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繁花》中的女性欲望书写

2022-05-30 12:59张璐
美与时代·下 2022年9期
关键词:繁花

摘  要:在父权文化中,关于女性欲望的书写在男性作家的作品中常常是被遮蔽的。金宇澄在《繁花》这部小说中有多处关于女性欲望的书写,通过女性欲望的书写揭示了女性在社会中的生存处境、精神状态和生命体验。金宇澄对女性欲望的书写值得肯定,但作者在书写女性欲望时,又不自觉地带有男性凝视的目光。在这种男性凝视下,女性成为被观看的对象,成为权利和欲望的客体,女性处于失语的困境之中。

关键词:女性欲望;男性凝视;繁花

2015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繁花》,面世后立即获得评论界的关注。目前对于《繁花》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小说的方言、句式、双线并进的叙事方式,作家说书人的写作姿态,以及上海话题、上海市民精神等方面。笔者试图从“女性欲望书写”的角度出发,通过揭示女性在父权社会中性欲望的压抑和隐秘病态的性欲望的宣泄方式、女性在欲望追求背后主体的缺失和精神的虚空,以及该作品中女性欲望书写背后无处不在的男性凝望,以探究女性在社会、家庭中的生存处境和生命体验。

一、女性欲望的压抑和宣泄

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发展中,男性一直以来占据着经济和文化的主导权,男性的欲望被公開地表达和认可,女性的欲望却被忽视。女性被想当然地设定为没有欲望且不应该有欲望的客体,从属于男性的需求。女性享有性爱与情欲的权利被剥夺,作为母亲与妻子的社会属性则被高度强调和认可。女性的欲望被视而不见,而女性直露的欲望表达遭到的是父权社会的羞辱和惩罚。女性要么压抑自身欲望,要么只能以“偷情”“出轨”等种种扭曲的方式来释放自己的生命欲望,久而久之陷入一种恶性循环。

小说《繁花》一开头就写道,陶陶跟沪生抱怨妻子芳妹,说她一到夜里就烦,整夜要“学习”,自己的身体早被掏空一直在走下坡路。他跟沪生说:“这种夫妻关系,我哪能办。”[1]1他还央求沪生帮他想想办法离婚。芳妹在他的言语里变成了一个厉害的、不满足的妖女形象。可他说的是事实吗?显然不是。他是一个在婚姻之中从来不约束自己的人。他在外面跟各种小姐、太太打情骂俏,大献殷勤,且沾沾自喜并以此为荣,不时地要在沪生和阿宝面前炫耀自己“对付”女人的能耐。可是对于妻子的正常欲求却视而不见,不仅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反而抱怨妻子太不满足、太不懂事。在陶陶的内心深处,妻子所承担的是生儿育女、操劳家务的责任,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不是一个有身体欲望的主体。芳妹正常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反倒被贴上一个“大欲女”的标签。芳妹的渴求在陶陶这里得不到正视,她压抑自己的欲望所换来的却是丈夫的出轨、私奔。男性对女性的欲望视而不见,女性压抑自身的欲望却被挤出婚姻之外。

在父权社会中,男性的欲望往往能够得到极大程度的释放和认可,女性的越轨却一定会受到来自父权社会的羞辱和惩罚。“惩罚不是朝着终结和否定的轨道滑行,而是沿着调教、驯化和干预的方向前进。”[2]《繁花》的引子里写到一则弄堂里的群众新闻,马路小菜场里一个卖鱼女人和一个卖鸡蛋男人的风流韵事,两个人在一处摆摊,“日长事久,眉来眼去”[1]7,私情渐生,却被一个矮老太发现,老太看不下去,偷偷跑去告诉了卖鱼女人的丈夫。一日上午,女人的丈夫带了大小兄弟将两人捉奸在床,女的浑身赤裸地被拖出后门,暴露在街坊邻居的围观之下。这是对不守规矩的女性的一种公开的羞辱和惩罚。卖鱼女人偷情从伦理道德上来说固然不对,可她之所以偷情就是她的欲望得不到正视和满足,卖鸡蛋的男人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她的欲望,使她身陷其中。卖鱼女人和丈夫的关系在小说中没有具体的描述,但在他们的婚姻遭遇危机的时候,丈夫第一件想到的是对自己作为男人的面子的维护和对于妻子不忠的惩罚,而不是两性间的互相沟通与关爱。在妻子犯错的时候,丈夫要执行父权社会赋予他的权利,对她进行最大程度的羞辱与惩罚。正如沪生所说:“这个老公,自以为勇敢,其实最龌龊,不让老婆穿衣裳,等于自家剥光,有啥面子。”[1]10男性将女性视为占有物,而不是一个拥有生命能量和欲望的个体的人。女性被定义为一个奉献者、一个归属品,她的欲望被视为洪水猛兽。在男性构建的文学作品中,拥有欲望富有生命能量的女性往往都是“妖妇”,但这只是父权社会的偏见和歪曲。女性的欲望理应被看见、被尊重,两性真正的和谐是以相互尊重为基础的。

男性的欲望则被公开地承认、展示和书写。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永麟的压抑、无能,郁达夫的《沉沦》中男主人公的偷窥,均是男性作家通过对男性欲望的书写揭示男性的心灵、精神、生命状态。但女性的欲望在男性作家笔下常常被遮蔽。金宇澄没有绕过女性欲望这个话题,《繁花》之中有各式各样的女性人物,她们大多不再是男性理想的象征,而是紧贴着大地生活的、精明的、世故却富有生命能量的女性角色。小说中有大量关于这些女性压抑和宣泄的书写。20世纪六七十年代,住在小毛家楼下的银凤是一个已婚妇人,她的丈夫海德由于工作原因常年在外,且两人感情淡漠。常年的独居生活让银凤孤独寂寞,看到身体强健、温和可亲的小毛,不自觉地想和他亲近,寻求一点人间的温度。一天大妹妹弄来一张唱片,几个人躲在银凤的房间里偷听,听出一身的汗。银凤听完唱片后,长期压抑的欲望被激活,和小毛有了交往,两个人之间也有了联系。弄堂空间狭窄,耳目众多,小毛家和银凤家虽只有“一层楼板之隔”[1]219,两人想找机会却并不容易,“房有十扇门,人有百只眼”[1]219,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用拖鞋做信号。银凤受欲望驱动,在局促的市井空间中费尽心思维系着她和小毛的关系。银凤并不是一个生性浪荡的女人,只是长期寂寞的生活让她的生命力萎靡,她看到了小毛年轻的面庞、青春的身体,她试图唤醒自己体内沉睡的生命能量。在和小毛的交往中,她感到生命的愉悦,却又不能自制地爱上了小毛,由欲生爱,可她的爱却在现实社会里无法实现。短暂的欲望宣泄之后,女性的生存处境更加艰难,她的爱与欲都难以实现。

金宇澄通过对女性欲望的书写与观照,展示了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女性在现实社会中的生存处境和女性自身在欲望与爱情、自我与规训之间的矛盾与挣扎,借此也窥探了女性的精神和生命状态。

二、欲望追求背后女性主体的缺失和精神的空虚

女性欲望书写的基础是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主义文学的兴盛。西方在19世纪末出现妇女解放的第一次浪潮,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又出现女性主义运动的第二次浪潮,相继出现了各种各样女性主义的作品和理论研究。中国自“五四”时期提出“人的文学”,具有鲜明女性意识的作品也相继出现,像白薇的《打出幽灵塔》、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萧红的《生死场》等。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女性意识又一次复苏,大量探讨女性自身的作品出现,从陈染、林白的私人写作到卫慧、绵绵的身体写作,女性可在一定程度上书写关于女性身体的秘密和欲望。20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中国社会高速发展的时期,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发生变化。正是在此基础上,女性挣脱了道德规训下的种种狭隘观念,女性的欲望追求、欲望书写才得以实现和发展。

金宇澄的《繁花》,从20世纪60年代的上海写到90年代的上海,出现形形色色的女性人物。这些女性富有生命的能量,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欲望,从爱欲到性欲再到物欲。拉康认为,“欲望是一种本体性的存在,它不是一种简单的性欲或其他生理性的欲望,而是所有欲望和需要——从食欲、性欲到审美需要和伦理要求——的渊源和本体”[3]。《繁花》中的这些女性有对欲望的压抑,但也有不加遏制地对欲望的追求甚至沉沦,这尤其表现在20世纪90年代的女性人物身上。

梅瑞先和沪生交往,同时有一个四川北路男人作备胎,遇到宝总以后又转而追求宝总,和宝总不成,转头又和四川北路的男人结了婚。婚后,不管是在物欲还是性欲方面都得不到满足,她又试图和康总暧昧,不了了之后,又和姆妈的男友小开暧昧不清。显然,梅瑞这一路和男人的交往不是以感情和两性关系的和谐为基础,而是以欲望为导向,最终迷失在自己一个又一个错误的选择中,沦为上海滩的“女瘪三”。 汪小姐跟梅瑞是同事,和梅瑞一样,她也试图通过男人实现自己的欲望,她和徐总一度春宵后,借机告诉徐总怀了他的孩子,试图分得家产。不想徐总比她更精明,和苏安设了圈套让她钻,最终,汪小姐不但没分得家产,反而和老公离了婚,落得一个人在医院产子。

这种欲望沉沦的背后,一方面是女性主体的缺失。女性在男性构建的文明社会中生存和成长,难免受到来自父权社会全方位的规训。虽然19世纪后各种女权主义、女性主义运动层出不穷,可是父权文化的规训却无处不在、深入骨髓,这也导致一些女性表面打着“女性主义”的旗子,实际奉行的却是父权社会的价值体系,自己将自己物化,看似在欲望中沉沦,实则是消费自我,把自己再一次作为欲望的客体。“露丝·伊蕾格蕾(Luce Irigaray)说过我们的社会就是建立在交易女性的基础之上的。女性身体和其他商品一样,交换功能已超过使用价值。女性身体变成了在男性中间交换的商品。正如商品不能反映自己的价值一样,女性也缺乏自我定义的品质。她的价值由男性定义。商品之间自己无法交换。商品的交换必须有主体的衡量和介入。女性也如此,女性无法定义自身价值,她的价值取决于男性。”[4]

另一方面,这种欲望沉沦的背后是现代人精神的虚空。20世纪初西方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人性中的凶残和自私一览无余,西方文化中的平等、自由、民主、人道主义等观念在历史事实面前显得毫无说服力。西方的文明被摧毁,人的精神也处在一种虚幻之中,对于之前的信仰、理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解构。而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人的精神也处在相似的状态,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种种传统观念坍塌,新的东西层出不穷,人反而不知道该相信什么,精神处在一种虚空之中。《繁花》中的女性不再满足于传统观念对女性的定义,试图寻找更加美好的人生,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自觉地在欲望的追逐中迷失自我,陷入一种巨大的虚空中。李李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她外貌出挑,想靠做模特赚钱生存,一不小心落入圈套,再爬出来,早已被伤得体无完肤。她不甘心靠出卖相貌捞取利益,却身处其中难以脱身。她心中依旧有对爱的渴求,却不敢倾情投入,止步不前。最后她选择出家,但她的精神依旧无所归依。虽然她形式上已出家,心却依旧在红尘中煎熬。

《繁花》中这些女性欲望追求的背后是种种精神上和人生中的困境,可惜的是,作者并没有让这些女性在这个过程中成长和突围。在《繁花》中,这些女性在欲望的沉沦中走向毁灭,这到底是作者一种悲观的预示,还是作者男性视角下对于女性欲望的凝视呢?

三、女性欲望书写背后的男性凝视

金宇澄的《繁花》中对于女性欲望的书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在女性欲望书写的背后依旧有来自男性的凝视。凝视(gaze),就语义而言,是一种长时间的、专注的、审视的“觀看”。凝视实际上“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观者被权利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利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5]。

在《繁花》这部小说中,处处可见男性站在观看者的位置“看”向被观看者的女性。这不仅包括小说中男性人物对女性人物的凝视,也有小说作者站在高处对小说中女性人物的凝视。也正由于这样的书写视角,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很容易和作者达成共识,共同凝视小说中的女性人物。男性凝视“使得‘凝视带有了明显的性别观看因素。人人都处在社会的凝视之下不可越轨,女性更是生活在一种社会性别压力之下,男权社会通过男性话语对女性进行教导和监督,最终达到让每一个女人成为男性和男权社会要求的女性”[6] 。

男性凝视是男性对女性的欲望投射和权力投射。男性并没有把女性看成和自己一样平等的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将其视为物,一个可以满足自己欲望的客体。《繁花》中的康总,一个成熟的已婚中年男人和梅瑞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康总为了估量梅瑞和康太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将康太比作糯软甜的糯米团子,将梅瑞比作虾籽鲞鱼,认为她们各有各的味道,“康太与梅瑞,等于苏州‘黄天源糯米双酿团,pk‘采芝斋秘制虾籽鲞鱼,乐山乐水,无法取舍”[1]86。康总把和自己亲近的两位女性物化为“食物”,自已以食客自居,一个食客对两道美食无法取舍,似乎情有可原,将女性物化后,康总大约觉得自己的行径合情合理。此外,这部小说中一些关于女性欲望的书写,在男性叙事者凝视的目光下,不是女性自然生命力的舒展,而是一场满足男性欲望的色情化表演。住在二楼的薛阿姨,六十上下的年纪,有一天跑去找小毛按摩,竟然有意将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小毛面前,小毛跟沪生和阿宝形容看到这一春光图时候的感觉:“等于一个人,饿了三四天了,面前摆了一条刀切馒头”[1]408。在男性目光的凝视下,女性的身体充满色欲展示,看似书写女性欲望,事实上却满足了男性的窥探欲望。

在这种男性凝视的权力机制中,女性成为被观看者,处于失语状态。女性的情绪、际遇、欲望等都是通过男性视角来传达,女性的话语权利被剥夺。潜在读者通过叙事者视角来感知这些女性,与叙事者的男性视角形成一种共谋,共同来凝视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在这种男性凝视下,小说中的女性大多走向一种毁灭式的结局。

《繁花》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女性人物,对这些女性的欲望也有细致的书写,但在这欲望书写的背后缺乏对于女性的精神与成长的关注,反而充斥着男性的凝视,使得这种欲望书写流于表面,缺乏力度。《繁花》中对于女性欲望的关注与书写是一次可贵的尝试,但缺乏一定的厚度与反思。

参考文献:

[1]金宇澄. 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2]汪民安.福柯的界线[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193.

[3]王杰.审美幻象研究——现代美学导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01.

[4]穆杨.祛魅——五个经典童话的后现代女性主义改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102.

[5]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349.

[6]徐倩.“凝视”下的女性写作——邱心如创作《笔生花》刍议[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10(4):26-29.

作者简介:张璐,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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