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潇潇 龙盛炜
摘要:卡夫卡的《城堡》通过对主人公抵达城堡的无知希望和竭力探寻的描述,表达了主人公所有希望和努力终将落空的绝望。《城堡》的故事架构简单抽象,文笔干净冷直,卡夫卡以奇特的方式,鞭辟入里地描述了现代人面临的虚妄与困境。
关键词:《城堡》卡夫卡虚妄绝望
《城堡》这部小说的核心主旨是主人公 K 永远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说从一开始 K 就没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去寻找一样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本身就是悖论,结果自然是他将永远无法得到。
按照加缪的说法,阅读卡夫卡的方法是:“抓住象征最可靠的办法是不要诱发象征,以不协调的意图识解作品,而不要穷就作品的暗流,尤其读卡夫卡,顺应他的手法,以表象切入悲情,以形式切入小说,是说得过去的。”a 如果不诱发象征,单从故事情节上来说,《城堡》的情节非常简单,即主人公 K 一直找各种方法抵达城堡,结果所有方法都徒劳无益。那座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城堡,最终没向 K 开放,而 K 终于在殚精竭虑的探寻过程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主人公 K 的这段探寻城堡的旅程,以无知的希望开始,以徒劳的虚妄结束,或者可以说,这部小说没有写完,因为“虚妄”是不会结束的。
很多研究卡夫卡的学者,对附属于城堡的村庄和村民进行了纷繁多样的解读,笔者认为多数解读误会了卡夫卡的本意。卡夫卡是一个简单到近乎单线的作家,他并没有宏大磅礴的叙事野心,也没有承前启后的文学使命感,他写下的文字就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没有太多超乎文字之外的象征意图,所以在阅读卡夫卡的过程中,要时时警惕过度解读和二次创作。
卡夫卡写《城堡》的初衷,只是想表达城堡是一个无法抵达的虚妄。写村庄不是他的目的,写城堡才是。他之所以花大量笔墨去写村庄和村民,只是为给主人公通往城堡的路上设置障碍,仅此而已。卡夫卡在日记里写“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b 这句话,便是他写《城堡》的本意。
一、无知的希望
小说里的城堡本身就是一个无法企及的虚妄,关于这一点,故事的第一段卡夫卡就已经交代:“城堡山踪影皆无,雾霭和夜色笼罩着它,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这座大城堡来,K 久久伫立在从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桥上,并仰视这看似空荡荡的一片。”c 在夜的迷霧中,城堡的外形看不到,这预示着 K 将永远无法抵达他的目的地,因为这是一个虚空的目的地,没有人能够抵达一个虚空的地方。而 K 并不知道这种情况,他对于城堡的存在有踏实而坚定的信念,此刻的他认为自己和城堡之间有名正言顺的联系,相信自己将很快抵达城堡。
从 K 的角度来看,他说:“我是伯爵请来的土地丈量员。”d 这句话直接把自己和城堡的主人伯爵联系了起来,肯定了自己在村庄逗留的合法性。“我也担心上面城堡的生活会不合我心意,我愿意总是自由自在的。”eK根本没有担心自己会不会如期进入城堡工作——这恰恰是他目前最应该担心的事情;相反,他担心的是城堡的生活合不合心意,蒙在鼓里的他并不知道:他根本没有资格担心今后在城堡的生活状况。
因为对城堡的无知,所以 K 才能如此信心满满。而面对村民对城堡的畏惧和臣服,K 轻蔑地说:“你认为谁都有权有势?是不是我也有权有势?”f 他不把村民的畏惧当回事,也就是并没有认清自己目前艰难的处境。而在村庄和村民方面,旅店老板提到城堡时都是轻声地说话;村民迫不及待地要“把 K 从自家屋前弄走”g。
K 对“接近城堡”的无知希望,使得他在寻找城堡入口的过程中到处碰壁。
二、探寻过程
虽然 K 是一个没有认清自己处境的外来者,但是城堡和村民一开始就识别出他的边缘化处境,这除了体现在他被村民以看客的态度对待以外,还体现在他的具体生活中 , 即他没有办法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
来到村庄的第一个晚上,酒店就没有提供房间给他,让他睡在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草垫上。等 K 收到城堡的来信时,酒店的老板终于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但这个房间是两个女仆的房间,K 只能暂住,而且这个房间居住环境非常差,“人们显然希望新来的客人别在这里长住,所以没做任何可以将他留住的事”h 。在小说的第3章,K 的栖息之地是酒店的桌子底下。
小说第4章,酒馆老板娘对 K 说:“要是我把您赶出去,您会在村里什么地方找到一个住处,哪怕是一个狗窝,那才怪呢。”i
在此之后,K 在村庄的小学里找到了一间教室作为栖身之所。而教室并不是住宿的地方,因小学里只有两间教室,白天都要用来上课,K 和他的未婚妻、两个助手一行四人,只能白天的时候把教室腾出来给学生上课。卡夫卡用“无处安身”的方法,精妙地传达出 K 在村庄无立足之地的尴尬处境。
在村里尚无立足之地,何况城堡?可事实上,K 在村庄里并不是没有地方住,他可以住到巴纳巴斯家。小说的第2章,仍旧满怀希望的 K 在信差巴纳巴斯的带领下 , 经过一段艰难的步行,来到了巴拉巴斯的家。K 非常生气,因为他原以为巴纳巴斯是要带他去城堡。
如果把《城堡》里的世界划分为两级,那么,城堡和村民融为一体,站在一极;主人公 K 站在被城堡排除在外的另一极。而在城堡和 K 之间,有一个中间项,就是巴纳巴斯一家。
巴纳巴斯一家本来是和城堡站在一极的,但是由于阿玛利亚事件,巴纳巴斯一家被城堡推向了对立面,但是他们还不至于像 K 这样被城堡完全对立起来,因为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他们在村里有住所,奥尔珈和巴纳巴斯甚至还有工作。
卡夫卡写巴纳巴斯一家的基本意图不是要为 K 和城堡之间搭建桥梁,恰恰相反,是要通过巴纳巴斯一家被城堡和村民排挤的遭遇,进一步说明 K 跟城堡之间是绝缘的。
而被城堡和村民排除在外的巴纳巴斯一家或许能够成为 K 的同盟,甚至是K 的休憩港湾。连K 自己也说,他可以住到巴纳巴斯家去,可是实际的情况却是:巴纳巴斯一家也在试图融入城堡和村民,他们也想恢复往日的荣光,希望重新得到认可和接纳,他们是分身化了的K。巴纳巴斯家里的人是卡夫卡从另一个角度把K 的境遇分裂出来,形成K 的全部境遇。
巴纳巴斯一家在“试图得到城堡的认同”这件事上已经做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巴纳巴斯的父亲为了得到城堡的谅解和宽恕,日复一日地“站在城堡附近官员们的车辆来往行驶的大路上”j,三年的时间他从一个健康强壮的人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
巴纳巴斯的父亲向城堡求情的这段文字描写是小说中最为出彩的情节,作者对这种求情的过程之艰难和结果之虚妄进行了高度精细的描写。这段细节描写的每一个字都有力地透出一个意思——绝望。
“求情”太过艰难,艰难到无法执行,这是一种绝望;“求情的预期结果”是不可能得到的,城堡回复巴纳巴斯一家的可能性为零,这是另外一种绝望;而为没有被定罪的或无罪名的惩罚求情,是更深层次的绝望。
巴纳巴斯是城堡的信差,他拥有直接进入城堡外围的权利,如果连巴纳巴斯都没有办法和城堡建立起有效的联系,那么作为一个身份还不合法的外来者, K 就更不可能和城堡建立起任何有效的联系了。
三、徒劳的虚妄
对于 K 来说,城堡的虚妄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城堡是无法进入的,“K 进入城堡”的可能性已经被卡夫卡绝对排除在外了;第二,即使 K 如愿以偿地到达了城堡,城堡也不会给 K 带来他希望得到的利益和安定;第三,就连从一开始 K 希望得到的利益和安定,都是一种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从第一层到第三层,这种徒劳性的程度,是层层递进的,小说实际上已经把 K 徒劳的境况,带入了一个无法翻身的绝望中。
(一)第一层
进入城堡的可能性已经被绝对地排除在外。小说第2章,K 打电话给城堡问什么时候可以进入时,得到的回答是“什么时候都不行”k。
K 一开始并不相信自己和城堡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但随着情节的推进,K 接近城堡的渺茫性慢慢浮出水面。小说的第4章,卡夫卡通过 K 与旅店老板娘之间的对话展现出 K 对接近城堡难度的无知。
当 K 想要和来自城堡的主管之一克拉姆进行对话的时候,酒馆的老板娘坚决地回应了他:“克拉姆先生绝不会跟他谈话,我说'绝不会',是说'绝不可能'跟他谈话。”l
小说的第5章,从 K 和村长的对话以及找土地测量员的文件这一过程可以看出:K 来到村庄做土地测量员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错误的人怎么可能获得允许进入主流圈的合法身份呢?
(二)第二层
即使获准进入城堡,城堡也不会给 K 带来他希望的利益和安定,这一层,可以从城堡给 K 派来的两个助手身上看出来。
两个助手的身份使得小说的情节变得非常荒诞,因为 K 既然没有在城堡获得合法的身份认同,那么城堡为什么要派两个助手给他呢?难道是城堡在变相承认 K 的合法性吗?“非法身份”和“合法派助手”这两件事,本身就是矛盾的。
关于这两个助手的身份问题,不能从逻辑的角度单线理解为是小说的自相矛盾之处。“助手的身份”这恰恰是小说主旨的自洽之处,卡夫卡是在用直接由城堡指派的助手来说明: K 对城堡,除了“求而不得”的绝望以外,没有其他选项。
K 在两个助手面前 , 没有丝毫的隐私,即表明 K 时时刻刻笼罩在城堡的监视下,无法逃脱。而两个助手除了给 K 的生活添乱、打扰他的清静、出卖他、骚扰他的未婚妻以外,并没有对 K 的生活起到任何正面的影响。如果直接受聘于城堡的两个助手对 K 的生活没有起任何积极的作用,那么城堡本身怎么可能对 K 的生活起到积极的作用呢?
“追寻城堡”这一行动的徒劳性,被两个拖累 K 的助手形象入木三分地体现了出来。
(三)第三层
就连从一开始希望得到的利益和安定都是一种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一点,可以从克拉姆的形象谈起。K 第一次听到克拉姆的名字是酒店老板告诉他的,克拉姆是城堡里的总管之一,是城堡的核心成员。
城堡的权力金字塔关系是:处在最核心的伯爵,伯爵周围的总管们次之,而城堡的副总管们又次之;副总管也分级别,斯瓦尔策的父亲就是职位最低的副总管。即便这样,作为级别最低的副总管的儿子,斯瓦尔策仍然可以在村庄里作威作福。有了斯瓦尔策的映衬就可以明白:作为总管之一的克拉姆,在村庄里是具有很大权势的——这本来是一件确凿无疑的事情。小说第3章,在酒馆里,K 也亲自从门缝里看到了克拉姆的形象——克拉姆的存在本来也是一件确凿无疑的事。
但是到了小说的第16章,情节峰回路轉。卡夫卡借用奥尔嘉的口述让读者对克拉姆存在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可是为什么巴纳巴斯怀疑那个在那被称作克拉姆的人,是否真是克拉姆呢? m
村里所有见过克拉姆的人,对克拉姆形象的描述都完全不一样,克拉姆的存在与否,竟变成了一件无从得知并无从考证的事。如果代表城堡的克拉姆都不存在,那么城堡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城堡都不存在,那么 K 对城堡的希冀又从何处实现呢?
通过这一切不确定的事,卡夫卡不过是想说:城堡代表的一切,只是虚妄。
四、其他
(一)零度写作的优势
这里有必要宕开一笔,赏析一下卡夫卡零度写作的技巧。写作《城堡》的时候,卡夫卡的写作手法是非常独特而富有魅力的,特别值得玩味。
作为饱读诗书的法学博士,卡夫卡在写作《城堡》的时候,并没有使用过多的华丽修辞手法,也没有任何锦上添花的旁征博引。除了把克拉姆比作鹰以外,小说中的比喻也用得很少。《城堡》的文字非常干瘪简单,对读者来说阅读体验可能会有点索然无味,因为《城堡》是一部卡夫卡向自我内心探寻的小说。在探寻内心的过程中,作者要尽量挤掉一切修辞手法上的水分,才能以极其练达尖利的方式把对内心的探寻延伸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和不可思议的细节上去。
很多小说家都把打造花团锦簇、妙语连珠的文字风格作为己任,但是卡夫卡反其道而行之,热衷于大段的机械化白描,而不借助于比喻和引用的文字来表达,这对于作者写作能力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在文字层面,卡夫卡这种“色淡始知花更艳”的硬文笔功底是能够和莎士比亚错落有致的语言纷繁之美相媲美的。
(二)场景设计的深意
因为小说把故事背景设置在夜长日短的冬天村庄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时,如此设置有两个重要意图。
第一,冬日的光照时间短,在没有光照的时候,主人公的视线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即使好不容易看清楚,也只能看到皑皑白雪 , 这就加重了村庄和城堡的虚妄性——什么都不给你看,你自然蒙在鼓里。
第二,如白雪一样的虚妄,是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主人公无处可逃,因为到处都是吹不散、踩不到底的深雪。放眼望去,天地一片白色,没有出口。天地没有出口、城堡没有入口,主人公 K 处在这样一个无处可逃的踌躇而绝望的世界。
五、结论
小说第23章到24章,作者除了继续以荒诞不经的笔法写城堡冗不见治的办事效率以加深城堡的虚妄性外,还写了一个很重要的现象:K 一直在昏昏欲睡,最后甚至在与一个城堡官员的秘书谈话时睡着了。这说明 K 在认识到城堡的虚妄性之后,他终于在生理上放弃了这种探寻过程。在小说的末尾,K 已经疲惫不堪地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主人公走到生命的尽头,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进入城堡”的绝望,并且拒绝再与之抗争。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这样评价卡夫卡:“在卡夫卡的世界里,喜剧并不像莎士比亚那里是悲剧的对应,他并不靠轻松的口吻试着让悲剧变得更好受些,不,他把悲剧扼杀在摇篮中,这样就使受害者连唯一可以期盼的安慰也失去了。”n
西西弗神话的绝望,还寓意悲壮;川端康成的绝望,还包含唯美;《红楼梦》的绝望,还富有亲情、友情和爱情;而卡夫卡的绝望,是真绝望,卡夫卡的绝望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留给你。
卡夫卡用《城堡》把“绝望”演绎到了文学史上的空前状态,这种“绝望”也许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全部生活状态,但是却常常伴随着我们每个人。在一定的境遇下,人们会与这种绝望不期而遇。这种绝望在我们生活中占的比例时大时小,甚至有时候只是转瞬即逝。而卡夫卡把这种绝望一丝不苟地挖掘出、摊开来,逼着作者和读者去直视这种虚妄之后的绝望。作者写这本书的初衷,也许并没有包含“窥探整个人类深处内心”的野心,但是他却无意地写出了每个现代人的心理困境。
參考文献:
[1] 阿尔贝·加缪 .西西弗神话 [M].丁世中,沈志明,吕永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
[2] 卡夫卡.卡夫卡小说精选[M].叶廷芳,张荣昌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7.
[3] 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M].叶廷芳,黎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4]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4.
作者:马潇潇,六盘水师范学院矿业与机械工程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典哲学、文学;龙盛炜,六盘水师范学院矿业与机械工程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辑: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