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平
跛子后来才发现,那个初秋但还并不凉爽的夜晚,女人主动来到他的床头,竟然是最后一次。
那天他从外面回家,第一眼瞅见的就是那把黑色挂锁,他的视线便有些模糊。门前那数月前还平展光净的土场基,此时长出了青勃勃的小草。打开锁、推开门,让他费了好大的劲。走进屋里,顿有一股异味迎面扑来。地上、桌子上的灰尘霜一般敷了一层。眼前的景象,使他渴望回家的心顷刻冰凉。女人坐在床头的那一幕便栩栩如生地映在眼前。
那年夏天的双抢季节里,老天像跟人有仇似的总是阴沉着一副老脸,跛子那季双抢却干得格外带劲。他心里有个期望,那期望眼看着指日可待。那将是他这一生中惊天动地的一刻,那就是儿子二鬼考上师范学校。搁现在,就是考上师范大学也不足为奇,可在那个时候,考上还是中专的师范学校,是当时农村青年男女的第一大梦想。因为在学校读过三年书,出来就包分配当一名体面的老师还拿国家的工资。二鬼去年没有考上,今年是复读。他就想他这一生中最大的贡献就是给二鬼读书。他就想他的算盘打得很对很精确。临近揭榜的日子,田里只剩下最后几分秧田皈待莳弄,他再也等不及,吩咐二鬼去学校打探。二鬼去时带去了他的期望,二鬼回来时,他瞅见那个期望在二鬼的肩头活蹦乱跳。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儿。二鬼推着自行车来到田边,他拉住牛绳。牛乘势躺倒田里滚动着硕大的躯体惬意非凡。若是往常他一定鞭个没完并配以愤怒的叫骂。今个他没鞭没骂,扶着犁柄面对二鬼急不可待地问他要问的话。
二鬼的回话令他失望——又是普通高中。
那牛还在左右滚翻。他心里那味儿被牛滚没了。他索性挥起鞭子朝牛狠狠地抽去。那牛破天荒吃了一鞭便一骨碌站起身,不知是惬意还是愤怒地甩了个响尾。泥浆顿时溅了跛子一脸一身,他恼怒地又连抽几下重鞭。
好多天他心里像有东西塞住似的煞是难受。临到开学时,二鬼的入学通知单送来时他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还在想着他心里的希望,他想他的希望不会是肥皂泡。对着通知单,他允诺二鬼继续学业。正在屋角切猪菜的女人止住了快要落下的菜刀。我说不照。女人说完落下停在半空的菜刀。跛子觉得女人的话犹如那落下的菜刀,斩钉截铁干净利落。
干么事不照?半晌他才慢悠悠地问。
村里哪家儿子大了不盖平房、楼房,大鬼有哪样?女人刀起刀落异常平静地说。
我说照。跛子撂下这句话后,不耐烦给出了屋门。
女人索性放下菜刀,望着跛子一瘸一拐迈着不匀称的步子拐弯去了村里。门前阳沟里的蚊蝇嗡嗡嘤嘤唱得正欢。刺眼的阳光把一泓黑水涂了一层银白。女人呆望着,额上有几粒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悠悠滑行。
二鬼说,娘,你真的不给我读书了?
女人抬头打量了儿子一眼,那一眼望得意味深长。
二鬼气恨得睨了她一眼。女人觉得儿子那目光似箭一般刺进了她的心,她感到好疼好难受。二鬼进了厢房,她眼里遂聚了一圈晶亮的液体。
大鬼急慌急忙地进了家門就三步并作两步往灶间赶,他在田里就觉肚子里空得慌,他发现自己饿了,急需要食物填补充实。当揭开锅盖,铁锅本分地露着底色。大鬼失望而又无奈地放下锅盖,耷拉着脑袋出了灶屋。
娘,你怎么了?大鬼本来是冲着娘要发火的架势,却瞅见了不妙。
女人摇摇头,忍不住对大鬼说后晌的事。正说着,跛子进了家门,女人当没瞧见他回来还在不管不顾地说着。
你说啥!三代不念书,好比一笼猪。跛子本来想忍,忍了半晌没有忍住,就骂开了。
女人止住声,开始小声啜泣。
婆婆来了。婆婆摇着蒲扇问出了什么事。女人抽泣着对婆婆说后晌的事。闻声村里来了不少人,屋里门前站满了男人和妇人。女人又对着他们说后晌的事,跛子在一旁蔫蔫地抽着烟,就像听旁人的故事。
女人说,单干户到今个,你们家都换了砖盖了房,家里又有电扇、电视机,我家有哪样?
跛子说,你讲的什么鸟话。三代不念书,好比一笼猪。
女人又哭,村里就有男人女人劝她:想开点,儿子成家不成家,人家骂你不成?女人听着想着就真的想开了。于是就挥手朝自己左右颊上打,边打边说,我三代不念书,好比一笼猪。
打那以后,二鬼上学女人没提一个不字。二鬼一个礼拜回家一趟,带走五至十块钱,还带走女人烧熟的蔬菜和腌菜。
一个学期念完,家中积蓄已荡然无存。新年将至,大鬼手工打的土坯,由于没钱烧制成砖块,只得垒成堆,女人时常望着土坯堆发一会愣怔。土坯烧成砖块,就离盖楼房不远了,这手工打制的土坯,不过是黄土而已。
年后二鬼报名没钱,跛子就到村里去借。半天回家还是空着手。女人就不声不响拿篾箩扒稻。跛子就晓得她要担稻去卖钱。他不想卖,卖了春上口粮不够吃。可不卖二鬼没钱报名。只得拿起箩。打那以后,女人就常发愁。油、盐、醋,田里的肥料钱,以及二鬼逢礼拜回家要的伙食零用钱。每每想起,她嘴边的话便不停,有时整天叨咕一件事、一句话。跛子有时嫌烦,又无从发火。有时二鬼回家来,她还在喋喋不休,二鬼便说她话多。她受了气便流泪,大鬼便安慰她,跛子在一旁抽着平头烟,没事似的。她便上前拽下他嘴里的烟连同兜里的残余一并扔进便桶。你没资格抽烟。她说。
跛子便真没资格似的一声不吭。跛子在那个春夏季节里,深感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无能。那天女人从村子里回来,告诉他,村里的黄毛要到百里外的一座城里去收购废纸,想请他帮忙捆废纸,每月一百五十块钱,问他去不去?他忖思良久,怎么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去路,只得无奈地将头点了一点。
白天女人在门前剥青豆,忽见黄毛背着挎包打门前过,她就招呼他来家喝口水,黄毛因为口渴,便没客气。
女人端过水,便问他要不要人帮忙?黄毛喝了口水,用衣袖抹了一下汗水淋漓的脸颊,女人便到灶间拿来毛巾。刚到灶口,她瞧见窗口有一张扭曲的树皮一样的老脸正倚在窗格上,神情诡异。她吓了一跳,再瞧时那张脸消失了。
黄毛见她那惊恐未定的模样,惊傻傻地说:你怎么了?
她说我头疼,那事我到你家听答复。
黄毛出门后,觉得莫名其妙。
男人要出门,要去捧人家的饭碗,女人心里空落落的。晚上在床上她就想对男人说那脸谱的事,话到嘴边又犹豫了。她怕男人疑心她鬼鬼祟祟。她便告诉男人出门在外要自己保重自己,家里有她和大鬼,还有许多她记不得的话。若是往常,男人嘴上应着,人便踟蹰到她一头。可今个儿她说了成堆的话,男人睡着似的一声不吭。她晓得男人没睡着,甚至还睁着眼睛。其实她知道男人不想去,她也知道他之所以答应去,是没有办法拒绝。她又想男人许是在想捧人家饭碗的滋味,她想要是自己去也会有那滋味。她这样想着,便半是犹豫地移到男人一头。结婚以来,她第一次主动睡到男人一头。她静静地等着,可男人打起了呼噜。她失望地闭上眼睛,眼里有一团热热的东西被挤了出来。
待跛子催女人起床烧饭时,隐约的光亮中,他瞧见女人光白的身子,他的心本能地动了动,便没瞧见似的又翻了一下身。俄顷,他听见女人起床的声音。
男人走后不久,二鬼又要上學了,女人心里就隐隐堕了块石头,睡在床上便感到越发的沉重。有老鼠不慎把米缸弄出声响,声响之后窗口出现了幽灵似的影子,她吓得闭上眼睛。她不由又想起那天瞧见的那张脸谱,再看现在窗口的影子,那竭力想听声音和想瞧出所以然的神态,在晕晕月色下不能不使人不寒而栗。一根纸烟的工夫,那影子消失了。好长时辰,她才嘘了口长气。
苍白的月色还未褪去,那呼呼的风带着雨便紧跟而来。那风雨打得门窗砰砰轰轰。女人却好一阵兴奋。这大风一刮,山上的松毛便被吹落。等天明就去山里耙松毛,二鬼的学费就不愁没着落了。
天还黑着她便起床。烧好饭后,遂叫起大鬼二鬼。吃过饭,当二鬼瞧见门前那一大捆草绕的疙瘩,心有余悸地说:娘,风息了再上山吧?
女人说,就走。
二鬼这回破例没顶嘴,硬着头皮穿起雨衣,七八里路,上山了。
母子三人连续三天上山,卖松毛的钱正好交足二鬼的学费,这三天里女人瘦了一圈。
二鬼上学去了。她同大鬼商量,乘风后松毛好耙,再吃几天苦,耙千把斤拖去县城卖了买肥料、农药。大鬼懂事地点了点头。
又一个礼拜,二鬼回家。那个星期女人头一回忘了准备蔬菜和醃菜,二鬼一脸的不悦。
女人说,这几天忙忘了,你等着,我去地里扯几棵青豆。
二鬼说,忘了?你旁的事怎没忘?
女人说,你怎这样说我?你现在这样,等考上学校还睬我这没用的娘?
二鬼说,那是不假吔。
女人噙着泪,信手拿起根竹棍朝二鬼劈去。二鬼的样子很是斩钉截铁,女人便越发生气。刚打两下,婆婆进屋拉走二鬼。女人由于生气用力,喘息变得沉重而急促,全身也随之一起一伏。她眼光直直地望着门前,梧桐树上不时落下一片打着旋儿的黄叶。婆婆在对二鬼小声叼着话,那声音幽幽得听不真切。
二鬼走后不久,大鬼手拎两瓶农药进了家门。他见娘那神态,便问怎了?女人噙在眼里的泪珠这时才款款而出。大鬼两只不太大的眼睛,哀哀地凝视着、抚慰着娘。
吃晚饭时,女人对大鬼说,明个上午去耙松毛,下午回家吃过饭去田里打药治虫。大鬼一边嗯着一边继续扒饭。
明早上带我碾米去,我没米吃了。
女人转过头,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没米吃我舀给你。女人说。
灯影里,婆婆沉下脸,你哄走我儿子又想哄我,我不稀罕。说完话回隔壁小屋去了。
女人纳闷,怪不得这些天婆婆气咻咻地不睬我,原来气我把她儿子哄出了门。这样想着,她便有意无意放下碗筷直直地出神。
娘,奶奶上了年纪,说话颠倒。大鬼说。
我一点不颠倒。婆婆在走廊的声音。
女人没吱声,拾起碗筷到灶房去了。所谓灶房,其实是一间厢房。半边有碗橱,半边是大鬼、二鬼的床。
洗过碗,大鬼便邀娘去村里瞧电视。女人直摇头。大鬼说,不瞧在家闷着也睡不着。女人想想也是,便关起门跟大鬼一道离开家。在路上,女人嘱咐大鬼,明个耙松毛来家,你到田里去打药,我给你奶奶碾米去。这样说着就有一股酸楚在心里升腾,她便觉得鼻子发酸眼发涩。好在已到看电视人家,她用手抹抹眼,干咳两声没事样进了屋门。那时不要说彩电,就是黑白电视机在乡下也很稀奇。那天晚上女人和大鬼去村里人家看的就是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
翌日天蒙蒙亮,女人拉亮电灯,正想刷锅,忽又想看天色,看时却吓得头皮直扯,差点倒下。她又瞧见窗口那张披头散发的脸谱。那不是鬼怪,是婆婆那张阴森怪气的老脸。她按了按胸口,定了定神便刷起锅来。
你真不带我碾米?窗外的脸谱启口了。
女人用抹布擦着锅沿,你没米吃,我舀给你。
不照,就不照。婆婆说。
女人的身子便有些抖。她转过头朝婆婆望一眼,婆婆说话时唾星四溅。婆婆身后,天已晓亮,雾气弥漫。女人倒了刷锅水,便量米煮饭,她坐到灶口烧火时,又听见婆婆骂的内容:我儿子腿是怎跛的,你心里清楚!……
女人越发觉得身子抖得厉害,连着擦了十几支火柴才点着火。女人想,春上那场病我不服侍你,害死就好了。女人后悔不该帮她端屎端尿,不该为她把家里的鸡杀断笼。女人清楚自己不是婆婆的对手。听村里上年纪的人说,婆婆年轻时在旧上海帮过工当过“院女”,她说一公公不敢说二,就连村上人也都含糊她。
窗外,婆婆站着嫌累,索性端条板凳正襟危坐在那里用最刻毒的词唱着最刻毒的歌,咒骂着女人。
那个雾霭笼罩的早晨,跛子跟黄毛吵着要回家。黄毛说,你这几天五心不定六神不安,怕是想老婆想惨了,是不?
跛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想回家一趟。若不是纸厂车子耽搁,他前几天就走了。
午后,车子终于来了,村里的加根也来了。加根迎面就对他说:“你老娘的胆结石又犯了,医生说非开刀不可,你老婆就差我来叫你。”加根说完感觉好累似的嘘了口气。
跛子将信将疑地问加根,我老婆叫你来的?
加根“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车行至半路,已是黄昏。黄毛便喊司机停车吃饭黄毛买了不少菜,总是劝跛子吃。你别急,老娘瞧病缺钱我拿给你。黄毛安慰他。
跛子不无感激地朝黄毛瞄一眼,又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扒饭。
当跛子同加根走在通往村上的小路时,跋子又问,我娘没死吧?加根说,瞎扯。跛子又说,我老婆一定急坏了。他又想起临走那晩对女人的冷漠,心里不免有些怅然。临到村上快转弯到家时,加根小便,让他先走,他此时却有点挪不开脚步。回头看加根,才一会儿的工夫,加根已经无影无踪。他有些纳闷儿,还没谢人家呢!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门口,他一眼就瞧见门口悬着一盏亮得让人眩目的电灯,屋里有布悬挂着,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当他瞧见屋中躺着一个人时,便肯定老娘已经死了。加根在瞒自己,其实在路上他就在心里犯疑惑,感觉加根突然去找他,肯定是家里出了大事。吃饭的时候,黄毛的过分热情让他心里的疑惑愈加确凿。一股悲痛的泪涌进眼眶,他疾步进屋里掀开黄裱纸,躺在那里的竟是自己的女人。
怎么会是这样?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也不相信躺在挺尸板上的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
后来村里人告诉他,那天他老娘坐在门口骂了几个时辰,没听女人回一句。加根女人实在熬不住走进屋里,见女人坐在那淌眼泪。加根女人朝她面前瞅一眼时,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农药瓶,她于是大呼救命。大鬼起床慌忙向村医家跑,可已经来不及了。村里人说,那个多雾的早晨,他老娘披头散发地犯口舌注定要出事。
女人葬后,娘咬牙切齿地告诉跛子,她恨死鬼把她心爱的儿子唤到外面去打工。跛子说,我的老娘,她是对的。你可知道,大鬼要成家,二鬼要读书。这些都需要钱,都窝在家里喝西北风啊?跛子的妹妹不声不响把老娘带去了她江北的家。
那是一个仲秋的黄昏,村口枫叶的猩红已经渐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