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振杰
今年秋天的雨水格外丰沛,淅淅沥沥的已经连下了十几天,漆水河中的河水已将原来河床上长满了的野草全部淹没,还有上涨的趋势。
来到铜川已经五年了,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天气。通过电话向爷爷询问了家乡的情况,那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春天的雨
春天的雨像个小姑娘,含蓄而害羞,总是在庄稼人的热切期盼中掩面而来。细如牛毛的雨水,打在脸上,是一种舒服,一种畅快,一种充实的幸福。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着壮硕的驴,在细雨中将擂成粉末的农家肥一车一车地拉向地里,等雨一停,便开始犁地播种,庄稼人一年的活动就在这一场春雨中开始了,它叫醒了休息一整个冬天的人和动物,慷慨地滋润着大地。
这时节,爷爷总会牵出家里的那头白色肚子的驴,让我坐在高高的、装满农家肥的车厢上边。爷爷说,驴是我们的好朋友,拉粪靠它,犁地靠它,收割还是靠它,家里的驴被爷爷养成了村子里最健美的驴,又高又壮,灰褐色的毛闪闪发亮。记忆中,爷爷从来不会打家里的驴,着急的时候,就会喊一声“杜——歪——”,上坡的时候还会在车厢后面帮忙推。当然,我是重要过家里的驴的,不管上坡还是下坡,我都悠闲地坐在车厢边上陪着爷爷走过村里的学校、砖厂,走向远处的田地。
爷爷是种庄稼的好手,四年前,我结婚,听说吃小米能增大生双胞胎的几率,近八十岁的爷爷又在地里种起了谷子。因为村子里种地的人少,种谷子的人更少,爷爷的那片谷子地,成了麻雀和其他各种鸟类的美食区,爷爷每天早早去到地里,看著他的谷子慢慢成熟,遇到飞来找食的麻雀,便用尽各种办法将它们轰走,谷子出穗以后,更是将午休的地点也搬到了地里。起早贪黑的付出,终是获得了丰收,我们现在还喝着四年前的小米煮的粥,只是媳妇最终也没有怀上双胞胎,不过,儿子的出生,也算是圆了老人家抱重孙子的愿望。
如今,爷爷也不再种地了,多年的辛劳让他的身体在八十岁之后迅速地垮了下来,今年春天回家看望他的时候,他颤颤巍巍走在蒙蒙细雨中,佝偻着腰,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下雨了,庄稼人今年有盼头了”。
夏天的雨
夏天的天,孩子的脸,但我家乡的夏天,一定是个脾气很臭的孩子。
伏天的午后只有闷热,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天空中没有一丝声响。我们都藏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不愿出去,汗水还是不停地往出冒。原本天上并没有一朵乌云,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雷响,声音洪亮而悠长,很快就传到了家乡的上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接着又是一声惊雷,天空迅速变色,风也随之而来,不一会儿,飞沙走石,乌云遮天。这时候,闪电才露出他的面目,仿佛一条发光的彩练在空中飞舞。雷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一声未了,一声又起,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了下来,砸在地上,足留下碗口大小的伤疤。孩子们兴奋地举起门帘,坐在门前观看着这大自然的奇迹。不一会儿,天晴了,雨也停了。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它是天空情绪的发泄,孩子们在它身后,也进行着快乐的宣泄。它弱小又凶猛,磅礴而更显伟岸。
我8岁的时候,爸爸妈妈为了生计去了城里,便把我和妹妹留给了爷爷奶奶照顾,那年,我第一次在离家十五里路的乡镇小学住宿读书。那年夏天,突降大雨,小学前面温柔的小溪在一个下午突然变成了洪水猛兽,浑黄的河水夹杂着树枝汹涌而下,老师把我们关在校园里,不让出去。
第二天是周五,放学后便要回家,往常我会跟着村里的哥哥姐姐一同走回去。那天放学后,我狂奔回宿舍,准备收拾行李回家,却发现爷爷早已等在那里。爷爷告诉我,他一大早就听说,昨天的大水把一个孩子冲走了,就赶忙往学校跑。爷爷说,我还小,不知道危险,爸爸妈妈走之前交代过,要他照顾好我。爷爷说,回家要趟过学校门前的河,昨天下完雨,怕我不知道水的深浅。爷爷还说,他在家也坐不住,就想来接我。那年爷爷60岁,洪水冲刷过后的河面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就那样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了学校门前的河。
小时候,爷爷经常背着我,也许是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50岁了,且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孙子,我俩自然都是他的宝贝。我在乡镇小学读了一学期后,便转到城里的学校借读。有一年夏天,我和妹妹趁着暑假,跑回农村老家避暑,当然更多的是可以远离管理严格的爸妈,能够在农村和小伙伴好好地玩耍。就在开学的前一天,整整下了一天的大雨,黄土高原的农村,当时还是尘土飞扬的黄土路,被洪水冲刷得泥泞不堪,有些甚至连路基都找不着了。开学当天,爷爷带我和妹妹去十里外的村子坐车,路过一条沿山而建的山路时,路彻底没有了,山下是深不见底的水坝,因为下雨显得更加狰狞,山上是随时都会陷下去的虚泥,我和妹妹颤抖着不敢过去,爷爷便先背着我走过去,再反过身背着妹妹走过去。爷爷放了十几年的羊,爷爷说,羊能走的路,他就能走。
去年夏天,我爬在爷爷背上,开玩笑地说:想让爷爷再背一次我,却发现本就不高的爷爷更加矮小了,而且因为我没控制好力量,还差点摔倒。爷爷笑呵呵地说,老了,不中用了,背不动了。
故乡的夏天,雨还是那么凶猛,黄土地的路面早已换成了水泥路,我早已失去了让爷爷再背一次的理由,也因为爷爷的身体状况,永远地失去了爷爷宽广有力的后背。
秋天的雨
秋天的雨是个多余的孩子,尤其是在深秋。
庄稼人一年的收获,要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装进地窖、粮仓。天未亮时,漫山遍野已到处是收割庄稼的农人。他们将土豆从土里刨出来,将谷子、糜子的穗子割下来,将黑豆连根拔起,然后一车一车地拉回自家的场里。需要晾晒碾压的就铺开晾在场里,土豆则直接倒在窖里。这时候,如果来一场雨,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将极有可能让还未来得及装进粮仓的谷子、糜子发出新芽,黑豆无法顺利地从豆荚中分离出来。
幸好,家乡的深秋雨水极少,虽然多余,但是懂事儿,总能清楚地了解庄稼人的心事。等到庄稼都收获了,它才踏着轻快的步子姗姗来迟,把最美的一面留给众人,并不因之前的不受欢迎生出一丁点的生分。
现在又是深秋,听爸爸说,他就是在深秋的雨水里走出了学校,再也没有回去。刚上初一的爸爸,作为家里的独生子,因为不适应乡镇中学艰苦的生活环境,便在国庆假期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学校。爷爷总说,我比爸爸坚强,我8岁住宿上学,便从来没有不想去学校,我在学校住宿的那段时间,爷爷每周周内都会来学校看我,他早早地从家里出发,中午便回去,因为下午还有繁重的农活等着他。后来听爸爸妈妈说,那段时间,我经常被学校里大一点的学生欺负,因为来乡镇小学住宿的都是五、六年级的学生,我是最小的,这些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但是听爸爸妈妈讲起那时候的事,还是会佩服当时的自己。
我虽然从来没有不想去学校,但是只要一到假期,我便急切地想回到农村,那里不光可以疯玩,还有疼爱我的爷爷奶奶。小时候,因为妹妹出生的缘故,我和爷爷奶奶住了一段时间,所以和爷爷的感情很深。有一年国庆节,爸爸妈妈因为有事不能送我俩回去,又被我缠得实在没有办法,妈妈便许诺:只要我马上哭出来,便送我回去,我听了这话,瞬间泪如雨下,现在已经忘记了当时的心情,想必是极其想回农村老家的,我能立马哭出来是妈妈没有预料到的,但那时父母确实有事走不开,我伤心了一下午。爷爷在电话里听说了这件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城里,拉起我便回了乡下。爸爸后来说,爷爷当时特别生气,看着他的眼神能喷出火来,一句话没说就把我接走了。
工作以后,每到假期,仍然会想着回家看看,和爷爷说说工作、生活中的事情,但是一千多里的路程又成了阻碍,还因为疫情和其他琐事,经常是做好了计划,却无法成行。我知道爷爷仍然在这场秋雨里盼着我回去,再见我一面,而我却只能通过电话稍慰老人家的遗憾。
冬天的雨
冬天是没有雨的,或者说极少有雨,要到年前才会落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为大地披上银装。所以深秋的那场雨就是告别,只是当时并没有离愁的滋味,有的只是一味的欢喜和疼爱、一味的亲切和幸福。即使到了冬天,孩子们也并不担心,因为明年的雨肯定会如约而至,但是爷爷的身体在一场大病以后,还能像地里的庄稼一样,随着雨水的到来,再一次健康起来吗?望着窗外的雨水,我想问爷爷,来年的雨还是今年的雨吗?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像上一次见面一样,还能陪着我笑呵呵地回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