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个年代的爱情

2022-05-30 02:05青草
恋爱婚姻家庭·养生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纸条婚礼姑娘

青草

在我和妹妹们眼里,父亲是个兢兢业业、循规蹈矩、视犯错为洪水猛兽的人。他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爸爸革命一辈子,从没犯过原则上的错误,没给你们留下什么麻烦”。

当然,让父亲骄傲的也不只这一件事,比如他还见过毛主席,那是20世纪50年代他在东郊大公社管工业的时候。可在他珍藏的那张毛主席视察人民公社的照片里,我们却找不到他的身影。父亲说,他在后头呢。那张没有父亲身影的照片,在我们家墙上郑重地挂了很多年。

我在给父亲庆祝八十大寿时,无意中从他嘴里“套”出了一些当年他和母亲相恋的往事。原来,父亲的性情里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一面。

父亲和母亲认识时已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曾经的女人,是爷爷去外村卖豆腐时别人给介绍的。定亲两年后,他们才在家人的安排下成了亲。之后不久,已是农救会会长的父亲参加了革命。

参加革命无法带家属,长期分居又不是办法,父亲发了愁:革命不能带着妻子,也不可能为了妻子放弃革命……思前想后,他决定离婚。

父亲虽读过几年私塾,但写离婚申请报告还是头一遭。他捏着笔,盯着白纸,脑门上憋出了汗珠,也没写出一个字。一旁的法院院长看不下去,替他写了份离婚申请报告。

很快,报告就批了下来,法院据此发出传票。接到传票,奶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女人倒是很平静,不哭不闹,也不去法院,似乎早就知道了命运的安排。

随后,父亲趁着假期回家处理离婚的事。女人娘家接了信,一下子来了七八个人。父亲担心他们是来闹事的,但见来人手里都提着豆腐、挂面之类的东西,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听父亲讲完事情的原委,女人的娘家人沉吟半晌,最后说:“你在家也是受穷,在外头干革命,还能有口饭吃。组织上说的也在理,这事就这样吧。”

一直默默坐在里屋炕上的女人,就这样被“解放”了。

那个年代,父亲多少算是个文化人,大小又是个干部,眉目清秀,还会拉二胡,恢复单身后,不断有人来给他介绍对象。但不知为何,父亲对那些女子总没什么感觉。加上时局动荡,调动频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更是学习、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到了二十七八岁,父亲的个人问题还是没有着落。

两名女学生来到工作队后,父亲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穿着列宁服的姑娘身上。他发现,这个一发言就害羞脸红的姑娘,干起工作来却认真泼辣,一点没有骄、娇二气。一个下雨天,道路泥泞不堪,他正打算取消两名女学生外出工作的计划,就见光脚穿着凉鞋的她,裤腿一卷,头发一甩,“扑哧”一声走进泥水里——这个在蒙蒙雨雾中回眸一笑的姑娘,让父亲记了一辈子,也成了我们的母亲。

父亲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了,一见那个“列宁服”,心里就有些莫名的慌乱,但又总想看到她。有意无意地,他和母亲的女同学接触多起来,有什么工作就叫上她一起干,有事没事地也和她说说话,好像这样就离他心里的姑娘近了些似的。

事与愿违,母亲毫不知情,那个多情的女同学却以为年轻的工作队长喜欢上了自己。有一天,她主动跑到父亲那里,红着脸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末了,还特地告诉他,自己的家庭出身是贫农,组织上可以去调查。半天才明白过来的父亲,只好尴尬又抱歉地告诉她,自己没那个意思。

那时候,家庭出身是关系到个人前途的大事。出身地主家庭的母亲,一直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和工作证明自己。知道母亲出身后的父亲,没有熄灭心中的情感,反倒更有想要保护她、爱恋她的冲动。

那时,父亲已完成在上海华东团校的学习培训,思想和眼界开阔了不少,还学会了跳交谊舞。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他怀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给心中的姑娘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一张小纸条。

父亲直抒胸臆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意,写完,又担心自己的冒失给姑娘带来压力,在纸条下面加了两句:“这件事你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不同意也没关系,咱们照样还是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革命同志。”

他鼓起勇气亲自把纸条交给了母亲。

偏偏接到纸条那两天,母亲突然胃疼得厉害,留在宿舍里休息。父亲见不到母亲,又没得到回复,心里七上八下。听说母亲病了,赶紧前去探望。见了母亲,也不敢提纸条的事,嘘寒问暖了几句,就拿起暖瓶给母亲倒水,忽觉暖瓶是空的,倒像是得了救星似的,急忙提着去了水房……

后来,还是母亲不好意思地说,纸条她看了,但要“考虑考虑”。

经过几天漫长的等待,父亲总算得到了母亲的答复:“那件事,我同意。”

自此,父亲与小他7岁的母亲悄悄开始了恋爱。

父亲和母亲的婚礼总共花了十八块钱,一半是父亲出的,一半是县里出的。

婚礼上的母亲,依旧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列宁服,梳着齐整的短发。父亲也依旧穿着他那件已经褪色的中山装。新房就是父亲的宿舍,只不过在单人床旁又拼上了一张单人床。

让父亲哭笑不得的是,婚礼结束后,新娘却拿着一包喜糖要回学校去——单纯的母亲还以为办完婚礼后,一切都和以前一样。父亲笑她:“咱俩都结婚了,你怎么还回学校啊,那我这婚不是白结了吗?”母亲不管,非要走,说她来结婚都没告诉同学们,是一个人偷偷跑来的。父亲拗不过,只能无奈又不舍地送走了母亲。

第二天,母亲被同学们好一顿埋怨,大家纷纷送来礼物,又簇拥着把她往父亲那里送。见到父亲,母亲的同学们又是一顿嚷嚷,七嘴八舌,弄得父亲十分狼狈。

从此,父亲和母亲——还真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因为婚后没几天,父亲就去团省委报到了。等母亲毕业分回省城的醫院后,父亲又随团省委的农村工作队下乡了。此后十几年,他们就这么聚少离多地生活着。

听父亲这么说着,我才忽然意识到,在我10岁之前,我们没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他只是隔一周、两周或更长时间才回来一次。而当我们和他生活在一起后不久,他就成了那个被打倒的“走资派”。所以,我们看到的父亲,就是那个整天写检查、挨批斗、仓皇无措的父亲,就是那个什么“闲书”都不允许我们看的胆小怕事的父亲,就是那个处处严格要求我们,生怕我们犯错误的谨小慎微的父亲,就是那个临到离休也没“捞”到一套房子,还把自己的一间房给别人的“没本事”的父亲……

在父亲80岁的这个下午,我才第一次重新认识和理解父亲,并对他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敬意。我给父亲端上一杯茶,见他正眯眼看着阳台上开得正好的菊花,似乎还沉浸在当年的幸福里。

遗憾的是,他和母亲结婚时,连个结婚照片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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