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伟
《河西走廊抒情》是我近些年唯一满意的一部作品。从2005年开始写,到2011年才写完诗歌正文部分。2005年写出前六首后,技术上遇到了困难,尤其是第五、六首,写出来后觉得这二首内容上太匆忙,应该在更后面出现,也即,那会儿我实际上只完成了前四首。总之,我感觉准备不足,再写下去会钻牛角尖,而一旦鉆进牛角尖,根据我的经验,不但写起来艰难,快活也会变成苦活,写成之后差不多就是一个平庸的作品。
当时我已经意识到这个作品可能是自己的一个里程碑,至少是自己非常想去爬的一座高山。一座高山,我不能从较矮的山口、较低的海拔就翻越过去了。因此,就暂时放下,玩别的去了,去各地找朋友喝酒去了。当然,这期间有空我也做了些准备,细读了很多相关的书籍,又再次去了河西走廊。后面这次去,是从兰州进去的,然后穿过祁连山从西宁出来的。
这一折腾就到了2011年春,当初写到前四首的时候,这首诗还只叫做《河西走廊》,“抒情”二字是重写时加上去的。当时,很多先锋诗人在回避一些修辞,认为是传统的东西,谁用谁傻逼。我就想要故意为之,因为你处理不好,才害怕它,回避它。我认为挑战语言难度,在最艰险的语境中抒下情,更好玩!
写到10来首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个作品内容很大;并且,我可以用几种在前10首写作过程中隐约出现的方式来调控节奏、情绪,还可以让字词与字词之间、句式与句式之间互相呼应勾连,出现意外的效果。写到第15首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困难,不是字词和句式的困难,是境界被打开之后整体布局的困难,是每一首之间情绪呼应和语境勾连的困难;但也颇有心得,内心喜悦、情绪蔓延得相当宽阔。同时我也明白,再写下去,就属于强迫写作。我一直认为,创作应该是愉悦的、生动的,强扭的瓜不甜嘛,强迫写作是对字词的冒犯。
于是,我找地方躲起来,再次做准备,又查阅了很多资料,秋天又去河西走廊上实地晃悠了一大圈,坐下来完成了后面的部分。待后来做完《河西走廊抒情》第二部分《签注》时,时间已到了2012年。前后总共七年,但其实真坐下来闭门写完诗歌正文部分,也就二、三个月而已。
诗后的《签注》部分耗时较长,它和我2018年出版的《人间宋词》一样,是我创作《河西走廊抒情》时顺藤摸到的瓜。我在《签注》前附了一个小前言:
我一直希望诗歌能被尽可能多的人读懂——包括不爱读书看报、也不喜欢上网查阅资料的读者。所以在写作《河西走廊抒情》的过程中,我把思路所触及的一些材料、部分诗句出现时一些可有可无的景象甚至某种关联一一罗列成条,呈现于后,以使我的创作思路和行文手段得以暴露,尽量将晦涩亮开,尽量将玄虚坐实。我不认为这是注释,我把它看成是我创作每一首诗时隐显其中或紧跟其后的无形的书签。所以我不把它叫注释,而叫签。
在准备写作时,我查阅了哪些资料?怎样使用这些资料的?
比如:一开始,我只是顺便查阅了和燕子、春天有关的一些古代文字资料,诗词类居多。但在写作过程中,我开始大量阅读各种版本的宋代资料。因为我发现河西走廊的地域气候和历史人文特性方面,唐代气息很重,和很多唐诗匹配,但太匹配相反难以融合。字词上的强弱,情绪上的悲喜,音节上的刚柔,场景中的阴阳等等,如果没有互相的抓扯、彼此的呼唤,真的难以写完一个大的作品。宋词、江南等气质,正是这种抓扯、呼应的另一方,它们成了一个远远的若有若无的锚链。
其实,《河西走廊抒情》有声音上的特点,它非常适合朗读。这也是宋词,是的,可以吟唱的宋词暗示给我的节奏。
还有,两晋之交,中原衣冠南渡,之后在南方出现了很多文武兼优的豪门望族。王、谢两家堪为代表,历史上关于王、谢的记载和各种诗文也不少。这些资料在诗中被我融化并且勾兑。王氏是男性,谢氏是女性。“王”这个姓氏的来源本来有王权的影子,可以凭这个汉字的字形获得某种与权力、地位以及男性社会欲望的暗示。“谢”字:《说文》,辞去也;《广雅》,去也;《正韵》,绝也,都有生命衰退、花朵凋零的意思在里面。男人代表社会毫无餍足的欲望,女人代表生命、生活的花开花落,但太隐晦,故我在诗后的签里面并未专门提及,只是希望给读者在阅读时一点点信息。读者在阅读时在乎也行,不在乎也可,根本不影响阅读,也不会造成丝毫的阅读障碍。但是,我又太自作多情,想在诗中给足信号。
河西走廊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理区域,自然风光和人文历史相互浸染、渗透、交错和辉映,从地理、气候等方面就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从物产、风俗方面也有缤纷奇异的情形。查足了资料再去,就只是喝酒骑骆驼看风景而已。但内心不一样,感到了祖先们用过的大地还存在,看见过祖先们身边飞过的燕子还在低飞,感受了俯视过祖先们的天空还在俯视着我们。如此而已。
我快有十几年不读文学类书籍了,尤其被翻译得东倒西歪的里尔克、策兰等的诗歌,倒是读了很多世界历史、考古类书籍和文献。我发现从蒙古草原到西非海岸,整个干旱带上的这条大通道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一条路,河西走廊又是其中最美妙、最神秘的一个环节。因为我见识有限,又受外语水平所限,所以,只能用河西走廊这个神奇的点来探讨人类的情感和生死秘密,抒发我——作为个人,对这些情感和秘密的感受,但我相信,这也是所有诗歌的终极任务。
有人问我,为了一首诗而实地考察,有必要吗?现在网络上查资料很容易。根据我个人的写作经验,或者说个人的写作风格,我相信一首好诗要有和内容匹配的气质。这气质从何而来?从生活中来,文字资料只能提供线索和场域,只凭阅读写作,很难获得生动的景象,也很难把文字最美的部分唤醒。
我去河西走廊,也并未像理论书上所说的搞深入调查、访问采风之类,只是和现在的游客差不多,也去瞄了瞄景点,照照相,骑骆驼;白天看戈壁,进沙漠,晚上去夜市大喝夜酒。不同的是,我的心里是装着很多资料去的,带着很多诗性的触碰点去的,心里装着巨大的历史场域,里面有很多感觉需要得到呼应。从大兴安岭到巴格达,从匈奴、鲜卑、柔然、蒙古、中原到高车、突厥、波斯、阿拉伯、拜占庭,这个大走廊,既是空间上民族融合、整理的地理带,也是时间上人类文化传播、演变的黑匣子。当然,我不是去考古的,也不是去解密的,我是诗人,我是去触碰某种文化密码的,是去寻找某种生命记忆的,我相信,种族、文化的基因还在当地的生活中留存,还在敦煌或者张掖那些早晨、正午、深夜的时间交替中隐现。
“祖先常在一个亲戚的血管里往外弹烟灰”,在实地旅行考察中,这些能真真实实感觉到。
我在诗中涉及了一些宏大的材料,与其说是我在诗中涉及了世界观、生命观的讲述,还不如说,我被我自己对生命的思考生生地牵扯进了一个诗歌不太应该染指的领域。既然是被自己的内心牵扯进去的,那就不得不把它用诗歌描写出来。可以说,这样的写作风险是在诗中自然出现的,所以我紧张畏难都没有用,还不如直面它,老老实实下功夫。
在诗中,我写那些超越哲学和神的东西,并与那些对于人类来说,高高在上、或毫无踪影的且一直吸引我们灵魂、压倒我们性命的东西的触碰,是想更换我们理性中的思维尺寸。确实,我们已知的生命都在地球上,但它最初的来、最终的去,肯定和宇宙有关,和未知的时空有关,诗人通过诗歌的形式,用宇宙中最大的尺寸、或者用情感里面最小的尺寸思考生命,都是合适的。
但是,我也知道,这首诗将灭掉自己以前的诗歌文本,终结自己以前所有的创作手法;在宽度和深度以及技术上,将出现我未曾见过、未曾想象过的新的景象。
我认为我在这首诗歌的创作中,成就了一种难以再次进入的写作维度。我深陷其中的布局、节奏和韵律。对我来说,贯穿始终的结构和呼应,明白如话又匪夷所思的奇异配搭,这些情形,我自己都认为这是一个高度,我恐怕自己也再难以逾越。简言之,《河西走廊抒情》这个作品,写作过程中如有神助。但是,想想前贤,他们超过一个个高度,我们后人读来只是远眺,毫无当初艰难险峻之感。天梯难上,人间好回。天梯也只是人间的一部分。
一首好诗也是人界和神界之间的一段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