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晨,这个与我们素不相识的女孩,却是因为那流淌的血液,而被我和母亲,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装作漠不关心地频繁提及。
我和晨,只见过一次面,而且那时还是懵懂少年,对于我们之间与生俱来的相似,一无所知。但她却是我亲生的妹妹,真的。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了。母亲在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终于对又一个接踵而至的丫头,感到厌倦。这个女孩,在母亲的怀里,连奶都没有吃上一口,就被一个陌生的女人,踩着惨淡稀薄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抱走了。我那时并不懂得大人的忧愁,看到休养中的母亲,吃喷香的鸡蛋,便不觉流了口水。母亲看见了,总是叹口气,招呼我坐到床沿上,将鸡蛋一块块地夹给我吃。我吃到幸福处,总是会问:那个小妹妹去哪儿了呢?母亲从来都是语言含糊,说,当然是去她最想去的家了。這样的答案,并不能让我满意,我所需要的,是具体到细枝末节的描述,就像透明糖纸上清晰的底纹,或是空气里飘溢的年糕的芳香;而母亲所能给的,则只是一个秋日落光了叶子的枝杈,光秃,冰冷,黯然无光。
十岁那年的夏天,我跟随父亲,第一次进城去卖雪糕。收摊的时候,父亲看看箱子里不多的几个雪糕,便安慰已是热蔫了的我,说,再坚持一会,等到了你远方大伯家,就可以吃了。我就这样一路挂念着那几个雪糕,捱到了城里一栋漂亮的小楼前。出来迎接我们的,除了父亲所说的大伯大妈,还有一个大约7岁的女孩。女孩子的小得意,让我迫切地想要与她分享父亲留下来的宝贝。没曾想,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大声嚷道:我才不要吃这样的雪糕!一旁她的父母,含笑看着她说:挑拣惯了,什么东西,都非要最好的,换一家,都养不起这样的丫头呢。而我,并没有因此坏了吃雪糕的情绪,我甚至有些兴奋,想,这个骄傲的丫头竟然不与我争抢,真好。
那个午后,我一口气吃光了所有的雪糕。回来不停地拉肚子,但在母亲的责骂声里,我还是想念起那个面容秀气的女孩,想起她细细手腕里叮当作响的银镯,她歪头看人时,眼睛里的漠然,她扔得满地都是的文具,她房间里堆满的毛毛熊。她生活得像一个公主,而我,却是因为几支雪糕,便被母亲训斥。第一次,我觉出生活给我带来的惆怅和空茫。也是第一次,我隐约从父母的谈话里,得知,那个女孩,就是七年前被抱走的晨。我记得父亲在夏夜里细碎地谈起晨,说她与母亲一样,爱挑拣,吃饭也不专心,言语亦是刻薄,活脱一个母亲的翻版。母亲躺在凉席上安心听着,突然便翻个身,将一旁昏睡的我,拥进怀里。
我此后再没有见过晨,但却是断断续续地,从父母的口中,得知了关于晨的许多消息。她在我风尘仆仆地为了高考赶路的时候,疯狂叛逆,与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四处骗亲戚的钱花,毫不惧怕父母的责骂;私自逃学去部队里找做军官的哥哥,又差一点爱上一个文艺兵。家境的优越,让她无需像我一样,为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为了让父母过上城市人的生活,而拼命地念书,直念到最明亮的一段青春,落满晦暗的尘埃。我终于如愿考入大学的那一年,晨也初中毕业,在哥哥的帮助下,勉强去了一所技校学习服装设计。
彼时我依然自卑,在热闹的人群里,常觉得有无处可逃的孤单。而唯一可以拯救我的,就是写字,不停歇地写,将心内郁积的所有的恐惧忧伤和怅惘,都用文字,来一一消解。爱情,只有在我的小说里,才会繁花似锦,一片妖娆。也曾经有过喜欢的男孩,但皆因自己的慌张躲闪,而擦肩错过。比我小了三岁的晨,在另一个城市里,却是俨然成了爱情高手。常常带不同的男孩子回家,但并不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生出纠葛。她只是享受爱情,享受被男孩子呵护的感觉,具体这个给予爱的男孩是谁,她则不去关注。青春于她,如一块巧克力,绵软,香甜,而且,永远都会有人主动地跑来买单。
我在这样沉默又倔强的前行里,用文字,慢慢擦拭着一颗卑微到泥土里去的心。当四年的时光逝去,我收获的,除了文字,还有自信从容的芳华。一个从乡村里走出的女孩,她贫穷,她胆怯,她无所适从,但最终,她还是褪去了这层灰色的外壳,在耀眼的阳光下,露出色彩绚丽的翼翅。而晨,在技校毕业后,终因专业不佳,屡遭辞退。最后,她结交了一个有“能力”的男友,干脆丢弃了工作,只过逛街上网的自由生活。不久,他的男友生意亏损,急需用钱,晨将自己的所有,都借给了男友。而这所谓的男友,也就在此时,销声匿迹,再无踪影。晨在无人相助的异地,被网吧老板赶出,最后身无分文,又差点被人骗走,是好心的民警,帮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许久都没有她的消息的父母,这才知道她在外所受的苦头。
母亲向我讲述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始终是感伤的。这个一出生,便与她的生活,再无交集的丫头,以为会自此从心里,彻底地忘掉,但还是像那零星的一点小雨,偶尔落在肌肤上,便倏地一下,将那微凉,浸到了心底。晨,这个与我们素不相识的女孩,却是因为那流淌的血液,而被我和母亲,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装作漠不关心地频繁提及。
后来,我研究生毕业,在喜欢的城市里,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又和喜欢的人,相守在了一起。而那时在一家工厂,做临时工的晨,也即将结婚。听说,新郎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与晨经历过的那些张扬的男孩,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母亲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说,那个胖丫头,终于肯安心嫁人了。我诧异,想起十几年前见过的那个秀气柔美的女孩,便说,怎么会是胖丫头呢?母亲叹气,回说,她自回来后,便懒于做任何的事情,当然就很快地发了福,大概,比你要重40多斤吧……很多年前的那个自卑的女孩,怎么能够想到,她与晨,从同一个原点出发,划出的,竟是这样两段互不相干的青春。那繁华的,终会陨落;那寂寞的,也终会闪烁。而年少的岁月,就这样,结束了。
万山红摘自《年少的蜗牛没有壳》
(陕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