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汉赋是有汉一代的主流文学,其中咏物赋以其对物的详尽描写、对赋家情感的婉约表达、对日常生活领域的探索占据着一席之地。从赋物以隐语到物以赋显,从咏物颂圣到体物写志,其中既有时代因素,也有文学自身发展的潜在推力。咏物赋的题材也随着推广的程度逐渐扩大和细化,对后世的咏物诗和宋词中的咏物都有很大的启发,更重要的是咏物赋几乎开启了一种新的文人生活方式,开始树立文人雅士的形象。
关键词:咏物赋;体物写志;用具类;文人形象
一直以来,对汉赋的研究都集中在汉大赋歌功颂德的宏大叙事和抒情小赋深沉浓厚的情感上,对咏物赋的关注较少,将其一并纳入了汉赋的整体特征之中,咏物赋的特有价值也因此一直未能得到重视。历来研究者多将其视为“碎金屑玉”,或是自托身世的无病呻吟,因此置之不顾。只在近代才稍稍有所改观,出现了一些相关的文章和专著。但研究的焦点多集中在追溯其源头、咏物模式的分类及变迁,以及汉咏物赋的文学地位、艺术手法、思想内涵等,多是将咏物赋本身作为一种文学来研究,很少能关注到其延伸意义,例如其物题材扩大的意义。本文主要就其题材范围的扩大以及对后世文士生活的影响做一简单探析。
两汉咏物赋的研究之所以还有很大欠缺,除了咏物赋本身与汉主流文学思想的背离导致其一直处于细枝末节的地位外,还有汉王朝政治统一,因此它的文化建设一直被认为是建设性的、制度性的,其文学、文化价值一直被后世忽略,其中所蕴含的文人个性当然也无从挖掘。其实,正是咏物赋中一些不被重视的元素,例如其物题材的丰富,物意象的开启,被后世文人所继承,慢慢扩大、延展,甚至于开启了一种新的文人生活模式。
一、咏物赋中“物”角色的变迁
《文心雕龙·诠赋》对赋的解释提到“睹物兴情”“情以物兴”,表明赋注重“体物”“写物图貌”,具有咏物的内在倾向。而作为汉代咏物赋肇基之始,一般认为是荀子《赋篇》中的《云》《蚕》《箴》三篇。《蚕赋》涉及到蚕之形状、功能及生态,后世赋中关于各种物的吟咏更是形形色色,不胜枚举,但是赋中物所承担的角色却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变迁过程。从赋物以隐语到物以赋显,从咏物颂圣到体物写志都是物角色不断变化的结果,这里我们主要选取两个比较有代表性的阶段来大致梳理一下这个过程。
(一)咏物颂圣
汉初咏物赋多是简单的“状物+抒情”模式,且都是极其人为地强加在一起。赋结尾表达的情感多为赞颂,其中很少涉及作者自己的感受,更不用说表现作者主体的形象了,作品的政治功利性超过了自我抒情性。究其原因,首先是与汉初咏物赋的发展状态有关。对于汉初的文人来说,赋的形式是比较新颖的,进行自我创作已是不易,用赋来咏物就更难了,所以极少有作家能很好地处理赋中状物与抒情的关系。其次是与作者本人及创作目的有关。两汉时期著名的咏物赋作家,都是依附于诸侯藩国的谋士,其主要职责之一就是为各诸侯歌功颂德,如枚乘、邹阳、公孙乘、羊胜等人,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创作。对此《西京杂记》有所记载:“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在这种情形下,作家们经常忽略或隐藏个人感受,而为咏物赋大唱赞歌。
(二)体物写志
时代的变迁给文学带来了重大的影响。武帝时期,国运昌盛,司马相如等一批文人的出现促使大赋登上历史舞台。相较于咏物赋比较含蓄的赞美,恢弘奇丽的大赋更能得到君王的认可,咏物赋在歌功颂德方面逐渐被大赋所取代,失去了原有价值的咏物赋反而催生出另一种新的价值。作者开始关注到赋中所描写的景与物本身,并开始将其与自身情感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基于此,咏物赋的文字和意境也变得生动和丰富起来。如孔臧的《杨柳赋》中的“于是朋友同好,几筵列行。论道饮燕,流川浮觴。……暑不御箑,凄而凉清。内荫我宗,外及有生。物有可贵,云何不铭?”对杨柳的描绘细致入微,与友人宴饮的场面生动有趣,抒发感情酣畅真实。将物回归物本身,并与自身当下情感志趣相结合,是这一阶段咏物赋的特点。
咏物赋向作者主体回归的另一个原因是东汉时期国力衰败,加之党锢之祸和卖官鬻爵时有发生,广大士人既无进仕之途,身心又备受摧残。现实的黑暗与苦难迫使士人开始反思自身的价值,追求思想的解放。这一时期,个体意识逐渐增强,在文学中的体现就是个体形象和情感得以突出,也使咏物赋中的“物”更强烈地彰显出来,成为一种寄托和士人的精神象征。如赵壹的《穷鸟赋》中以穷鸟代指自己,在国运不济、经世不遇之时“思飞不得,欲鸣不可。举头畏触,摇足恐堕。内怀怖急,乍冰乍火”,表现自己生命的困境和对友人的感激,将自己的情怀和志向寄托于穷鸟。
伴随着社会变迁和士人思想的转变,汉代咏物赋向作者主体回归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开始转向世俗化、内向化。东汉中后期抒情赋转为反映生活的广泛性,咏物赋更多关注对周围物的体验,表现创作者的个体生活情趣。汉代咏物赋的创作突破了以往“以物比兴”或“赋物以隐语”的传统,而是将物作为一个独立的描写对象真实地再现其形态,涉及节候、花草果木、鸟兽、歌舞音乐、器皿等。这些赋并不主要是托物言志,更多地是抒写世俗生活中的闲情逸致,是汉代士人经历政治仕途坎坷后,自我人性的一种回归。
二、咏物赋中“物”题材的扩展
两汉时期,赋是主流的文学形式,咏物赋作为赋文学的一种,在咏物方面自然也承担着重要的角色。随着文人阶层的壮大和文人意识的觉醒,汉赋作家在描写宫殿苑囿、重大题材的同时,开始关注自身生活中的事物,用细腻的笔触描绘身边的琐细。如《羽扇赋》就将笔触伸向了日常生活用品,而不只专注于宏大叙事和对国家的歌功颂德,这开拓了一个新的题材领域,体现出咏物文学题材的细小化倾向,大量的动物、植物以及珍饰、日常琐物纷纷进入文人的创作中。鹦鹉、鹤、雀、蝉等动物,柳、芙蓉、郁金香等植物,羽扇、几、灯、屏风等日常生活用品,长笛、洞箫、琴等乐器,都成为文人吟咏的对象,因此出现了大量的咏物赋,这些在后世都被看作是文士生活的典型代表物。特别是从东汉开始,汉帝国没落,文人们不再注重表现“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恢弘气质,而是将笔触深入到大自然或日常可见的事物中,借以表达自己纤细、敏感、奋进抑或是脆弱的心灵世界。其中最能体现文人生活特征的就是乐器类和用具类的物。
(一)乐器类
礼以节人,乐以发和。礼乐在先秦两汉时期具有重要地位。两汉赋家自然也关注到了乐器这一类器具,将其在赋作中淋漓展现。《笙赋》《筝赋》《琴赋》《雅琴赋》《长笛赋》《洞箫赋》等为汉代现存的乐器赋。这些咏物赋的题材成为后世文人吟咏音乐的主要题材,文人雅士不离琴瑟箫笛,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春秋以来形成的文人之乐,并且通过两汉的发展,在音乐方面形成了以悲为美的鉴赏心理,这与汉代文人“天人合一”的体验以及对乐器本身的认识有密切相关。如王褒的《洞箫赋》,通过仔细描写箫竹的生长环境来将个人对箫声的无穷变化和天地万物之精气相结合,在聆听时通过对萧声不同节奏的感受与体验中,将内心与音乐合一,体会到万物的搏动,融自己的生命于大自然之中,与天地同在同感。刘向《雅琴赋》》曰:“观听之所至,乃知其美也。潜坐蓬庐之中,岩石之下。游予心以广观,且德乐之惜惜。”在虚实相间中传达出一种自在、隐逸的从容与洒脱气息,为后世文人在欣赏音乐美景时的体验提供了一个范本。
(二)用具类
作为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用具,也成为赋家青睐的咏物题材之一,今尚存的用具赋篇目连及残篇也只有17篇,却在汉代咏物赋中占据重要一席,如《屏风赋》《灯赋》《几赋》《扇赋》《针缕赋》《书槴赋》等。汉代的赋家将目光转向了这些他们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事物,通过“比德”或“寓意”赋予了这些常物以灵性,成为了他们的精神象征。如班固的《竹扇赋》写到:“青青之竹形兆直,妙华长秆纷实翼。……来风辟暑致清凉。安体定神达消息。”借自然物之美丰富生活,陶冶性情。班昭的《针缕赋》曰:“熔秋金之刚精,形微妙而直端。性通达而渐进,博庶物而一贯。”寥寥数语,从“针”的形体出发,将其笔直、连接众物的体征与“人”正直通达、博物贯通的品质相融合,物因此而具有了鲜活的生命力,人因此而更加生动、丰厚。“针”成了正直博学者的象征,物在这里成为了士人德性的典范。
三、咏物赋中“物体系”下的中国文人形象
在恢弘恣意的大赋和细腻深刻的抒情赋光芒掩盖之下,咏物赋也以其题材的广泛性和对日常生活的深入观察和体验开始崭露头角,在汉赋中占据一席之地。它的贡献不仅仅在于一种文学题材的补充和细化,也不只是为咏物文学树立了标杆,更深远的意义在于这时期的咏物赋开启了一种新的文人生活方式和文人形象。这一时期文人形象开始慢慢转变,文人意识开始觉醒,文人不再是春秋时期纵横捭阖的演说家,也不再是两汉时期穷经皓首的儒生或帝王丰功伟绩的代言人,而是仅仅作为文人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开始关注生活中的风雅、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才开始慢慢地向雅士靠近,后世的“文人雅士”在这个时候也才开始合着拍子向前走。两汉时期士人通过咏物小赋中所表达的对周围事物的细腻体察和自由自觉的关照,对后世文人雅士形象及文人精神的形成有显著影响。
从孔子的“风乎舞雩,咏而归”到王羲之的“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再到两宋时期文人寄情于山水花鸟,约三五好友或数十同道,在松风鹤影的山中、鱼乐鸢飞的水边,吟风弄月、澡雪问梅,对于自然的欣赏与体验成为文人雅士的一大畅事。一般认为,中国古代的自然审美经历了致用、比德、畅神三个阶段。从先秦时期以“致用”“比德”为主的自然审美到魏晋时期相对比较成熟的“畅神”自然审美,这一转变过程中汉代的自然审美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过渡作用。其中一个鲜明的表现便是文人对于自然物的态度,这在两汉时期的以花草果木、风云雨月、鸟兽鱼虫为题材的咏物赋中有明显表现。无论是出于汉代一统天下后,汉赋作家在生机勃勃的时代对于自然的大胆追求,还是东汉时期国力衰败,士人意识觉醒、回归自然及生活,两汉时期对于自然物的关注都更多的开始转向其本身,注重用体验来感受自然的生活方式和精神融合。登高赋物、触物写美的自然美欣赏意识开始形成,如前所提孔臧的《杨柳赋》描写柳树婀娜多姿,清新自然;公孙乘的《月赋》描写细腻生动,富有美感;枚乘的《柳赋》动静相映,赋中有画,成为后世文人欣赏自然、陶冶性情的典范。
两汉时期音乐赋侧重对乐器的描写,涉及到笙、琴、洞箫、长笛、筝等多种类别,乐器材料引起乐音效果的不同,因此从对乐器的描写便可引发文人对音乐的感受,也就是马融在《长笛赋》中所提到的“听声类形”。这为后世文人在欣赏音乐时又拓新了道路,讲究乐器的材质、乐器的制作工艺,不仅仅欣赏音乐本身,而是从器物出发,心与物通,达到人与乐器、音乐的合一,这种体验的真实感,不仅仅是一种参与式的欣赏,还代表了一种深沉的生命精神。而两汉咏物赋中出现的大量对于生活、书房用具的关注和描写,更是将文人视角转向了世俗和周边生活,这种对于生活中常见器具的考究,形成了后世文人雅士趣向与心境的表达,这在两宋的文人生活中达到高峰。琴、棋、书、畫、花、酒、茶、香,与之相关的是一系列生活中器具的讲究与把玩。如宋人将文房器具——笔墨纸砚称为“文房四友”,比所谓“文房四宝”更见深情。北宋薛绍彭在《论笔砚间物》中就讲到“研滴须琉璃,镇纸须金虎。格笔须白玉,研磨须墨古”。对文房用具材质的追求正是文人精神在长期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与物会意”,进而兴高雅之境的表现。而文人精神的这种灌注又使得这些平凡器物充满了生命力和人间清趣,千百年来文人与器物相辅相成,成就了无数佳话,也为现代人所孜孜以求。
魏晋时期思想的突出表现即是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生命自觉、文学自觉,从此,士人开始转向个性独立发展的广阔空间。如果说魏晋时期走向了自觉,那么两汉则是做足了准备并已开始萌芽。只是一直以来,对两汉的思想研究都专注于其正统主流文化因素,也因此忽视了其中的“进步份子”。仔细研究咏物赋,就会发现那些偏离主流、表达个人情怀的被称为“无痛呻吟”,抑或是纯粹描写物、欣赏物而被称为“碎金屑玉”的作品正是文人意识复苏的表现。但由于仍处于正统的文化思想大背景下,这时期他们的个人意识还很薄弱,还无法做到像魏晋时期那样纵情山水、恣意表达自己,并且当时的社会环境也不允许,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都通过物来传递了这种信息,咏物赋承担了这一历史使命。这类咏物小赋以小见大,通过作者的“会通物我”,逐渐超脱功利,保持一种生命本来的情趣和活力。
后世的文人总不免与雅士相连,这正是从汉咏物赋肇端,在咏物诗中得到了极大发展,逐渐形成了“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的文士形象。尤其是在两宋时期,文人雅士的形象几乎得到了完全的定型,宋人从这些本来属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提炼出了高雅的情趣,追求日常生活的文人化和精致化,并且为后世奠定了风雅的基调,不得不说,汉咏物赋在其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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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史田田,硕士,河南科技大学应用工程学院教师。研究方向:美育及中国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