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力 彭科
长江露出干涸的河床,树叶成片成片枯黄,蚊子也没了踪影。2022年7月、8月,南方地区持续高温让空气变得干燥。半个月里,川渝多地相继发生山火。
有着20多年灭火经历的老消防员、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特勤大队大队长高吉永说,在43℃以上高温天气下灭火,是森林消防队伍头一次“遭遇”。与以往冬春季防火期灭火最大的区别,是烈日高温的考验。
这个秋季,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1000多名消防员从四川广安转战重庆大足,从四川泸州奔袭贵州赤水,从一个火场到另一个火场,两省一直辖市三线作战。四川攀枝花、阿坝、甘孜、凉山支队和总队三个直管大队出动上千人,共扑救了7起森林火灾。
到重庆之前,高吉永就带着消防员们在四川省广安市邻水县扑救森林火灾,8月20日下午刚灭完回到单位,他们就接到增援重庆大足的命令,来不及换下满是草木灰的扑火服,便星夜兼程400公里抵达火场。
四川西南地区竹林既不同于乔木树种,又不同于草本植物,也不同于川南地区成片的云南松,干燥的竹林含水量低,枝叶繁茂,竹杆内空,燃烧后极易蔓延。
救援队伍抵达火场,来不及适应就上了火线。现场气温达到43℃,靠近火线甚至更高。原本宁静的夜,被林中的竹子、树木烧到爆裂所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打破,其间夹杂着风力灭火机和水泵作业的轰鸣。
发生火灾后,竹腔内的空气急剧膨胀,达到一定高气压时,竹腔爆炸,发出“咆咆”声响,如同放爆竹。竹节爆炸时,会顺着火星飞出产生新的火源,而竹节带着未燃的竹叶,如同鸟翼,在空中飘出很远。竹林属于难燃植被类型,通常林下湿度较大,具有天然的阻火特征,一般不作为火灾扑救的主要方向,但是,遇极端干旱天气时,竹子枯死,竹林极易燃烧,变成高危区域。
“这几天大家一直在山上,从四川省广安市打到重庆市大足区,一座山接着一座山。”特勤大队教导员张勇军回忆。8月21日凌晨3时,高吉永和张勇军兵分两路带队从宿营地集结,摩托化行军至山脚。天刚蒙蒙亮,火便越过山脊,彻底暴露在人们面前,五六点气温稍低,火没有很猛烈,但令人格外揪心。
灭山火不止是森林消防员的单打独斗,更是消防、人民子弟兵、民兵、各级干部群众和志愿者一道,男女老少共同的参与人民战役。
高吉永领消防员们在前,架着水枪顶着火线追着火跑,武警官兵、民兵和群众帮忙拉管带清烟点,砍隔离带。一片山头,竹林过火以后上百个烟点,一个一个“拔掉”,消防和当地政府将一辆辆满载的水车开上山。
“送水送物资、背消防水带、砍隔离带,啥子事我们都能做。”川渝山高坡陡,常人空手上山都累得气喘吁吁,不少上了年纪的志愿者扛着重物上上下下,又是送给养又是送装备。“我们志愿者队伍里有老党员,不少人还当过兵,这点活儿还是没问题。”
对于志愿者来说,除了送物资、拔烟点,绕着山砍出一条隔离带更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何爬上去是第一个难题,虽然有挖掘机开路,但山的坡度最陡有70度,人要想上去,得勾着背,把身体往前倾,稍微直一点,都会往后倒。”陡峭的山壁,加上厚厚的山火灰堆积,“走一步滑两步。”除了长衣长裤外,还必须戴上口罩防止吸入空气中弥漫的灰尘。这样一来,热气就散不出去,人越发感觉憋闷。“砍半个小时就得去喝下水。”
明火没了,灰烬里还藏着火星,在风和高温的“夹击”下,风一吹就又燃起来。扑灭的火线一晚上复燃了两三次,火场陷入了“扑打、复燃、再扑打”的循环,他们彻夜未眠。
过火后的林子,不仅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厚厚的灰烬下还有很多竹子和木头在缓慢燃烧。林子里温度能达到70℃,走在里面身上汗如雨下,很容易脱水,这让扑救山火更显困难重重。
刚从夏季平均气温不到20℃的四川阿坝州来到重庆市大足区,不少消防员对重庆的高温热浪还不适应。不少消防员打趣到,重庆的最低气温比阿坝的最高气温还高,哪怕夜间也比较闷热。消防员们还要穿戴有阻燃功能的厚重的扑火服和防护装具,在高温和山火的双重炙烤下,消防员们的衣裤始终处于干和湿的循环当中,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藿香正气液和葡萄糖成了“标配”。每个人的包里都带着一盒藿香正气液,一感觉不舒服就猛灌。最热的时候,汶川大队班长阿君两个小时就喝了5瓶。即使如此,不少消防員还是出现了头晕、呕吐的中暑症状。一名消防员在火头作业时,腿一下就软了,面色潮红,战友们赶紧换他下来,让他胳膊夹着冰块降降温,坐在被火烧过的树桩上,有人替他解开衣服,有人往他头上浇水。可他还是突然呕吐不止,“有人中暑了,快联系人送下山”。在医院呆了一晚,还不等完全缓解,这名消防员又吵着上山,“我就休息一下,马上就能上火场。”
虽然消防员们大都穿着防火鞋,但烧过的草木灰还是穿透3公分厚的鞋底,灼烧着消防员的脚心,有的人鞋底已经被烫糊。大家一边打火头,一边反复清理,站立的位置也要用水降温,不然根本下不去脚。
不少人随身揣着矿泉水,方便轮换休息时消暑降温。但掏出矿泉水的时候,消防员们傻了眼,“烫嘴,就跟热水一样,根本下不了口。”后来,当地群众和志愿者逆行而上,将冰水、冰糕等防暑降温物资源源不断地送上山。
或许,“吃着冰糕打火”成为这次重庆山火扑救中最独特也最暖心的注脚。不论何时从火线轮换下来,冻好的冰水、冰糕和凉虾,总是第一时间递到他们手上。
树冠火足有20米多高,火舌迎面而来,苟琪举着水枪零距离直面,手中水枪与“火龙”在夜空中交织。他和消防员们一步都没有后退。
苟琪身后,是一间在半山腰位置的民房,里面还有几名居民,民房前面有一小片池塘。火线从山顶一直往下“坐”,将民房包围。最近时,火线距离民房不到三米,火头正旺。苟琪端着水枪不间断与之对抗,热浪袭来,他只能侧着身子。不时有火星钻进衣服,灼痛到他不知道能否撑下去。但他心里清楚,保住民房,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靠近城市,灭火水源不是问题。但在山里,苟琪和消防员们只能靠沟谷里的自然水源或消防水车从山下拉水上去。眼瞅着屋前水塘里的水快抽干,消防水车紧急送水上山。近一个小时时间里,苟琪分出两条水枪,对民房四周进行增湿作业,形成一个保护罩,防止火线接近民房。直到等到火线绕过民房横向蔓延而去,大家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连续12个小时作业,浑身上下早已经湿透,草木灰和着汗水粘在皮肤上,每个人眼里都布满血丝。不少消防员战斗服上,满是被火星烫出的小窟窿,“最近的时候,大火就在我们跟前,整个人感觉都要烧起来。”汶川大队大队长刘波坦言。
刘波带着消防员们撤到安全区域简单休整,滚烫的地面也阻挡不了高强度连续作业带来的困倦,大家躺在地上和衣而卧,短暂休息,心里还惦念着不远处依然漫天的熊熊烈火。
休整没多久,刘波手里的对讲机不停传出声响:“继续集结,马上转场!”
火在哪里,森林消防队伍就在哪里。
除了上火场的消防员,休假在家的消防员听闻队伍出动,也追上队伍要求参战,特勤大队消防员李浩便是其中之一。正休假在家的李浩是重庆人,得知重庆大足着火,自己的队伍又跨省前来增援,他赶紧给战友打电话,让战友把他的扑火服和防护装具都带上。
怕战友们不习惯重庆的高温,李浩开着车带上母亲和姐姐,拉着西瓜和冷饮直奔火场,早早在大足等待增援队伍到来。待增援队伍到了以后,他换好战斗着装,跟家人打了声招呼,便上了火场。
在火场上,火线是安全与危险的分界线。火线内是刚被大火烧过的“火烧迹地”,只要硬着头皮穿过火线,里面就相对安全。而在火线外,无论眼前的森林多么静谧、壮美,它们都只剩下一个名字——可燃物。
“火场会形成很多小气候,有很多阵风,风碰到沟谷之后就会改变方向,火头就跟着改方向,很容易把消防员们‘兜进去。”这是李浩在火场上学到的经验,如果在接近火线的过程中碰到这种情况,人根本没法逃跑,只能在原地“紧急避险”。
这次,李浩眼前是茂密的竹林,其他什么都看不到。随后,油锯手在前开道,队伍一米一米向火线靠近。空气里的竹林燃烧味变得浓烈起来,紧接着烟雾就侵袭过来,队伍里马上传出咳嗽的声音,然后是竹林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地从正上方传来。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经过两个多小时,徒步一公里,行进至火线位置,李浩和班里消防员一同架设水泵,铺设管带,不时有风掠过,吹到脸上能感觉到些许热度。很多被大火烧过的树木即使已经成了木炭,也会立在原地,靠发达的根系支撑。
李浩所在的特勤大队依托当地消防力量,将水源输送至指定位置,他们决定采取以水攻火的方式,一组沿火线向南追击火头,二组扑打北线明火。
8月22日凌晨6时,火场突发大风,火势迅速蔓延,严重威胁到李浩和其他消防员的安全。
李浩听到对讲机里高吉永的呼喊声,但他来不及回应。但李浩知道,高吉永在让所有人往提前开辟好的安全区域跑。所有人都加快了动作,大火轰隆的声音和对讲机里越来越多人的呼喊笼罩着他们,李浩只能边跑边扯着嗓子喊。他们刚撤到安全区域,李浩看到风带着火,火也卷着风,火墙像火车一样呼啸着开过来。有的人鞋跑没了一只,有的人脚被竹林划了好几道口子。
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到火势减弱。火头在离他们还有30多米的时候,改变了方向,随着另一起阵风向他们侧方烧去。紧急避险后,李浩重新整理队形,接着往南线追击火头。战友在水囊位置对北线断续火线进行扑打,实施增湿作业确保人员安全。同时抽出骨干力量领着武警、民兵等200余人,对打过的火线进行纵深清理,防止复燃。
李浩的母亲和姐姐则留在山下做起后勤保障工作。她们切好西瓜,冻上冰水,备好盒饭,同当地群众和志愿者一起肩挑背扛往山上送,送到扑火消防员们的手里。
川渝山火期间,和李浩一样的消防员还有很多。他们在休假或者轮休的时候遇上火灾,就让在位的战友帮忙带上战斗着装,直接在车上把衣服换了就上火场。
82.51%和57.45%的森林覆盖率,常年与竹子为邻,山火对贵州赤水和合江农户的影响不言而喻。和特勤大队整建制出动不同,汶川大队兵分两路,一组由刘波带队跨省增援重庆,另一组由教导员余晓波带队前出泸州合江。这支队伍同样刚遂行完广安邻水森林火灾扑救任务,来不及休整,又紧急投入到新的灭火作战中。与此同时,攀枝花、甘孜和凉山支队消防员扑救完泸县山火,也紧急增援合江火场。
赶到泸州合江已是22日下午两点,两条火“龙”一左一右,向上往山顶蔓延,在山下就能听到竹林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这里地势陡峭,多为悬崖峭壁,且高温闷热,火场附近夜间最低温也超过30℃,白天则高达40℃以上。长途奔袭加之又连续作战,余晓波在对讲机里给消防员们加油鼓劲。
号令之下,身着橘红色外套的消防员們站成队列,依次点名报数,面前的山火照映着大家挂着黑泥的扑火服。余晓波站在队伍最前面,扯着嗓子跟骨干布置灭火作战任务,用“盘它”、“拿下”等网络新潮语言,激起消防员们的斗志,给紧张的灭火行动添了一分热血。
在泸州合江火场,汶川大队主要负责火场东线扑打,采用采取“一点突破、两翼推进”战法,水枪压制火头的同时,依托沟底小溪不间断全时供水,两支枪头各负责一条管线,一边追击火头一边纵深清理,不到四个小时把明火扑灭。
结束一天战斗,已是晚上9点,消防员们简单吃过盒饭后很快席地而眠。26岁的张光雁是汶川大队战斗班班长,也是班里的“枪头手”,他知道班里消防员们不容易,“这些天连续战斗,大家还是白天在火烧迹地里眯了会儿。”
作为第一支抵达泸州合江火场的队伍,余晓波领着大队在扑灭火场东线山火后又转场火场南线贵州赤水一侧。消防员们充分利用夜间气温较低、风力较小的有利条件彻夜熬战,早日将山火扑灭,农户的损失就小一些。从火场西线南段打开突破口后,向东扑打明火火线,消防员们于25日凌晨3时30分与友邻单位成功扣头,历经9个小时成功实现对火场的合围,继续沿火线清理看守,防止复燃。出于职业的敏锐性,早在2019年前,余晓波就针对扑救竹林火展开研究论证。这些成果在合江和赤水火场上得到充分检验,为快速扑灭山火赢得了宝贵时间。
清晨,一夜对决后,山火终于得到有效控制。站在山顶远眺初升的朝阳,大家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是来之不易的胜利。
余晓波打开手机,里面都是父母和爱人的未接来电,“这几天在山里跑,信号不怎么好。”虽说提前告之遂行灭火任务,山里可能没信号,家人仍不免担心。每次任务结束时打电话报平安,是余晓波十几年来和家人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