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那是1995年秋天的一个傍晚,瞿大军、瞿二军在大门口迎接老舅。他们穿过门楼,看见迎门墙上爬满了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攀缘植物,西墙上有几架白扁豆,东墙根歪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油箱口塞着一块黑乎乎的破布。
瞿大军的媳妇,一个叫秀娟的女人从灶房跑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同老舅打招呼。打扫得光光亮亮的院子里,一只母鸡正啄着从老榆树上掉下来的一只知了。自从秀娟进了这个家门,屋里院里再也找不见一根草棒,钢精锅被清洁球擦得锃亮。秀娟接着回灶房准备饭菜,地锅是瞿大军盘的,他天生就是一个称职的农民。看着丈夫亲手建造的烟囱背后积满烟炱,感觉真是不錯,她往灶里扔柴火比往常更加理直气壮,又想想一会儿即将举行的那个重要仪式,心里充满了热望。
老舅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青筋暴起,饱经风霜的喉头发出声响。他又喝下一杯酒,对瞿老爹说:“老姐夫,该说正事了。”
瞿老爹将烟袋在桌腿上“ ”磕几下,这才开了口:“今儿把你老舅请来,还有咱村的赵记者。”自从我把田寡妇家老母猪一窝产下32头小猪崽的消息在《新乡日报》发表后,村里的大人小孩见了我都开始称呼我为“赵记者”。瞿老爹继续往下说:“主要是来把咱这个家分了,大军分出去单独过时光,我暂时跟二军在一起住,领着他再干几年老本行,攒一笔钱,给他娶了媳妇我也就歇了。具体咋分法,叫你老舅说吧。”
老舅像对付地里的农活一样干脆利索地宣布了分家方案:“你家这座新房给二军,老房给大军,大军你同意不同意?”
瞿大军点点头,说:“我没意见。”
“电视家具都是双份,各人屋里归各人。你爹孵小鸡攒下两万块存款,大军一万二,二军八千,大军还得翻盖房子,二军你同意不同意?”
瞿二军点点头说:“听老舅的。”
“还有啥事呢?”老舅拍拍脑门,想起来了,“几亩地按人头分,你爹那份将来留给二军。院里的树各家归各家,新院的树长得小,二军你吃亏了。”灯光下的瞿二军有颗方方正正的大脑袋,一脸粉刺,他瓮声瓮气地回答老舅:“俺哥说了,等俺结婚给俺打一套组合柜哩。”
提到组合柜,秀娟一怔,这事瞿大军可没跟她提过,没提过她也不会反对,她懂得如何维护自家男人的脸面。她接过话头逗瞿二军:“要是娶个媳妇不孝顺,不听二军的,咋办?”
瞿二军一听两只眼睛就瞪圆了:“敢!不孝顺咱爹,一脚——”说着,真把面前的小板凳当成未来的“不孝媳妇”,一脚踢飞出去。大家哗一下笑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年村里唱戏,《墙头记》里张木匠被两个儿子丢到墙头没人管,大乖还说:“你要掉往墙里掉,掉到墙外可没人管饭。”台下的瞿二军忍无可忍,咆哮着冲上戏台和大乖理论起来。
瞿老爹也禁不住笑了。他们家祖传孵小鸡手艺,瞿老爹拥有方圆几十里内最为灵活的手指。这一门手艺,一直是瞿家搂钱的耙子。虽然瞿大军虚心好学,尽得瞿老爹真传,现在真把他分出去单干,瞿老爹却又不放心:“大军,你单干中不中?”
瞿大军霍一下站起来,我看出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激动:“爹,您教我的技术我都掌握了,我还专门做了笔记。您呢,也不会丢下我不管,常过来看看,做我的技术顾问吧。”瞿老爹点点头,他很欣赏大儿子那股钻研劲,在识别鸡崽公母的技术上,瞿大军有所创新,不用再掰开鸡崽的肛门,用手摸就能摸出公母来。
老舅又拍拍脑门:“还有啥呢?没啥了赵记者就写文书吧,让他们一人摁一个指头印就成了!”老舅看着两个外甥轮番给他倒水递烟,乐呵呵的,随手拆下一根扫帚棒,剔着牙,看我写文书——
“今有瞿国忠家庭成员中二子(瞿大军、瞿二军)均已成年(其中瞿大军已成家),准备分家另过,独立生活……”
我把印泥盒子掏出来,等着他们签字后摁指头印。瞿二军忽然拦住了我:“慢,俺爹的房呢?”
老舅嗨一声:“真是的,现在先跟你住一块,将来老得不能动了两家轮,你哥俩还能让你爹住大街上?”
瞿二军不同意:“得说个清楚,要不将来唱《墙头记》咋办?”
瞿大军也点点头同意:“我看干脆等二军结过婚,就让爹跟我住一块儿,秀娟做的饭菜爹特别喜欢吃。”
“想得美!”瞿二军眼一瞪,对瞿大军的提议非常不满,“让赵记者写上,让爹跟我住一辈子,你咋知道将来我媳妇做的饭菜爹就不喜欢吃?”
瞿大军有点恼了,斥他:“你个小屁孩,懂个啥!我说让爹跟我就跟我,别争啦!”
瞿二军呼地一下站起来:“我说不中就不中!”
两人撸起袖子,相互不让,老舅也找不出决断的办法。最后瞿大军气呼呼地对我说:“轮就轮,爹轮到谁家就住谁家上房,不过上房不分给爹,俺两家房子当中那一间算俺爹的,俺俩将来不孝顺了,就让爹把五间房当中那一间用抓钩扒了。写吧,写上!”
我按瞿大军说的加上了这一条,瞿大军接过协议刷刷签名,摁了指头印,瞿二军也签名摁了指头印。两人摁完指头印,深深地吸气,鼓起胸膛,感受到美好的日子注入到他们身上的力量,既兴奋又憧憬,刚才争执的怒气也烟消云散。
瞿老爹激动得嘴唇抖动,他噔噔噔起身去里屋枕头底下取来一个油纸包,放在了大家面前:“我还有三千块钱棺材本留着防老,这下还能不放心?他老舅,给俩孩儿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