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马路上抓过鱼,水落鱼出的一坑一坑惊喜,俯拾即有,捡也捡不完,像做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梦。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江苏盐城响水黄海农场,我从十二分场到十三分场上初中,家离学校七里多,一条马路向东走,一走就是两年多。
这条路,南面是一条高高的水渠,北面是大条田和纵横的沟渠。到了雨季,南面渠里的水漫出来,大鱼小鱼翻渠而下,尾鳍高频摆动,箭一样射过马路,没目标地乱跑,马路被漫成了水路。雨停了,马路十天半个月的干不了,就有鱼汪在马路上的车辙印和坑里。大的被我们捡回家,做成红烧鱼,小的被曝晒成鱼干,白花花地躺在路中央。
在这条路上,我用脚步丈量了完整的四季。柳树回春先是鹅黄色,成百上千棵在路边排成行,浓郁肆意的鹅黄,万千聚集,一种大地回春的暖色。天气暖和,人也舒展了身手和心情,抖擞精神地忙着。每天都在成长和变化,读书和农事都在抓紧。
一个冬天的早晨,我一开门,看到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一夜间,所有的东西都裹上了白色。伸手一捻,手指肚感到了冰凉。路边下垂的柳枝成了玉条条,成了真正的玉树,一路排向前,形成一道玉树长廊,直达太阳欲出泛起微红的天庭。抬头仰望,一树柳枝白生生、硬直直,辐射状下挂,好像凝固的瀑布,在这之上是纯蓝的天空。我背着书包,一路向东,向着太阳,走在玉树琼花的仙境中。
我年少要强,求学勤奋,天不亮就出发,天地就为我一人扮了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连队里的人出远门坐车,驾驶室里除了驾驶员,另外的就是约定俗成的老弱病残座位,实际就是大轮胎上的鼓突保护层。车斗里的人被颠得七荤八素,身体弱一点的,下车后脸色跟白纸一样,蹲在路边一口一口地吐清水。我们年少顽皮,在车斗里主动起跳,企图悬空躲过一些颠簸。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道路难测,前途未知,没有风雨能躲得过,这些坎坷就是未来人生之路的预演。
许多年后的一次饭桌上,同学笑谈,说有人坐拖拉机去连队几次,结果将困扰多年的肾结石给成功颠掉排出了。
高中暑假的一天,我随父亲去一个偏远的连队。下午风云突变,一场大雨来临。父亲带我抄近路,其实就是一条沟埂,宽不盈尺,下有湍急的河水,上生万千芦苇,风吹雨打哗哗响,苇叶像锋利的刀片。父亲那时年近六十,矮胖跛足,走路打滑,拄一把锹。我怕他掉下河,从后面攥紧他的衣服……分场曾给他配过一辆自行车,他又退了回去,离了大路就不能走路了?第一代农垦基层干部大都是打过仗的兵团战士,他们去连队很少走大马路,他们深知,只有那些田埂和小路才能走进大地的深处。
农场不是纯粹的乡村,农场原本就由黄海的冲刷和滩涂的积累而形成,是黄海一步一步退缩遗留的平原,是一群移民开垦出的新天地。去年清明回农场,我想去老连队看看。小妹说,这几年农场修了水泥路,境内开车两小时全能到达。我们前行,果然是平坦宽阔的水泥路,轿车驶过,油滑顺畅。路的两边有柳树、榆树、楝树,还有城里才有的花树。麦苗随风波动,风力发电的白色三角翼在大地上缓缓转动,背衬蓝天白云,像一部童话书的封面。一群一群骑着电动车的人,车上夹着劳动工具,在路上大声说笑,风一样驶过……
吕焕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做过教师、工人、编辑。已发表诗歌、散文、新聞等稿件数千篇,多次获全国散文大赛奖。
编辑 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