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乡党来说,午后时光散淡轻松,消享些许的雅意。
杂货小店在墩子中心,前面有路,后面是池塘。路不宽,即使宽,也不能占用,要行车走人。池塘颇大,荷菱葱绿。一个夏天,房屋从池塘边上一夜而起。塘中八根桩柱,撑起两间小屋。一间作店面,一间仓储兼卧室。夫妻俩亦耕亦贸,日子过得熨帖而优游。
每天一大早,老张便开灯穿衣,吃点昨晚剩下的“菜投饭”。尔后,驾驶三轮电动车,披星戴月,奔驰在乡村公路上,直抵南城菜场。肉、鱼、杀好的鸡、豆腐、卜页,反季节大棚果蔬。这些,每天必進;酒、味精、花生米以及日用杂货,隔三岔五地拿几样。香烟不要进,烟草公司送货上门。应时应景的果蔬也不要买,农人自家田里有的是。待一切交钱易货,装车返程,东方已经露出一抹鱼肚白。路上没什么人,乡村的早晨清新、宁静,花树初醒。东西几家的炊烟,把偌大的高家墩子,笼罩得祥和太平。
推开店门,女人睡眼惺忪。老张把进的货一一卸下来,上架的上架,要冷冻的放冰柜。该储则储,该养则养。肉上砧板,鱼入水盆。果蔬是要分拣的,一一排列在店门口长长的木台上。买卖主要在上午,邻里乡亲,所需则来。及至中午,果蔬所剩无几。其间,有些空巢老人腿脚不便,电话买菜,老张谓之“电购”。个别老人眼睛失明了,不能操勺烧炒。老张就把菜做好了,送上门,收点油盐加工费。还有的人家煤气没了,老张驮着钢瓶到气站灌气。忙过这一阵,吃饭,午睡,门也不关。一觉醒来,女人早就下田干活了,只见日头西斜。此时,没有开场锣鼓,但也一样的热闹。一日三盘的象棋大赛拉开帷幕。木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自制的五夹板大棋盘,楚河,汉界,赫然入目。老张一直是擂主,历春经冬,称雄,独霸。两人对弈,一帮父老乡亲围观。坐的,站的,倚肩搭背;扶着锹的,扛着锄的,挑着泥担的,眼里只有棋子。沉默的,抢嘴的,甚而急着伸手去移棋子的,五色杂陈。天上白云悠悠,门前清风柔柔。池塘里水波轻摇,荡过来,荡过去。偶尔有人买烟,稍等;有人买电池,不急。不用号召,不由自主地添到围观人群中。几盘杀下来,黄昏来临。对手换了几个,老张依然是赢家,胜券稳操。只见他端坐如山,缄口不言,眼睛里充盈着胜利者的骄傲,不可一世。
2
捕鱼捉虾,是一乐。河中立有一簖。原来簖旁边还有大罾。舟行罾起,舟过罾落,人一刻不能离。老王嫌麻烦,把罾撤了,只剩下鱼簖。这样,人在人离,总有鱼虾自投罗网。收获多少,无所谓,老王乐得自在。簖条密匝匝的,把鱼虾拦截簖南。簖下留两口大洞,洞口装一串网套,置于簖北。网套里,有青竹倒刺。鱼虾一旦游入,想回头退出来,没门!天蒙蒙亮,老王撑着小船,提网,取鱼,倒虾。小鱼和幼虾一一拣出来,放归河里,大的装篓。有时还捕到螃蟹、龟鳖,喜出望外。这是一条野河,南北通畅,连接串场河。河边荇草飘摇,芦苇拂水。鱼游,虾跳,野鸭踩着水葫芦前后流窜。夹岸绿树,蓊蓊郁郁。树高河低,远望如十里长廊,阔大蜿蜒。老王跨上深红色摩托车,车架挂上两只鱼桶,扁扁的,高高的。到农贸市场,卸桶待客。因为是野鱼野虾,虽价格贵些,但顾客乐掏腰包。有时,走到街头巷尾,还没到市场就售罄一空。此刻,太阳刚刚升起,鱼汤面馆就在眼前。老王把摩托车往路边一支,馆内服务女生立马迎上来,笑微微的。老三样:一碟干丝,一只肉包,一碗鱼汤面。回家后,整簖,修网。一间鱼棚傍河依树,棚后和对岸是三三两两的坟茔。门也从不上锁,世道清平。一狗远望,一猫假寐。不是防盗,而是陪老王说话,打打茬。离群索居,不寂寞。几十棵桃树,围棚而长,是老王栽下的。在树下转几圈,整枝,修叶,施肥,精心呵护。桃子熟了,摘下来,送给墩子上的本家、邻居。邻人也可以自摘,老王紧盯不放——怕小孩子攀枝断丫,弄坏桃树。摘多摘少,随便,反正也不要钱。
大中午,开始了几个小时的慢饮细斟。老王一生嗜酒如命。年轻时,多少“一口闷”,灌醉一桌人,“舌”战群雄。现在年过花甲,酒量削了些,只能慢慢喝。生活悠闲适意,且干一杯。这一顿,六两。老王是“连二顿”,晚饭也不吃了,只吃点水果。太阳缓缓向西,一步三摇。那张四仙桌上,咸菜小鱼、臭豆腐乳、煮蚕豆,不见分量减少。然而,瓶里的酒徐徐下沉,已去大半。望着小河淌水,听着手机里的黄梅戏,手摇头摆,闭目微笑,一边吃,一边喝。也不知什么时候,老王伏在桌上睡着了,鼾声如雷。醒来时,阳光从棚子西窗射进来,绵软优柔。
3
拾荒的人,大都蒙灰沾土。然而,老周不。开着车,走街串巷,总把自己打理得整洁清爽,如远行做客。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日下的电动三轮车,鸟枪换炮,三十年一逝而过,老周已然成为“拾荒大王”,远近闻名,在高家墩子首屈一指。两间茅草屋变成三间大瓦房,十年前,两层大楼房率先在墩子上矗立。在街上见的世面多,房子造型、装修,迄今都不落伍。眼下,又为儿子在上海买房,交了首付。儿子大学读的是金融专业,毕业后应聘到浦发银行。我们家里有什么废报纸、旧电视,都电告于老周。本土本乡的,白送,不要钱。他不占人便宜的,会带些蔬菜给我们。去年中秋,还送来两只小公鸡,家养的。老周上半班,每天上午是他的工作时间。经年从业,他拥有许多老客户。但凡有什么荒货,就发微信。老周召之即来,少走不少冤枉路,“坐”享其成。日近头顶,打道回府,再好的生意也不做。我不解其故。老周说:“为什么要那么劳累呢?又不愁吃不愁用的。”“下午陪老太婆,她一个人在家,呆了大半天,也够闷的。”说完一笑。老周悠闲为农,田里赚不了几个钱,广种薄收。回到家,他把赚的钱悉数甩给老婆。手一挥,很自豪。“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那老太婆,也真有福气。也许,老周没有给她大富大贵、大红大紫,但给了她一份衣暖饭饱和深厚无边的人间亲爱。
水碧麦黄,花红树绿,村庄远望如黛,农人朴实如土。乡党们宽厚,仁义。钱不够多,在他们看来,够用,就行了。午后的时光,是用来休闲的。于是,雅兴俗趣,充盈在庄子里的巷边河畔。
高桂荇:中国辞赋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东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散文、辞赋百万字。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