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手架上的女人

2022-05-30 10:48罗捷媚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9期
关键词:外甥耳聋脚手架

罗捷媚

“什么?你要回乡下把旧房子拆了,建一间新的?”

大姐拉着她的拉杆箱坚持要回乡下,我紧紧地拉住不放。

“我叫你不要回去,就在我家里住着,他们大学毕业后会自己规划未来的,你就别操心了!”我加大声音,一字一顿地凑近大姐說了一次。

“你吼个啥,又不是不知道你姐的耳朵聋了。”正在午睡的父亲被我吵醒,走出房门,对着我嚷。

“耳聋”两字像一盆冷水浇落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上。我顿时哑火了,心像被猫爪子挠得裂了道口。

大姐的耳聋不是先天性的,她的耳聋有着太多的苦难了。

大姐年轻时是个聪慧女子,年年考第一。我们家在偏远的广西农村,重男轻女现象特严重,女孩子一般读完小学就回家干农活了,大姐能上高中,已是破天荒的事了。我们家孩子多,四女两男,一家子就靠父母开工赚的工分生活,揭不开锅是家常便饭的事了。大姐读完高一后母亲坚决不让她再上学了,说女孩迟早要嫁人,早出来干活还能多帮几年。学校来了老师家访,说大姐读书棒,是上大学的料。可无论老师怎么劝说,父母就是铁了心,16岁的大姐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就算多了大姐一个人的工分,队里分配的粮食依然无法让一家人吃饱肚子。适逢其时,几个外乡人来到我们村承包了西江边的旱地盖楼窑烧石灰,需要一批担石头入窑的挑工。挑工搏的是血汗,挑100斤石头上到窑顶有5分钱。一个男挑工,一天可以挑2000到3000斤石头,有1块到1块5毛的收入,比起生产队拿的工分,收入算高了。为了改善家里的困境,母亲让18岁的大姐去楼窑做挑工。石灰窑有二十米高,在外壁砌有比较陡峭的旋转式楼梯,不说挑着上百斤的石头,就算空身爬上去,也会气喘吁吁,更何况大姐是文弱的女孩。

在楼窑旋转式的石级楼梯上,瘦小的大姐挑着100多斤的石头,一步一步地挪上去,腰压弯了,肩膀压肿了,倔强的她咬咬牙,把眼泪吞到肚子里,从不在父母面前吭一声。母亲其实还是疼大姐的,只不过是为生活所迫,她怕大姐担伤身体,每天晚上,都让大姐喝一杯她泡制的“白捻豆”药酒,这是一种用来治疗内伤的跌打药酒。“白捻”就是小偷的意思,以前做小偷经常会被人打成重伤,就是靠这种豆来疗伤。村里唯一的那户地主家种有“白捻豆”,母亲讨了一包回来,泡了一坛药酒。做完苦力回家,晚上喝一点,强身健体,活血排淤。大姐做得太累了,腰或者肩膀痛得厉害,有时整宿没睡好。我和她同铺睡,看到她忍着疼痛吭唧唧地低声呻吟,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说:“大姐,你太累了,我不读书了,明天开始去捡野菜卖,为家里赚钱。”姐姐摸摸我的头说:“傻妹妹,大姐没事,你要好好读书,长大后有钱了,养我不?”我说:“养,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

21 岁那年,大姐瞒着父母,和当时一起在石灰窑做挑工的大姐夫自由恋爱,还领了结婚证。大姐是村里有文化、有颜值的干活能手,当时来我家说媒的踏破门槛,条件比大姐夫好几百倍的比比皆是,可她偏偏就选择了一个连初中都没读过,家里又一贫如洗的男人。而大姐嫁过去那边,只有大姐夫一个人分到的两分田地。就算大姐怎么勤快,耕种的收获,除了交公粮,还是不够糊口。父亲看到大姐可怜,背着母亲偷偷地用他的凤凰单车给大姐送去一些粮食,也许是愧疚因家里穷没法让大姐完成学业。

小外甥出生后,大姐和大姐夫去村里的红砖厂干活,把孩子带去厂里,忙碌时无暇顾及孩子,孩子有一餐没一餐的,饿得面黄肌瘦。母亲可怜两个小外孙,把他们接到我们家,供到他们读小学才回去。

两个外甥从小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一直拔尖,后来,都考上了重点高中。

孩子争气,大姐当然开心,可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却是沉重的包袱,压得大姐喘不过气。她起早贪黑,每天三四点起来淋菜,然后摘菜去县城卖了,再赶回来去砖厂上班,才四十岁的人,因为过度的劳累,已像六十多岁的老人似的驼着背。两个孩子见母亲做得那么累,偷偷从学校辍学,去糖厂帮人背甘蔗渣赚钱。老师发现孩子没回学校,找到大姐了解情况。大姐去到糖厂找到两个外甥,叫他们回去读书。两个孩子说啥也不愿意,大姐就跪下来乞求孩子,说她就是吃没能读上大学的苦,劳碌一辈子还是那么穷,无法过上温饱生活,不能让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就算卖血,也要送他们读书,只有读书将来才有出息。

为了多赚点钱,大姐和大姐夫辞掉砖厂的工作去噪音严重超标的铸造厂没日没夜地洗铸件,大姐的耳膜被隆隆的机器声震坏了,经常耳鸣,她不在意,以为是营养不良所致。在他们一家人不懈的努力下,大外甥考上中山大学,小外甥考上广东工业大学,大姐就和大姐夫从广西来到佛山市政道路外包公司扫地,用打工所得的微薄收入给孩子交学费,日子算是安稳起来了。就在大姐快要熬出头的时候,一天去上班的路上,被一个冒失鬼开车撞倒,头部、肩部受了重伤。痊愈后,她的听力变得一日不如一日,有时根本听不到,与人交流有障碍,打工的单位就辞退了她。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节骨眼上,大姐夫被查出患上了鼻咽癌。知道要很多钱才能治疗,想着两个孩子还贷着款读书,大姐夫要放弃治疗,瘦小的大姐把一切苦难扛了下来,把大姐夫领到广州肿瘤医院进行治疗,几年的奔波,耗费了不少钱财,借了一屁股的债,可大姐夫最终还是没能熬得过病魔去世了。一连串的打击,大姐的耳朵完全聋了,她的世界再也没有了声音。

大姐夫去世了,大姐孑然一身回到乡下,居住在那间破旧的老房子。左邻右舍经常欺负她,把垃圾堆在她家门口,把房子的界石挪过她家,侵占她的屋地……我回去看望她,她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那双深陷的眼眶里盈满泪水,那样子就像我小时候在学校受了委屈一样。我叫她跟我来我家,方便照顾她,可她死活不肯,说要守着家。我知道大姐的心思,她怕她走了,大姐夫找不到回家的路。

大姐夫去世七七四十九天时,大外甥回家祭奠,发现大姐的精神状况大不如前,经常会自言自语,或者坐着傻傻地笑。为了让大姐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外甥和我商量,让我大姐先到我家住上一段日子散散心。我从小和大姐最亲,为了拯救大姐,我软磨硬泡,终于把大姐“骗”到我家。

耳聋的大姐,和外界有了一道非常难以逾越的屏障。她听不到别人说的话,经常揣摩错误,弄得啼笑皆非。我只能在纸上和她交流,有时一句话的事,却得和她写半天,她才弄明白。

有一回,父亲心脏病发作做了心电路手术回家静养,我和先生都要上班,大姐就自告奋勇担负起照顾父亲的重任。她每天一大早去买菜做饭,然后帮父亲按摩擦洗身体。大姐听不到父亲的需求,父亲又不会写字,经常会错父亲的意思,父亲就像孩子似的耍起脾气,动不动就冲大姐发火。比如父亲要吃煎鱼,大姐以为是蒸鱼,然后做好父亲又不吃,大姐花了半天时间,看到父亲不吃,就吧嗒吧嗒地流泪。等我下班回来,听了父亲的埋怨,再和大姐解释,大姐听明白意思后,总是歉意地对我说,她真没用,拖累了我们,她还是回家去吧。我拉着她的手,在纸上写着:小时候我不是说过吗,长大后我养你。大姐看着我真诚的目光,眼眶红红的。大姐在我家待了差不多一年,精神状况慢慢好转,不但把父亲照顾得周全,还帮我做了不少家务。每天下班回到家,大姐已经做好饭菜等着我吃饭。吃了饭我想收拾饭桌,大姐说,你白天上班辛苦,安心去读书码字吧。忙碌完,她又帮父亲按摩,总是忙碌个不停,等她闲下来,就坐到我的书桌边,默默看我码字。我怕她寂寞,停下來,拿出笔要和她交谈。她摆摆手说,你别管我,赶紧码字,我就在旁边看你写文章,不打扰你。

大姐虽然耳聋,可她对美好生活依然充满向往。

没想到,她突然现在要回家修房子,怎么修呀?

大姐是硬性子的人,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拗不过她,我给她买了回家的高铁票,塞给她点钱,叮嘱她量力而行,请人就是了,钱不够我们想办法再帮她凑点。大姐说:“不用了,你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回去慢慢砌,一天砌一点,会把房子砌好的。”

忽一日,邻居突然传来一个微信视频:一个高高的脚手架上,一个瘦小的女人甩着头发,一手拿砖,一手拿砖刀,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我心里像被烙铁烙着一样疼。

国庆那天,我回乡下,顺路去大姐家看看。大姐正在脚手架上,吃力地提着一桶泥浆。看到我,大姐从脚手架上慢慢爬下来,佝偻的身影像只蜗牛。眼泪在我眼眶内打转。大姐却故作轻松地拍拍身上的泥巴,很满足很开心地一笑,说都挺好的,孩子在学校拿到奖学金,再过半年,房子就可以倒楼面了……

斜阳穿过高高的脚手架上,星星点点地洒下来,明亮的光斑,仿佛能穿透尘世间的一切,包括所有的苦难。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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