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良
普里什文在《一年四季》里写道:“人身上包含有自然界所有的因素,如果人愿意的话,他可以同他之外的一切生物产生共鸣。”无意间读到这句话时,对鸟眷念的那份情趣,在记忆里如雪片般飞来,竟久久地让我心意难平。
钟情于摄影,是从关注民族民间文化开始的。那时的想法很单纯,用文字叙述或描写的物象,若以插图相配便会有利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有直观感,同时也可以为逐渐消亡的某些事物留下印记。可偶然里的一天中午,却讓我在摄影题材上改变了观念,并从此沉入深渊,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生态主义保护者。
那个夏日阳光灿烂,热风从湿地掠过。午餐后有散步习惯的我,步出开始变得有些沉闷的办公室。来到一处林树之所,一群架“巨炮”的“打鸟人”正对准树枝间跳跃的鸟儿“嚓嚓嚓”按着快门。鸟儿飞走后,他们回放着相机样片,查看收获,交谈着拍摄心得,甚是喜悦。我凑近过去,看着放大样片上的鸟嘴有钩喙,身有红黑黄绿紫等斑斓色彩,询问之后才知道它叫太阳鸟。摄影的目的是发现美,留住美,传播美。简单相识之后,他们毫不吝啬地把相机里存贮的其它鸟片回放给我看,解说着鸟名,介绍着鸟的生活习性。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多鸟,更没见识过这些鸟的羽毛色彩竟然那么缤纷,翔姿竟然那么优雅!分享着他们喜悦的同时,我心绪也有一丝丝失落。因为,我购置的摄影器材原本是用来记录一般物象的,不可能凭借手里现有设备去追求鸟类摄影,更别说达到他们的拍摄效果,心有不甘之余却又无可奈何。
或许是受此影响,尽管知道自己无法拍出他们的水平,可在闲暇外出拍摄花与人像等时,偶然间还是会寻着鸟儿的叫声,寻着鸟儿飞过的身影去追拍,每逢拍到一些色彩与众不同的鸟片时,这让我高兴不已。而在一次拍到全身浅蓝的铜蓝鹟后,我的注意力开始位移;风景、鲜花、人像不再成为我的关注点,检索鸟类图片、阅读鸟类知识变成了我的挚爱。拍到不知名的鸟就去查,或在鸟类生态摄影群里请教。时间一长,拍摄同一种鸟在不同花卉上的觅食或寻欢,不同的鸟在同一种花卉上的争食或缠斗,在鸟经常出没的地方播放鸟叫声,用水果、食物引诱鸟儿前来享用供我拍摄,变成了我乐不乏彼的追求。几年里,为了把鸟拍得更加鲜活,我更换了相机,添置了增倍镜,购买了600mm的打鸟巨炮,不再因设备简陋刻意远离那些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打鸟人,而是融入了这个群体,获知了更多关于蹲守拍摄新种鸟类的信息与经验;几年里,我自己也发现自己在拍摄鸟类上有了不小进步,前后拍摄了数十种鸟类不说,有时听着鸟叫声,看着鸟过的身影,我也能大致判断出它们是何种鸟类,判断出我拍到过没有等。自此,打鸟(行话,拍鸟。)成为了我余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也逐渐成为了“鸟人”(行话,拍鸟之人)。
业余生活里,伴随着“打鸟”时间的不断增长,我越来越发现鸟类是我们这个世界最美、最灵动的生物。特别是那些拳头般大小的鸟类,彼此间除了靠喙、爪、体型等来体现微弱差异之外,更主要的是靠头上羽冠、身体覆羽和尾形,以及羽毛色彩和分布搭配相区分。就羽毛造型和色彩搭配而言,自然进化绝对是它们成为最卓越美容师的动力,这种认识导致我时常感叹:纵然是人类社会里最卓越的美容师、服装设计师,在面对鸟类羽冠造型和覆羽色彩搭配时定然会自叹不如。鸟类在这些方面的卓异表现,可谓堪称绝唱!
以羽冠而言,戴胜鸟那犹如年轻人喜欢剪理的杀马特式样,黄喉鹀那像绒线帽微微隆起的缓丘貌,红耳鹎仿佛被打过发胶似的尖尖耸冠无不令人难忘……以体羽色彩而言,大拟啄木鸟、太阳鸟、红山椒、灰背山椒、蓝翡翠、红梅花雀等的绝妙搭配也会让人记忆犹新……以鸟的翔姿而言,被称为鸟中小凤凰的紫冠寿带飞出的回环弧线,红嘴蓝鹊滑翔的身姿,雁阵在天空排出的“人”字,黑翅长脚鹬在滩涂站立的优雅造型,莫不让人惊叹不已……可以说,每一种鸟类都因其自身独异的特点而让人类莫名惊诧。甚至,有时我会感受到:且莫说人类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何等渺小,就连在面对自然界中这些鸟类群体所带来的美轮美奂之美时,也会自叹不如。或许,这也是仿生学出现的最直接原因。
沉溺于打鸟,就经常会出没于鸟塘(行话,鸟类经常出没的地方),蹲守于鸟塘。酷爱拍摄鸟们在沐浴后飞回来时的湿漉漉样子,拍摄它们用喙梳理羽毛时的萌态,常常也会为此忍俊不住,不禁失笑。打鸟是一件苦差事。春来鸟意多情,尚为容易一些;其他季节打鸟,纵是以声、以食相诱,也会颇为耗精费神,数小时拍不到几张像样的鸟片也是常事。有时,还得靠用游击战的办法,能有机会压下快门,那已是一种运气。所以,外出时机不离身,运气、武器加手气就成了沉溺于此间的代价和无奈。我就是在这样的习惯下,在罗甸拍到红山椒、红耳鹎、仙蓝翁,在纳雍拍到黑枕黄鹂、松鸦、黄嘴蓝鹊和金青鸟的。
沉溺于打鸟,让我变成了一个鸟类生态保护者。每逢看到那些影响和伤害鸟类生活的行为时,我都会毫不顾及情面地站出来劝说或忠告,都会站出来宣传鸟类生态对人类生活的重要性。在一个山体公园,目睹几个小学生寻着铜蓝鹟哺雏出入,去掏鸟窝的行径,我说鸟也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感情的,伤害幼鸟母鸟会伤心,正如你们受到欺负,你们母亲会难过一样;而且,学校也不允许你们这样做,更何况你们拿回去也养不活,又何必要伤害几条小生命呢?人心都是肉长的。最终,他们在我的劝说里放弃了自己的不良行为。一次,在春天百花斗艳的时候出去踏青,翻越几重小山后,在这个山体公园的山顶凉亭和廊道里小歇。暖风吹来,花香扑鼻,鸟叫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其中伴杂着一种急切的、如雏鸟饥饿的鸣叫声引起了我的关切。此时,我脑海里浮现出摄友们拍摄的雏鸟在巢惺忪着眼,张开嘴嗷嗷待哺的萌萌画面。我也想捕捉这样的镜头,便朝着这声音寻去。牵手扯衣的灌木丛在冲锋衣上划出轻响,让我在生厌的同时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接近声源地,低头望去但见树丛下不规则地有东西盘成一圈,如幼童骑行单车轮胎那么大小,深蓝色表面散布着黑黄的斑斑点点。蛇!我顿时心里一惊,全身打了一个冷战。在它昂首一伸一缩吐着猩红的信子里,我慌忙原路退回。廊道上有人三三两两过来,我告诉他们前面灌木丛里有蛇要吃小鸟。或许,这引起了他们的好奇,让我带他们过去。可当我们在相距前后三分钟的时间里来到原发地时,蛇已经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我的发现惊走了蛇,还是蛇因为其他的缘故离开了这里,反正值得庆幸的是雏鸟的声音依旧鸣唤,显然没有葬身蛇腹,这便是最好的结果;而对于我这个以打鸟为主要题材的行摄者来说,这无疑也是最好的结局。又一次,外出去一个食用菌基地采风,这里因生产规模大,运送生产材料都是用铲车。铲车前面有一个巴掌大的方孔,偷懒的母鸟便在里面筑巢育雏。刚出生的雏鸟叫声从方孔里传来,一群人出于好奇,上前围观雏鸟眷窝的情状。有些同伴知道我爱打鸟,就问这是什么鸟儿。我说:刚出生的鸟没有羽毛,都一个样没法辨认,要等到母鸟出入才知道这是什么鸟类。鸟把巢筑在这里,开铲车的师傅不能因此而不工作。铲车东奔西走,南去北来,一只成鸟跟随着铲车忽上忽下地飞,鸣叫着不即不离。见此情形,我告诉大家小鸟是北红尾鸲。铲车师傅说:大家看过了就不要围着,母鸟长时间都守候在铲车附近,不要影响它们的生活。我也附和着说:看过后都离开吧,鸟类也需要清静,不要再去打扰了。类似情形再次发生在我生活里时,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联想,是不是因为我的善意被鸟类感知到,它才会于夜晚栖息于我的阳台。
阳台不大,十几个平方,钢构彩钢瓦覆顶。发现有鸟栖息于此,是源于两个原因:一是白天有北红尾鸲雌鸟在绿植边翩翩飞舞;二是阳台地砖上长期有成堆鸟粪存在。阳台和书房相连,书房门需经阳台进出,这是一个独立的所在。为了通风,门长期开着,除非进书房找书,一般我是不常去那里的。有一天,我突然过去时,慌不择路的一只小鸟窜入书房,在里面东奔西突,竟然不知道从门出去,反而对着关闭的玻璃窗折腾,翅膀撕裂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为了不给这只鸟带来恐惧,我走到窗前,推开玻璃窗,让它从容振翅而出。也许是它感受到我的善意,就前来钢梁上夜宿。我一直很是奇怪,都已经秋末了,它既不在钢梁上筑巢,也不在书房里找个角落安家。按理说,书房为了防潮,门长期是开着的,屋里衣柜门、书柜门也是开着的,在里面的某个角落找一个地方落脚,我也不一定知道,自然也打扰不了它。反而是我在不经意间发现它夜宿于钢梁之后,于心不忍就找了一个装酒的包装纸盒,用电线固定在它经常歇脚的钢梁上,寄希望于它能自己进去避寒。最初的两晚,我会留意它是否会进去;后来发现它不领情,也就不再去管它了,任由它自己做主也罢。
晚上,有时我会开灯去阳台上找东西,它也不动声色地睁着眼一动不动;我扫阳台上的落叶时,它也依然我行我素。最夸张的是有时我在夜晚换盆种花,担心它会受到惊吓振翅飞走,重新找落脚之地。可我的担心仍属多余,我做我的,似乎与它毫不相干。这让我很是意外,这只鸟是不是已经彻底地感受到了我的善意?如是一来,我便更加小心,更加束缚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夜晚尽可能不去阳台弄出丁点动静。我祈盼着它能一直呆下去,在明年春天的时候,能够自己衔来草绒在我为它搭建的简陋避风盒里彻底安家,在里面孕育新的生命。我想,到那时我需要做的就是在阳台上置放一些食物,为它减少育雏的辛劳。
如是心肠,绝非一时的冲动之举。
与公干无牵连以后,每晚飯后散步成为了生活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初冬一个夜幕降临的日子,我走进邻近的废墟,隔着正在枯萎的草丛,听到“叽、叽、叽”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凭着多年来积累的关于鸟的经验,我断定这是迁徙的灰头麦鸡发出的。夜凉如水,它们的哀鸣引起了我的关注,我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栖息的,是在草丛里吗?沿着鸟鸣的声线,我看到一群灰头麦鸡密密麻麻地站在无精打采的霓虹灯下的残地上,丝毫没有想去避风之处的意思。可能是感觉到我的到来,它们慌乱地移动着脚步,想躲避我。见此情形,我赶紧离开,不去惊扰它们。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它们为何不去找一个避风港,安安心心地渡过慢慢长夜?这成了我的牵挂。这一夜,疑问伴着我难以安眠,正如我在一条水沟里发现一只小白鹭尸横水体一样,那种揪心难以名状。
爱鸟、打鸟、惜鸟、护鸟。这大自然里的鸟类生态直接影响到人世间。出于对鸟类的热爱,它让我的心变得更加善良和纯净,也让我更加珍惜自然;或许,道法自然里的“天人合一”理念,就是在这种无声无息里被感悟的,由此,也才有如是一篇恋鸟词。
洞天物语
水路是激赏九洞天风景区岩溶钟乳神髓的最佳选择。在这里,溶洞张开怀抱时,灯色把水面映衬得光怪陆离;序幕掀开后,它宛如在接纳方外迷路而归的孩子。
涟漪在灯色间一圈圈地扩展,恍若梦在轻轻地延伸;小艇在呻吟里翻犁出一条长长水迹,载着我探寻的渴望向溶洞更深处驶去。洞与洞之间的天窗有阳光如柱,在水面划定一片亮域;前行小艇乘员身穿的橙色救生衣于光照中变成了触目亮点。头顶蓝天白云飘忽,质朴、静谧的卡斯特群山在其下峰峦挺秀,于温文尔雅里散发着天然之爱,那种充满神性的静穆一如诗的灵魂,想象的火花,让我心灵顿悟人与自然的客观存在。
暗透了,更能看得清晰。
小艇再一次驶入另一个洞天。这是九洞天景区里最长的一个水上溶洞,也是我与大自然在思想交流上不可或缺的媒介,触目钟乳像前世预存于此的古风方物,等待我踩着不变的步伐到来。这是一部让我永远看不够的怀旧电影,幽深洞道,一穴碧水相衬下的穹庐和洞壁,布满了乳台、乳芽、乳笋、乳柱、乳林、乳瀑……岩浆水宛如佛雨缤纷,在岁月里的每一次回响都是为了享受每一秒幸福的时光。日子在洞穴中一段段地消逝,滴淀而成的乳石于“往事如梦渺,惊恐负残生”的莫名里花开如梦,绽放成诗。而在我的眼中,形形色色的洞壁钟乳在吸纳大地精气之后,或石乳突兀,或断壁欲飞,或瀑壑相连,或莲台浮悬;斑驳陆离的穹庐钟乳,或如玉笋倒挂金钩,或如乳菜叶片舒展,或如满天星自由绽放……纤巧悬空间光洁温润的石肤盈若处子款款动人,石乳绿苔似梦在荒草尖上袅娜招摇。清空如词,蕴藉似曲;仙姿犹道,幽寂若禅是它们在洞府里追求的修炼之道吗?刹那间,乳石微界、一物一数都仿佛成为了诗词最动人的名句,都幻化成人之灵魂最纯净的部分,不知不觉里它们竟让我暗涌的情愫萌生出异常依恋,竟让我忘了老去,失了流年……
洞厅最令人难忘的乳石景观是老狼头、睡美人和猴子捞月。老狼身体健硕,耸着的脊背似从山上往下奔矢的样子,前腿于纵扑里落足乳石上,高昂的头张开大嘴,仿佛远方有猎物在勾引着它的胃,诱惑着它的贪欲,亦恍若在仰天长啸;它通体透出的灵性再现着一种生命图腾,展示出一种狂野之美。睡美人西域风格头饰下的鹅蛋形脸上,天造地设的眼、耳、鼻、嘴分布异常匀称,修长身体被如瀑般乳绒叠成的被褥覆盖,酷似风采秀美的天竺女子,其意韵让我叹为观止。猴子捞月是在一根自上而下、足有二十余米长的碗口般黑色乳柱上,神奇地出现十几个错落有致、形如猴子的乳瘤,这些由岩浆滴淀而成的“黑猴”恰似沿“藤”而下,于首尾相连里直抵水面,情景恰似捞月。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似乎人类发明的某些词汇意象,都会有逼真的自然石塑与之遥相呼应,只不过是被发现的时间有长有短而已。这也让我想起了九洞天天生桥外雅丹岩壁上呈现出的神猴造像,它那张由雅丹岩壁凹凸和雅丹间杂青色岩痕构成的脸充满了灵性和神性,更是我所见过的众多天造地设石塑里的神来之笔。
尘归尘,土归土。岩浆难逃的宿命,终归是塑造新的生命造型;而溶洞的沉默,则是为了在分娩的痛苦里等待来生。
在九洞天洞穴里品赏钟乳奇观,我感受到了人间的一切就像被天地粉碎后又被上苍重新塑造的轮回。钟乳无声的线条、色彩所传达出来的类似经验和情绪的感动触点,只有有情人才能感受它,只有有心人才能发现它,这颇有些“一千个读者的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般的意味。自然景物和人思想感情的融合及交流需要一种灵魂冲动,更需要“观石赏其形,感石品奇镜,品石悟其韵”的审美眼光;山水的可行、可望、可游唯有在洞厅岩浆飞珠溅玉、环佩叮当里,在温润的声音化为音乐的记忆里驻足长存,才可能唤醒人对似真非真的美景,对将信将疑世界的崭新想象!
在九洞天景区徘徊,确信风会记得每个洞天的容颜。
南丁格尔曾说:“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蜡烛。”而人生没有太晚,且让我重借九洞天每个厅穴魔幻般的灯色,去探寻往昔黑暗中遗存的人间奇迹吧!我相信寄身于此,甘美的想象不会因质朴岁月一度积淀的满目风霜而褪色,尽管有时它不即不离,不远不近;也相信在人世听山间流水,品月光轻盈的日子,浩渺的九洞声色定然会在时间长河里衣袂翻飞,似化外飞仙,明澈秋水……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