想象着车子翻身后的情景。
城里空空荡荡。Elena说,因为大流行,也因为下雪。我们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需要停好车爬铁楼梯下去。
澄澈的天空,街对面的大楼灯光晶莹,像浸在水里,城市笼罩在光晕里,街道无人,虚幻。
天太冷,铁楼梯盖着雪,是一趟险途。
我没有戴手套。我很怕冰冻铁扶手会粘掉我手上皮肤,我更怕摔跤。然而摔跤的是Elena。在艺术馆大门口,她摔了个仰面朝天。
她的油画老师凯瑟琳在这栋艺术大楼里有一间面积可观的工作室,她的画就在她的工作室展出,那是一些风景油画。色彩温暖,没有创伤的世界。以我在自己城市经常观看的当代艺术展,或者说我接受到的当代艺术方面的皮毛知识,凯瑟琳的画,在我眼里近乎于商业行画。在我们逗留的半小时里,已经有三个人买画。她的画在四千到八千美金之间,与国内当代艺术动辄几百几千万不在一个层面。而那些作品只有博物馆或收藏家购买,那不是挂在家里的画。
上海忙碌的艺术生活,本质上是泡沫的。应接不暇的展览,人们来来去去,就像到旅游景点,或者说,是个作秀的舞台。女生们着装高调妆容艳丽,她们在画作前拍照,目光对着镜头而不是对着作品,熙熙攘攘中,没有谁驻足在一幅画前凝视,更不会从展馆带着一幅画离开。
需要用历史背景和“意义”来言说的当代艺术作品,离普通人很远。我喜欢Elena客厅里那几张复制的十九世纪招贴画,诙谐、怀旧,带来远去时代的生活趣味,它们也是窗口,给你愉悦的景观,跳脱现实被困的窘境。卧室床边墙上挂着梵高的《夜晚露天咖啡座》,我很感恩还能看到名画印刷品,聊以安慰乡愁泛滥的异乡夜晚,是熄灯前的陪伴:星空下的咖啡座,夜是蓝色的,煤气灯光照出一片橙黄,走向咖啡馆的行人,离我很远也很近……
晚 餐
Elena每天六点半到家。我通常等她回来,跟她一起晚餐,就像一对伴侣。已婚人士告诉我,在家里餐桌一起吃饭比一起睡觉更能显示婚姻的意义。也就是说,每晚餐桌上的相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我们各吃各的餐食,她喜欢把西兰花蒸熟,然后拌橄榄油和意大利醋,主菜烤三文鱼或奶酪火腿肉三明治,每餐都喝红酒。我最常做的菜是烤鸡腿配凉拌黄瓜,或者炖牛肉配黄瓜,主食是米饭。
Elena希望看到我做中国菜,我告诉她我做的就是中国菜。但她竟然摇头否认,说不是她想象中的中国菜。
她因此开玩笑说:“也许你不是中国人,你假装从中国来。”
我知道Elena想象中的中国菜,是曼哈顿China Town的中国菜,那里多是广东人。
中国大年夜到了。我并没有伤感。经过疫情——感染和死亡数字,让我变得随遇而安。生活在每一天的平安无事已经足够。
我请Elena和我一起吃年夜饭。
我仍然无法做出Elena想象的中国菜,好吧我可以炒个番茄炒蛋,但美国番茄太硬,最后还是用虾仁炒蛋;鸡翅膀和三文鱼都进了烤箱;比较有把握的沙拉仍然是凉拌黄瓜。
Elena突然就相信我做的是中国菜。看起来与西菜相像的炒蛋、烤鸡或烤鱼,进到嘴里她才发现不是西菜的味道。
一个星期以后,我回中国前一晚,Elena请我吃她煮的晚餐,主食是pasta,制作过程并不简单。
她碾碎大蒜和胡椒,先煸炒大蒜末,然后放入西兰花煸炒,盛放一边。接着煸炒瓶装pasta酱,放了至少七八种香料,再放入撕成条状的烤鸡肉,最后把煮软的空心面和西兰花进锅一起翻炒,起锅时撒入碾碎的黑胡椒和Parmesan奶酪。她手边奶酪不够,我有其他牌子奶酪,她拒绝了。宁缺毋滥,必须是这个牌子的奶酪,大大咧咧的Elena在奶酪問题上不肯马虎。
总之,pasta很成功,是我吃过的口感层次最丰富的意大利空心面。
Elena开了一瓶红酒。我们碰杯,就像刚来的那天。
Airbed & Breakfast
Airbnb的全称是Airbed & Breakfast。直译为:空中食宿。有空房的屋主把自己的房子挂在网上,旅人直接在网上下单。最初却是两位设计师付不起房租,于是在客厅放了三张床垫加上早餐供应,收费每晚80美元。
Airbed & Breakfast,与译名“爱彼迎”相比,更加直白坦然,从2008年建立平台,迅速遍布全世界200多个国家。
这是个旅行的时代,人们到异国他乡住Airbnb,有点像坐飞机去陌生人家串门。爱旅行的人,是否怀疑生活无谓而做短暂逃避?至少,我是这样的人。
那天在艺术馆的一间手工陶制品展馆,Elena买了一只开价5美元只能放一颗草莓的小盅,却与展馆艺术家聊了很长时间。这位中年艺术家在大学兼职教授艺术选修课。仔细听去,他们在聊Airbnb的经营。这位艺术家也有自己的Airbnb。
Elena告诉我,她的朋友开了四间Airbnb。她也准备再贷款,在同一街区等待机会,买一间跟现在的楼房一模一样,可以合法住两家人的公寓楼。如此,在财务自由上又上了一个台阶。
所有的自由职业者好像都在经营或准备经营Airbnb。
在最后那个夜晚的餐桌上,Elena告诉我,她有过婚姻,前夫是意大利人。我们不是在告别吗,怎么感觉正开始一段新的关系?朋友关系不正是从推心置腹开始?
难道我们双方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在一个不可分割的空间,相处两星期而不是相处两天。当然,我们都仔细读过对方的评论部分,我看得到房客们对她的评论,她也看得到不同房东对我的评论。
但这都是非常表面的评论,假如有一天,其中一方在这套公寓里突然失控、发疯怎么办?比较起来,更有风险的是房东这一方。我此时才想象Elena的境遇,和前两间民宿不同,她无法避免和客人在同一个空间密切相处。
每一次,当要迎接一位陌生人时,Elena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担忧?或喜忧参半?
Elena告诉我,我走后,她将去佛罗里达弟弟家度周末,回来后就有一位新客人。她说这话时,好像在对自己许愿,没关系,会有新人做伴。是的,Airbnb也给独居者创造了暂时逃脱孤独的机会。
作为房客的我,每一次离开刚刚住熟的Airbnb,都会有挥之不去的惆怅,即便是那栋有四只猫的小楼,小墨的留言改变了我的心情。
早在三十年前,英国作家戴维·洛奇就说过:“我们的文明是轻便旅行箱的文明,是永远分离的文明。”这是文明带来的轻微的擦伤吗?
而近年拿下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认为:“可迁徙、流动性、虚幻性——正是因为这些素质,我们才变得文明。野蛮人不旅行。野蛮人只是去目的地,或是去围捕猎物。”
旅途的流动让一切如过眼云烟,景物抓不住带不走。而一张床一顿早餐给了你切实的体验。当我回想我住过的Airbnb,我总是先记起那些床留给我的印象,以及免费早餐带给我的安全感,它们并不丰美,却是一种保障。
不过,更加难忘的是房东们,他们否定了场景的虚幻,他们赋予旅途的意义超过如蒙太奇般飞速闪过的景点。而这一次,我没有景点干扰,沉浸在异国城市的日常生活里,有些片刻你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异域的居民。
原载《作家》2022年第7期
原刊责编 莫 南
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小说也可以这样写
唐 颖
我在美国书店看到Jhumpa Lahiri(裘帕·拉希莉)的新书Where abouts(暂译:身在何处)。这位印度裔美国作家的短篇小说集《疾病解说者》曾获普利策奖。她的新书并不厚,160页左右,有46个带标题的章节,每一章独立成篇,短至几百字,长不过两三千字,却被冠Novel(长篇小说)。我在书店读了几篇,很喜欢,便买下来了。
这本书书写了一位美国女子——也许是作者也许不是——旅居意大利的生活。有些像随笔,有些像故事片段,有人物和对话。但作为一本Novel,并没有延续性的故事情节,是40多块碎片合成,描述了异国日常生活场景,那些场景给书中的“我”带来的感受、回忆和影响。
这本小说的形式给与我启迪。我也正在旅途,满满的感受需要某种节奏记录下来。然而旅途上所见所闻,往往浮光掠影。同时,一些闪闪发光的碎片,却是从旅行中捡拾,迥异于日常生活的细水长流,折射出异样的色彩。我不太情愿将碎片写成随笔,觉得太单薄。而碎片和碎片拼贴、叠加,将产生戏剧效果,但不是我们已经习惯的戏剧:起承转合诸如此类。小说的好处是,以虚构的名义,开拓了空间和自由度。
事實上,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诺奖小说《云游》(Flight)也是碎片化的,由116个或长或短章节组成长篇小说。她走得更远:虚构、真实事件、科学考证、神话、民间传说、文件档案等各种交错,穿插作者的哲学性思考。重要的是,其背景是在旅途。其实,小说的英语名Flight更贴切。Flight 作为动词,是在空中飞行,既是物理形态的“飞”——在旅途,也是抽象的“飞”——精神世界的漫游。
《爱彼迎之旅》是我第一次尝试用非线性故事写就。非常感谢《作家》杂志总编宗仁发老师的认同。我当时告诉他,“这种形式非常契合我如今的生活和创作状态,不如说,我找到小说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仁发老师回答说,“很喜欢这个不像小说的小说。”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发这篇小说,也是对这篇“不像小说的小说”的肯定。或者说,表达了一种多元的姿态。谢谢你们!
唐颖,女,上海出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理事。以书写城市题材小说闻名。在《收获》《作家》《中囯作家》《天涯》《江南》《湘江文艺》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四十余部,擅长描述和刻画时代巨变中城市人的命运和饱受冲击的情感关系,是一个最能展示上海这座城市韵味和现代性的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家肴》《个人主义的孤岛》等,中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纯色的沙拉》《瞬间之旅——我的东南亚》《红颜——我的上海》《冬天我们跳舞》《隔离帶》《和你一起读卡佛》等。中篇小说《红颜》被改编为电影《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