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树
因为浇过一遍水,那棵树
又吐出了几片嫩芽
路过的时候
你抬头看了看。但完全不记得它了
去年的雨中,它就洗净了身体
红油漆触目惊心
绿油油的耳朵,每一只侧起来
聽,油锯的声音正由远及近
避雨
在晴朗停住的尽头,雨下着
在屋檐遮不住的地方
雨,成为所有人的异乡
是你一路历经的悲苦
在一遍遍叩问着
淋湿了吧?没有,没有……
很多时候,像是在敷衍
晃了晃手中从来没有打开过的伞
甚至晾出一颗干燥的心,仿佛
雨水浇不灭的火苗
从来没有被雨淋过的人
不是因为有一把好伞,或
遇上的都是晴朗的天气
伞啊,芭蕉叶啊,天空啊,都不过是
可有可无的道具
避雨的人,还躲在亘古的雨水中
有一种生活,
会化妆成石头的样子
密密匝匝,堆在天空下
显得空空荡荡
你住在里面像从来没有
沿着自己的街道。遇见的也只是
一粒一粒相互磨着的
每一天,粗粝而不安
那些理解沉重的人都是抱紧过它的人
以为已经扔掉它的人,其实还
被它拖着继续跋涉
用它照亮,它就是够不着的
太阳,月亮或星星……
锯开它。从来没有惊喜的宝石
却流淌着红色的血液
用它砌城堡的人
不知道,后来的泪水毁掉了一件件杰作
用它打造工具的
在向人进化中突然厌倦了
应该庆幸这厌倦。得以让他
越过我们,继续展览着自己——
一颗头盖骨化石。一种永恒的生活
自照
这一刻,总为上一刻
怄气,一只猫咬自己的尾巴
一惊一乍,把自己耍得团团转
一处摁住另一处,下死手
又舍不得。总赌对方不赢
输掉了,还在暗自窃喜
碎的是镜子,一个个碎片中
你依旧安然无恙
仿佛磕头的不是,流泪的也不是
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是陌生的悲伤,占用你的眼眶
巡山记
今夜,月亮出奇的大。像
禁闭多年以后,突然撞破的大门
从前的沟壑也被
溢上来的光填平了
顺从一个随意的命令
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
派我巡山的人,从经年的醉意中
抬起头来——
天地朗朗。他积了什么德啊
雇用了一个不知疲倦的神仙
他得多惶恐啊
我为人间拦下了
一座座长出羽毛的山峰
做一只无用的杯子
用你们能想到的材料——
木头,玻璃,陶瓷,铁皮,塑料……
做一只杯子也可以用
暂时还想不到的东西
做一只杯子,用偶尔撞上的什么
——树叶,云彩,笑声或哭泣……
得心应手的杯子
只有自己知道怎样使用它
而不是许给倒影和陈酿……
时间的灰尘也休想落进来
这独一无二的杯子
满盛着的,绝不是你认定的空无
看朝阳,或落日
朝阳和落日之间,你更
偏爱哪一个?怎样选
怎么选都像是敷衍
我们手头往往有更多要紧事儿
左右为难的时候,又不得不
放下,抬头看看太阳
万物的影子又被挪到哪里了
有一次,落日
将一片黑压压的山峰堆在我身上
似乎要我背着回家
有一次,在山顶,朝阳
看穿了我的矫作,那么轻易
就把我的影子送回下面的烟火中
谈起自己的曾经,或未来
一个理想。离我那么远了
大海之中,烛火与泡沫
未来,也太远。以至于像
蚯蚓或老鼠也不会去吊唁的
一座坟墓。我也不会成为其中一只
我永远不会因为景仰,去拜访死
在山里,我曾仔细问询过
每一块石头。它们的理想
是做墓碑。却不知道
自己被囚禁在
永远的童年里,不够完整而坚硬
曾把自己比喻为一株水草
为了让这个比喻更妥帖
我还学着摇曳,学着
在茫然顾盼中
探向淤泥,以保持镇静
为了能在迟早要流干的水中
坚持住不枯萎
我沿着流水一直往低处走
走啊走。我忘了,自己的根
在岸上,早就被化肥沤烂了
我已站进闪电中
有时,看到天边遥远的闪电
我会感到绝望
它就像一道正在焊接的弧光
那些消失在天际线后面的
白云、炊烟、飞鸟和人影……
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而有时我却隐隐盼望着
那怒吼,那霹雳……
仿佛困在天空背后的人们依然活着
已经蓄积了足够的力量
正一锤一凿把那铁幕砸开
现在我看见的闪电越来越近
有时候就在头顶炸响
是不是我已接近了天边
是不是我也该蓄积力量
和他们一起,完成这件大事
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闪电响起的瞬间,为什么
总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胆战心惊
我依旧无能为力
雨水过完是惊蛰
一个节气挨着一个节气
循环往复。而我人生过半
剩下将是疾病、衰老、死亡
这也不算是惊觉
春光大好,而我无法快乐
我依旧是个穷人
没有能力在明媚春光下掏出一块银币
人世无常,许多让我感到难过的事
不必再一一赘述
今日的悲伤是
天气晴好
一只提前醒来的蜜蜂
嗡嗡嗡嗡……
荒凉的大地居然没有为它准备好哪怕一朵小花
张常美,1982年生,山西人。获第十七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参加第三十七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诗集《不惑的绳结》《我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