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雨菲 杨晓笛
摘要:库普林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完成于1915年的小说《亚玛镇》中,他以亚玛镇为背景,揭示了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们的悲惨命运。整体而言,小说在环境描写、情节刻画及人物塑造三方面都与巴赫金的狂欢理论相契合,分别从狂欢广场、狂歡仪式与狂欢形象三方面揭示了小说中所蕴含的黑暗与丑陋现实。本文旨在以巴赫金狂欢理论为基础剖析小说的内在深层意蕴,并挖掘库普林的创作风格与特色。
关键词:狂欢理论《亚玛镇》悲哀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库普林(А.И.Куприн)是19世纪末2O世纪初期俄罗斯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家。库普林一生从事过多种职业,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对社会生活的众多方面都有切身感受。他一向关注社会底层人物的命运,正是在此基础上,他于1915年完成了长篇小说《亚玛镇》的创作。
众所周知,世界文学中将妓女作为主人公进行刻画的文学作品有很多,如小仲马的《茶花女》、莫泊桑的《羊脂球》等都描述了这一群体病态的生活与苦难的命运,在俄罗斯文学中,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等作家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对这一形象有所涉及。相较之下,库普林的小说《亚玛镇》更赤裸地刻画了众多妓女形象并深入剖析了妓女存在的社会根源。小说自出版以来,受到学界褒贬不一的评价。托尔斯泰在阅读小说时曾说道:“真让人厌恶!但是,我们可以欣赏作家的艺术才华,发掘每一个人物的艺术特色。”a 但他还是没有读完整部小说。而学者伊兹马伊洛夫在读完小说第一部后则如此评论这部作品:“出现了一部从《克鲁采奏鸣曲》发表以来未曾出现过的作品,它能以震撼的力量冲击人们的心灵。”b
库普林在小说卷首写道:“我知道,许多人都会认为这是一部淫秽而有伤风化的小说,然而我还是竭诚地把它献给母亲们和青年们。”c 在当时的俄国旧社会日复一日狂欢化的日子中,亚玛镇上堕落的女性在不断被暗无天日的生活与时间腐化。《亚玛镇》选取了亚玛镇众多妓院作为狂欢广场,揭示了非人生活给人类所造成的精神与道德上的异化,并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小说无论是环境描写、情节刻画还是人物塑造方面,狂欢化程度都极高。
一、环境描写的狂欢性:狂欢广场
巴赫金指出:“在狂欢中所有的人都是积极的参与者,所有的人都参与狂欢戏的演出。”d 这一出狂欢戏的舞台不再局限于戏院而是延伸出了“狂欢广场”这一概念。在文学作品中,透过现实的广场,可以看到一个全民交际的“狂欢广场”。只要是人们相聚进行交际的场所,都具有一种狂欢的象征意义。
《亚玛镇》一开始,作者就向读者介绍了人们的主要活动场所,亚玛镇里有着不同等级的妓院。亚玛镇也成为“寻欢作乐、酗酒闹事”的代名词。白天的亚玛镇陷入沉寂,但晚上的情形截然相反:“只要天一黑下来,每家门前帐篷式雕花大门上方便点起了红灯。街上就像在过复活节,所有的窗口都灯火通明。”在这种狂欢背景中现实生活的一切都挣脱了,人们显露出自己的本性,人与人关系的真实本质被生动地揭示出来。所有人在这里抛却世俗的面具,只为寻求片刻的刺激或是享受平日从未可能感受到的一呼百应和爱戴:“他们把妓院的门窗关紧,连续两昼夜过起一种狂热、无聊、野蛮的俄罗斯式酒神节生活。”他们把夜晚的妓院当作极乐世界。在狂欢节中,人与人也形成了新型的关系,等级界限消失了。这是因为“决定着普通的即非狂欢化生活的规矩和秩序的法令、禁令和限制,在狂欢节一段时间被取消了”。在狂欢节中,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美食店的伙计和姑娘们不再是现实中身份卑微的角色,他们“都装出一副属于最稳压的上流社会的样子”。
二、情节刻画的狂欢性:狂欢仪式
在巴赫金看来,“狂欢节上主要的仪式,是笑谑地给狂欢国王加冕和随后脱冕。这一仪式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在狂欢式的所有庆典中”。国王加冕与脱冕仪式在文学作品中以情节的改变而展现,往往具有颠覆意义。
《亚玛镇》中最为典型的体现“加冕与脱冕”的情节就是大学生李霍宁想要用自己的行动去拯救一个女孩。他将柳博芙带出了妓院并认为自己这种行为是所谓的“加冕”,是勇敢、高尚、有意义的。他不停地鼓励着柳博芙走向所谓“正确的道路”,但他低估了妓院生活带给她的影响。在对人的“改造”上,亚玛镇如监狱般残酷。就柳博芙而言,“她的智力、她的体验、她的需要到死都只停留在小孩的水平上,很像一个从十岁起就未曾出过学校大门、现在已头发斑白、天真的女学监,又像一个从小就被送进修道院的修女”。她的精神世界明显滞后,已无法适应正常人的生活。与此同时,两人的日常开支以及毫无日常生活经验与工作能力的柳博芙使得李霍宁精疲力尽。他渐渐地不再将柳博芙看作自己拯救出来的女孩,而是一个拖油瓶。最终他感到厌倦并设计抛弃了女孩,整个“拯救”过程仅仅持续了一个半月就失败了,这也表示着“脱冕”行为的完成。整个情节围绕“加冕与脱冕”而展开,充满了狂欢色彩。
值得一提的是,库普林在小说中也塑造了美好、善良的人物形象。譬如任妮亚作为妓院中最具个性的女子,她从未因自己的处境而堕落,相反地,她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强烈的不满和憎恨。这是人物在妓院这一特殊狂欢背景下内心的觉醒,也是一种独特的“加冕”仪式。当她发现自己被传染梅毒后,故意疏远了其他女孩,带着愤恨和报复的心态去传染那些轻视她的男人。这一行为体现了人物内心“恶”的萌芽与发展,整个情节也随着“脱冕”达到了高潮。但在她遇到一个军官学生时,一切都被改变了。在这个学生的纯真感悟下,任妮亚意识到了这一行为的错误。
正是这样的“加冕”与“脱冕”使得我们看到人性的“双重性”:善恶、美丑。在亚玛镇这样的场景下,所谓高素质的学生在这里“脱冕”,露出了他们本身不堪的面目。相反深陷“肮脏”之地的女孩们身上却时时流露出人性的光辉与真诚,进行了“加冕”。人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充斥着矛盾,这其实是“个性的充分自我展示、崩溃、解体而显露共性本质,看到存在于虚幻现实中的人在疯狂的精神世界中趋向神性的需求”e。库普林也通过对人性双重性的揭示与刻画,批判了人最原始的、最本能以及最黑暗的欲望。
三、人物塑造的狂欢性:狂欢形象
巴赫金认为:“小丑、傻瓜和骗子是现代欧洲小说诞生的摇篮,并将自己带有食物的尖顶帽留在了他的襁褓中。”f 这些人物地位卑微,在传统文学中不会受到足够的重视,但在狂欢化小说中他们大多与民间节庆形象、功能及意义有着密切的联系。在《亚玛镇》中,我们就发现了很多这样的狂欢形象。
(一)小丑形象
《亚玛镇》中典型的小丑形象就是不倒翁万卡。他整夜在小饭馆里度过,一天到晚靠喝酒度日,总是被人嘲笑,生活没有明确的目的和意义。他作为社会底层人物,为了生活似乎早已把自尊舍弃了,他可以像小丑一样为了喝口酒、吃口饭讨众人开心。但他本性真诚善良,因此他成为极少数让姑娘们发自内心同情并喜爱的人之一。但这一讨人喜欢的“小丑”的结局令人唏嘘——冷漠的看门人拒绝了几个大学生救助他,他最终猝死在妓院的客厅中。这种悲剧性的命运结局与他的喜剧人物形象形成了极大反差,揭示出社会底层人物的悲剧命运。
(二)骗子形象
小说中,商人戈里宗特以典型的骗子形象登场。最初,他是在火车上带着心爱的妻子度蜜月的好丈夫,他假装是几家公司的经纪人,推销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但他的真实身份是贩卖妇女的巨头之一,用假的身份在全国各地干“地下营生”。他在意的只有金钱,在他的眼里,人和牛羊没有区别:在这种时刻,他很像个牲口贩子——用火车运送着一群准备屠宰的牲口,到站时去查看一下,给它们喂点饲料。尤其过分的是,他为了获取高额的嫁妆,不止一次地骗婚。火车上他疼爱无比的美貌妻子,最终也被他当作物品售卖,而他却从不为自己从事的这个职业而感到羞愧。这类骗子表面上看起来体面周到,但无时无刻不戴着“面具”。也正是他们的存在导致了这一黑暗交易更加肆无忌惮地进行,使得更多无辜的女孩受到蒙骗。
(三)疯子形象
疯子形象作为狂欢化小说的人物典型,在小说中集中体现在妓女巴莎这一人物形象。妓院中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巴莎根本不是由于贫穷或受人诱拐而落入窑子的,而是出于她那令人厌恶的饥渴难忍的本能自愿来的。她得了一种神经性疾病,这种病使得她发狂地、带着病态的欲望委身于每一个选中她的男人。而妓院的老鸨和领班出于利益的驱使,让她不停地接客,甚至还往她的酒里加兴奋剂。这种摧残人精神和肉体的行为,导致了她的精神疾病越发严重。在她完全痴呆而失去生活能力后,她才被送进疯人院,最终死于败血病。在这一狂欢化氛围下,“疯”的不仅仅是巴莎,还有推动这一切的刽子手与资本家,巴莎就是这可悲的牺牲者。
此外,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库普林还在《亚玛镇》中使用了与狂欢广场对应的粗俗语言及黑话。“狂欢式的冒渎不敬,一整套降低格调、转向平时的做法,与世人和人体生殖能力相关联的不洁秽语,对神圣文字和谏言的讥讽等”,这也从另一方面体现了人与人等级的消失。小说中,亚玛镇的女孩们相互用黑话与行话交流,并伴有粗俗语言,如“见鬼去吧”“蠢货”等语言真实地展现了她们的地位、身份与文化程度,反映了社会底层人民的交流方式,使得小说文本更为鲜活。
四、结语
总体而言,正是借助于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指导,我们才能更深入理解《亚玛镇》的内涵。在环境描写中,作家将亚玛镇内的各类妓院作为狂欢广场,强调了在这种高度狂欢化的场景里,常规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等级界限开始消失,同时也揭示了非人生活与环境对人性的扭曲;而在情节刻画上,库普林通过使用狂欢节上“加冕”与“脱冕”这样的礼仪形式赋予了情节以象征意义和双重性,向读者展现了人性的正反两面。诚然,作家致力于通过情节的发展揭露人性本质中的“恶”,但他描写人性中的恶并不是仅仅为了对其进行唾弃与鞭挞,而是呼唤善与美的回归,描写苦难是为了歌颂人性的闪光,这也是他人道主义的鲜明体现。在人物塑造上,作家选取狂欢节最为典型的形象,“小丑”“疯子”与“骗子”等人物形象,不仅向我们描绘了社会最底层的人民被轻视的生活与被随意践踏的自尊,也揭示了推动卖淫这一活动的刽子手与剥削者们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心理状态,表达了作家对糜烂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愤恨。
可以说,整部小说在巴赫金狂欢理论的基础上进行书写,通过环境、情节以及人物塑造将妓院的生活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库普林以大胆而又深刻的选材书写,不回避描写社会的阴暗与罪恶,这相应地引起了更为广泛的注意與读者的深思,在狂欢理论的指导下,读者也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作品反映的人道主义思想与作家本人的社会责任感。小说中的亚玛镇在狂欢中到达顶峰也在狂欢中被摧毁。这一场狂欢的背后是无数女子被买卖的身体,她们不可掌控的暗无天日的生活,被不断抛弃的命运,以及被随意谩骂与殴打的人生。狂欢的尽头尽显悲哀,作家借此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于社会底层的妓女悲剧生活的深切同情,对那些为了获得金钱不择手段的人们的批判以及对纵容卖淫现象恶性发展的憎恶。
a ГольденвейзерА.ВблизиТолстого:Кооперативноеиздательство,ГолосТолстого,1922.С.303-304.
b 库普林:《库普林文集》,冯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А.И.Куприн.Яма:изд-воАСТ:Люкс,2005,с.1.
d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
白春仁、顾亚玲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 戴卓萌:《俄罗斯文学之存在主义传统》,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70—71页。
f 巴赫金:《文学与美学问题——小说话语》,文艺出版社1975年版,第217页。
参考文献:
[1]高建华.库普林小说诗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作者:郝雨菲,太原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杨晓笛,太原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编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