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山门前是一条宽阔而漫长的石板路,游人如织,阳光下人影交叠错落,匆匆的步履踏出热浪与埃尘。我就是这样低头赶路时不小心撞翻了那柳条篮。
篮子被踢翻的那一刻,意识才被牵回当下,我忙蹲身去捡,嘴里不住地道歉。那是一篮子手帕,确切来说是一块块白色丝绸小方巾,每块手帕只在一个角上绣着一两朵花,或是萱草或是玉兰,针脚密密匝匝,花形却是极洒脱的,开得随心所欲,边儿上也不圈金,只以叠加的针脚绣出层次,典型的蜀绣。
“莫得慌慌张张哦。”我把手帕放回篮子里的时候,一声恬淡的嗓音响起。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那是一位老婆婆,眼睛弯弯如月,满头的银发齐耳,蓝印花布上衣的盘扣上别着一串白色的花。
“抱歉把您的手绢弄乱了。”我仔仔细细地把手绢重新错开摞起,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篮子里,这才起身。
“慢慢走路才走得稳嘛。”老婆婆笑眯眯地打量着我,汗津津的额头,微蹙著的眉,手里拎着沉重的行李袋。我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脸颊上已经淌下来的汗。
“喏,送给你,香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一双颤巍巍的手就麻利地摘下别在她扣子上的花,轻轻地别在我的领口。一缕馨香就这样撞入我的鼻腔,犹如一只蝴蝶轻轻落在颤动的蕊上。香而不甜,那是一种毫不铺张的香气,仿佛只能自己闻见,并不再有丝毫额外的扩散。
来不及推却,就是满怀的香。
我急忙道谢,又深觉羞愧,忙要买两方手帕,却被老婆婆拒绝,她摆着手错开身,示意我继续走。那眼睛里是一种雨后茶山般澄澈的温柔,流露的是岁月淘洗过的毋庸置疑的善意。我只得再次道谢,带着一襟的芬芳颔首离去。
刚步入文殊院的禅茶室,我就被门口的侍者微笑着拦下,她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匆忙,彬彬有礼地请我在待客的回廊里稍待。她一眼就看到了我衣领上悬挂的花,轻轻用掌示意说:“这是白玉兰哦,素雅安静,先生好品味。”
原来是白玉兰,这名字很是熟悉,却一时难以忆起。待到呼吸逐渐平稳,我才被引领着到了茶室,单枞一道满室香,啜饮清茶,顿觉周身清凉。侍者并未点燃桌上的药香,只摆上一盘佛手柑,便欠身离去。
门被带上的那一刻,又清晰地闻到了那阵香气,那香仿佛有凝神的功效,抑或者唯有心静下来才能真正嗅到它的味道,它如同旷谷之兰,“似特与、幽人写真”。嗅着清香,忽想起李清照的那首《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我这应是卖花篮中,获赠两朵空谷芳吧。
茶的香气混合着花香氤氲而上,我望着窗外的芭蕉与竹椅,听着隐隐的乐声,无比宁静。我淡忘了俗世焦灼,抛却了鸢飞戾天,真正把自己沉浸在呼吸的节奏里,随花开花落,任凭它雨打风吹。这不正是此行的目的吗?可我又为何习惯性地抬起匆匆步履,双蹙眉峰?我们有多久没有放下沉重的身体,给灵魂以轻盈的安顿?白玉兰,白玉兰,思绪渐渐翩飞,倏忽间想起了这点记忆的由来。
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我热衷于当背包客,和师兄天南海北地旅行。应是在苏州的拙政园第一次见这种别在衣服上的白玉兰,当时也是卖花的婆婆担着白玉兰的花串和茉莉花的手环卖。我纳闷为什么还有这样卖花的,而且还真有人戴。师兄说这在南方的乡下很常见,算是典雅的古风了。后来读书时才知道,这些卖花的婆婆有着一种很天真的信念,她们坚信,今生卖花,来世漂亮。
没想到今天,我竟与这芬芳结缘,一串白玉兰别在衣襟,香气镇定了烦乱。别在衣襟一串香,还有什么比这更通俗,又更诗意呢?
回酒店的车上,闻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质朴的情愫,它来自民间,来自良善,来自悠悠不绝的文明,它轻轻地疗愈着俗世间的伤痛,温存我们精神的原野。
(常朔摘自《天津日报》2022年7月12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