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阳
夕阳欲颓,秋山阒寂。在废墟如深渊般的注视中,老书生撑着一支藜杖,一瘸一拐,却又信步坦然,缓缓走近这座废弃的村落。这是一个被瘟疫吞没的山村,葎草遍地,时有荒狐谵语。赭红的天幕下,一缕孱弱的炊烟依依而上,倔强而卑微。渐沉的暮霭里,茫茫残垣匍匐在蛮荒的夜色中,似暴雪后的长安城里跪倒在大明宮前瑟瑟发抖的芸芸众生。
“相公,您这又是何苦呢?”书童青稚的声音自前方飘来,模糊而邈远。悠悠回音中,他竟又看见那个华服侍从正领着他行走在去往大明宫的路上。
他是去看佛骨的。
被雪压实的长安道上,每走一步都是寒意锥骨。洁白如绸的云翳间裸露着苍青的天空,“倒映”着地上颤颤巍巍的诸多泥青色的“斑点”。那是一群身着破旧麻衣的贫苦百姓,他们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凛冽的北风中蜷缩成一团,如干枯的叶,任风蹂躏。麻木、机械、笨拙,寒风中,万民稽首,鬓发散乱,污手垢面,如此可笑,如此可悲。他们是来向佛骨乞一个愿的,想吃饱穿暖,一生平安。佛光已然普照,生命的烛火却悄然澌灭,只留下嘴边一抹虔诚的僵笑。
他一步一步踏上宫前的石阶,指甲嵌进掌心。
数月之后,面对孤山荒村里的最后一户人家,老书生总会想起他向皇帝直谏的那个傍晚。那一节将他的皇皇长安偷换成凄凄岭南的神圣佛骨,直到皇帝虺虺然的暴喝声在耳边炸响,他才稍微勾勒出一点它模糊的轮廓。
明烛煌煌的昨日,他走进温暖而熟悉的大殿时,顿觉它比以往肃穆了许多。六座虬龙高踞的殿柱上流金如水,一双龙目自长满古老纹路的穹顶垂下,沉默地望向帝阶前玉盘朱绸捧起的一节晶莹圣物。“囚禁”着神鳌的长长地毯上伏跪着各色官服的权贵重臣,既有仙鹤锦服下的汗流如雨,也有猛虎红领里的愁眉紧锁,但半阖半睁的眼中都有一丝蠢蠢欲动的狂热,蛰伏在温良恭顺的虔诚之下。自青由红入紫,他蹑步趟进这暗流涌动的深水潭,双手合十,垂目而侍,余光探向那玉盘前佝偻的黄袍身影。
“拜。”
参差的叩头声中,他慢慢抬头终于得以一窥佛骨真容。然而,熠熠烛灯下,那莹莹有雾的传奇不过是一截断指骨,暗淡斑驳,灰褐相渗,似乎正散发出檀香盖不住的腐朽臭味,和荒郊雨后冲出来的无名野尸在污水间泡胀的气息如出一辙。刹那光景转瞬即逝,佛骨又藏进了朦胧的光中。他茫然四顾,却发现面容肥腴的众人正沉溺在这截朽骨的幻境中,呆呆地笑。
他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上疏力谏,却被皇帝贬至岭南,即日逐出长安。
走下殿阶时,佛骨还在朝堂上闪着磷光,而那里本该是处理时疾民瘼的地方。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站在漏光的柴扉前,脚下踩着一截被野犬啃得干净的人的指骨,枯槁如枝,一触即碎。从陕北的冬到岭南的秋,走遍半个人间,他终于再次看清了所谓的佛骨——隔着杳杳时空,隔着天地众生。
柴门轻轻拉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的脸,鬓发半白,眼熬得通红。冷月里,寒影疏落,她的裙裳素淡如纸,似被佛光洗成空白。两年前,她深爱的丈夫和儿子相继死在了那一场瘟疫里,整座荒山便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她。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脊梁峭直的老书生,不由得颤抖着问道:“这座山已经两年没有别的活人来过了,你是谁? 你……信命吗?”
大明宫内,佛光惨淡,皇帝愤怒的声音仿佛仍在虚无的大殿内回荡:“你信命吗?”
从隆冬到深秋,韩愈的答案始终如一:“不信。生命的风景,从不需要佛骨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