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关于遗憾,字典里有各式各样的解释,我最喜欢的一个解释就是,我们能够去满足的心愿,可是我们没有去完成,我们深感惋惜。
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件万分遗憾的事差点发生。1969年我不到17岁,就穿上军装从北京出发到达新疆,我们坐上了大卡车,奔波六天翻越天山,到达南疆的喀什,其他战友都留在喀什,我们5个女兵坐上大卡车向藏北出发。
这一次,世界好像竖起来了,每一天海拔都不同,从3000米到4000米再到5000米……直到最后翻越了6000米的界山达坂,进入了西藏阿里。我恍惚觉得这已经不再是地球了,它荒凉的程度,让我觉得这是不是火星或者是月亮的背面。
1971年,我们去野营拉练,时间正好是寒冬腊月。我们要背着行李包,要背着红十字箱,要背上手枪,要背上手榴弹,还有几天的干粮,一共是60斤重。高原之上,滴水成冰,温度已经是零下40度。
有一天早上三点就吹了起床号,说我们今天要翻越无人区,一共有120华里路,中间不可以有任何停留,要一鼓作气地走过去,因为那里条件特别恶劣,而且没有水。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到下午两三点,我觉得那个十字背包袋已经嵌入我的锁骨里去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觉得喉头不断地在发咸发苦,我想我要吐一口肯定是血,这样的苦难何时才能结束呢,我年轻的生命为什么都用来忍受这种非人的痛苦?
我当时决定,今天、此刻我一定要自杀,我不活了。于是我开始打算什么时间坠崖而亡。
我不断地找合适的时机,终于到了一个特别适合的地方,往上看峭壁高耸,往下看悬崖深不见底,只要松下手掉下去,我一定会死。
但在最后一刹那,我突然发现后面的战友离我太近了,我掉下去一定会把他也带到悬崖下,我决定要死,可是我不应该拖累别人。
队伍在行进,这样的“好时机”稍纵即逝,之后地势又变得比较平坦,我再也找不到这么一个地方。这样走着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我们就走到了目的地。
120华里路就这样走过去了,背负着那60斤的负重一两都不少被我背到了目的地。站在雪原上,我把全身摸了一遍,每一个指关节,自己的膝盖,包括我的双脚,我确信在经历了这样的苦难之后,我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少。
那天给了我一个特别深刻的教育就是:当我们常常以为自己顶不住的时候,并不是最后的时刻,而是我们的精神崩溃了。那些万劫不复的情景,依然可以去找到出口,依然可以坚持过来。
有家长跟我说:您能告诉我一个方法,让我的孩子少受苦难吗?我说我能告诉你的,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你的孩子必然遭受苦难。而且年轻的时候,我们的神经是那么敏感,记忆是那么清晰,感情是那么充沛,每一道伤都会流出热血。但是以我那一天的经历来讲,原来那最不可战胜的,并不是我们的遭遇,而是我们内心是否坚强。
我曾经到一间临终病房,里面有个80岁的老人,儿女们都不再陪伴在他的身边,他们说不忍心看到那最后一刻,我說那我愿意进去陪伴他。我走进那个房间,然后躺在那个老人的身边,摸着他的手,然后那个老人,轻轻地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怎么好像没活过啊。
我说这个事,就是想告诉大家,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张单程票,生命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像箭一样地射向远方,我们能够在自己手里,把持住的就是我们的此时此刻,这无比宝贵的生命。
我特别想说,希望我们的理想服从于我们的价值观。在我们的心里,能够燃烧起熊熊火焰的,并且给我们的一生以指引和动力的,是我们对于自己认为最美好的那些价值的追求。
汶川地震后,北川中学打电话希望让我去当一次语文老师,因为我有一篇小散文《提醒幸福》收在初中二年级课本里。我不怕地震,我的担心来自文章的题目,他们的老师有伤亡,同学很多再也不能回到教室,我要去跟他们讲“提醒幸福”,合适吗?
但是在北川中学,同学们聚在一起告诉我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说你们能告诉我你们幸福在哪里吗,他们告诉我:那么多人死了我们还活着,这就是幸福!
我们在马路上看到,那么多的汽车后面,所有的那些车牌号,比如说会写上北京的京,比如说广州的粤。还有,他说我们可以看到全中国所有省份的汽车,我们就觉得全国人民在帮助我们,大震才过去了十几天,我们今天就可以恢复读书了。
我听了以后热泪盈眶,在生死面前,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我们重新享有我们生命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价值观,那些最重要的东西放在前面。
如果你有愿望,如果你真的还有力量去实现它,那就马上出发,去完成自己的愿望,让自己更少点遗憾。
人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年轻是多么地好,但是请记得,记得有很多的东西,当你不懂的时候,你年轻,当你懂得了以后,你已年老。
那么让我们的理想不要变成化石,让我们现在就行动起来,去实践我们的理想,让我们的人生少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