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公园探险记

2022-05-30 10:48赵艳华
环境 2022年10期
关键词:枯树密林荒地

赵艳华

天河公园位于广州市天河区,是一座综合性的市民公园,它的前身是郊野公园,总面积有70.7公顷。因为历史原因,天河公园罕见地保留了几片空地,这几块空地上没有人工建筑,植物可以随意生长,进入空地也没大路,只有好奇心重的游人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按照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对于“荒野”的定义,对比公园里其他部分整洁有序的人工痕迹,它们勉勉强强可以算得上荒野吧。

这几块荒地,对这个城市,对这个城市里的居民,尤其是对我,意义无比重大。

一踏进公园,就可以看到第一块荒地,其实“荒地不荒”,因为它被高的桉树,矮的三桠苦、玉叶金花、鸡屎藤,更矮的螃蜞菊和白花鬼针草占满了。低矮的灌丛植物们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在岭南炎热潮湿的气候里肆意生长,把这块地盖得严严实实。

我第一次走进公园空地,是为了追逐欣赏两只红翅凤头鹃。这颜色漂亮的春季过境鸟才在桉树上露了个脸,就躲到林子里去,只响亮粗哑地乱叫,却再也不出来。再听听,除了红翅凤头鹃的大叫,林子里还有一些无法辨识的怪声,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我试探着跨过一根颇大的枯树干,向密林深处走去。

这完全是一个孤独者的探险,小路上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很多枯树干横在小路上,蜘蛛丝拂着脸和头发,脚下尽是可疑的荒草团,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蛇。走着走着,白花鬼针草的种子就毛茸茸挂满了裤腿。公园的主干道就在几米外,一个小女孩清脆的说话声似乎近在咫尺,但我看不到她,只能继续在原始密林之中独自跋涉。转了一个弯,我正低头看脚下,却听到扑啦啦一串响动,一只羽翼斑斓的褐翅鸦鹃跌跌撞撞飞扑到园子那头去了。

走了好久好久,人声渐渐微弱,周围的高树仿佛都自动让开,只在远处俯视,独留一片空地出来,我就站在这空地中央,双眼茫茫,脚下是蓬勃无用的杂草。脚下有小虫在叫,几步外居然有一朵洁白肥大的栀子花,即使隔着口罩,我也闻到了它清新淡雅的香味。周围荒芜复杂,只有这棵花幽幽地明艳着,给这片荒芜带来了遗世独立的美丽。

站了一会儿,万籁无声。正在出神,却见一只乌鸫,伸直黝黑的翅膀,“呀”的一声,掠过我的头顶,直飞到高高的木麻黄树干上,跳踉两下,不见了。

荒地的中心于是愈加荒凉。桉树和木麻黄树叶子稀疏,枝条高耸,站得远远地。周围居然看不到一只常见的红耳鹎或者白头鹎,这绿色的荒漠沉寂着。

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最后,低头猫腰穿过一片竹林,抬起头,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就站在了大路上,游人如织,正说说笑笑地经过我,恍然另一个天地。

对另一块荒地的探索,同样源于一阵婉转多变的鸟鸣。正是春天,这些小鸟受荷尔蒙的影响,鸣唱跟平时听惯的调调大不相同,所以我怎么也认不出它来。屏息等了良久,却只看到杜鹃花下一个模糊的小灰影子,去追它,它三跳两跳,立刻不见了。正惆怅之际,那恼人的美妙歌声又在不远处响起来了!就这样,我被它诱惑着,亦步亦趋走进了另外一个密林。

这个林子里多是棕榈科植物,它们的叶子宽阔碧绿,把天空遮满了。树下有两条小路,一条向左边,通向林子深处;一条向右,不远处就是大路。我先试探着向右,没走两步,居然发现了一块空地。这空地干净小巧,仿佛是一个私人秘密基地,头顶还弄了一个遮雨棚。它是谁维护的,又用来做什么呢?

再略略向前,却看到一个男人肥圆的蹲伏着的背影,他拿着弹弓,正练得专注认真。子弹被这现代武士用力射出,啪啪啪地洞穿了可怜的树叶。大路上游人如织,这人却躲在小树林子里秘密练习童年绝活——想到这儿,我低下头,提起脚,赶紧掠过他,三步两步走到大路上去,让他一个人继续在小树林里练他的绝世武功。

向左分叉的那条路上的风景要精彩得多。跟第一块荒地的灌木丛生不同,第二块荒地灌木少而高树多,探路者只能在林下穿梭,很难看到完整的天空。这里的树仿佛都商量好了,一起往高里长,只要略略高过人头,它们就手挽手,连成一片,你需要穿过长长的密林通道,才能抵达它的中心。

小路的起点乃是一棵光秃秃的枯树。枯树怪枝嶙峋,高高地向天空伸展。这棵枯树,就成了这片绿色海洋当中的一个小小岛屿,鸟儿们喜歡在这里栖息。最热闹的时候,我看到噪鹃、蓝喉拟啄木鸟、红耳鹎、白头鹎、珠颈斑鸠几种鸟共处一树。大家花团锦簇,和和气气,该唱的唱,该吃的吃,该发呆的发呆,谁也不妨碍谁。

再向里走,一路曲折向下,穿过树的走廊,继续向下,走到林子光线最幽暗的地方,就可以抵达荒地中心。

为什么会认为它是中心呢?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是,一到了这里,一见到那棵巨大的黄葛树,我的直觉就告诉我,中心就在这里。这棵树树干之高,树叶之翠绿浓密,树冠之浑圆巨大,都让人咋舌。它庞大骄傲地独立着,仿佛是这块荒地的神祇,各种杂树朝它俯首,周围的生物都仰仗它的庇护。整块荒地杂乱纠结,唯有这棵大树下面,它的枝叶遮蔽范围之内,居然连一棵灌木也没有,整个宛如一个平整的环形小操场。是谁打理的这块空地?又是哪个孤独者整日在这密林深处盘桓?我同样不得而知。

我想,这个公园的荒地深处,一定有许多孤独的人,像我一样,在这荒地里寻找自己的慰藉。

作为必要的点缀,一只黑羽红眼的噪鹃一直蹲在黄葛树树顶,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一直发出高亢苍凉的呼唤。

向深处走,向更浓密更杂乱更荒凉更阴暗更孤独的地方探索,这大概是我这个人一个奇怪的嗜好。在这些地方,我能等到什么,能得到什么呢?

让我想想。

有时候,等的是一只鸟。比如,春天的时候,我在那几棵树前久久地屏息站立着,等待那只过路的褐胸鹟落下来。它每次都选择站在那根横枝上,站好后,用它鹟类特有的大眼睛久久地大胆地端详着我,于是我围着它左拍右拍,上拍下拍,直至几乎把相机架到它鼻子尖上。等我拍了无数张照片后,它突然又毫无征兆地飞走,我只能又开始屏息等待,觉得它还会落在在相同的地方,被我久久地观察。果然,隔了很久后,它又下来了,又在那根树枝上偏着头看我。我沉迷在这捉迷藏一样的游戏中,这一等大概就是几个小时。在等待的时候,时间简直是水一样迅疾地溜过去了。

有时候,也许等到的是更浓重的荒凉和虚无。荒野之所以是荒野,就因为它少有人来,沒有被用力地雕琢过。所以,荒野并不呈现优美的整齐感,它是复杂而凌乱的。一切都在自由生长:藤在奋力攀爬,企图绞杀大树;巨大的蚂蚁在树上穿梭,石楠散发着浑浊的香味,剧毒的菅兰结出了神秘的紫蓝色的果子,白花鬼针草举着小白花呼啸着,几乎覆盖了整个荒野。

第三块荒地在一个小小的山上。傍晚的时候,我绕着这座小山跑步,山下密密麻麻的虫鸣声仿佛也可以堆叠成山。下过雨之后,蛙声骤然变得宏大响亮,虫声蛙声大合奏,一阵一阵,一波一波,简直达到了如雷如鼓的效果。

夜晚让这座山,让山脚下的蕨类植物,让隐藏在草丛中的虫子获得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蛮气。天气越热,越潮湿,黑暗越浓,虫子的鸣唱声就愈大,愈澎湃。单独来看,每一只鸣虫都很小,很柔弱,但是,当亿万个它们一起用力合奏,就制作出了声音的海浪。这海浪翻滚着,仿佛永动机一样,永不止息。它们让整个夜晚湿气弥漫,瘴气丛生,让人不敢举足靠近。可是第二天清晨你去看时,它仍旧是很安静的一座小山,驯顺地展现在你面前,又质朴又亲切。一切都静静的,仿佛昨晚那个聒噪的世界从未出现过。

五月的一个晚上,我站这草丛前。草丛很深,且笼罩着巨大的黑暗,仿佛可以吞没一切光线。空气潮乎乎的。突然,就在最黑最暗的地方,一盏小小的灯笼亮了起来。它那么柔弱,那么迷幻,就这么飘飘摇摇,一闪一灭,颤颤巍巍地朝我飞了过来。它左飞右飞,若有若无,几乎就是一小团非物质一样的存在。

后来那两个星期,公园的萤火虫突然大爆发:每个晚上,每片草地,每个长满草的深沟里,都有一只两只几十只甚至一大片萤火虫冒出来。越黑的地方,它们越亮。整个五月的夜晚,我就在黑暗的草地边长久地站着,看着萤火虫们在黑暗中微弱地飘摇、寻找、熄灭、亮起。它们仿佛是那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安慰,也仿佛是来自彼岸的无言的使者。总之,这幽暗的世界里的幽暗的光芒,给我带来了多少迷思啊。

六月底,它们完成了寻觅配偶和交配的任务,就渐渐稀疏,消失了。

这几片宝贵的荒地,每个季节、每种天气,都会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它们尽情地展示着自然的繁复与多样,神奇与美妙,芜杂与危险。作家张炜说:“保护荒野就是保护自由和生长。”假如没有这几片荒地,天河公园一定会变得无趣得多。这几片荒地,给那些孤独的散步者们提供了多少慰藉啊。我赞美并珍爱这几片荒地,并赞美对这几片荒地“置之不理”的公园管理者,看来他们十分了解荒野的可贵,也了解荒野对人类的意义。

猜你喜欢
枯树密林荒地
独登南山
如何走出密林
枯树的耳朵
枯木与藤蔓
荒 地
密林中的迷宫
枯树
对外发包的荒地为何被判无效
摄影作品
华野“大矿地会议”地名应为大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