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仰头一望,这儿一片,那边一朵,若有若无。
屋内,想要回家的忠孝把刚刚披上的外衣又脱下,顺手放在沙发上。他想要坐下,可顿了顿还是走到门口,弯腰穿上鞋,手刚放到锁把上,却又犹豫着缩回。他重新换上拖鞋,披上沙发上的外衣,走到窗前。外边的雪花好似捉迷藏的孩子,慢腾腾这边出来一个,那儿出来一个,让找的孩子欲哭无泪,明明马上胜利了,却又有人慢悠悠出来。
人到中年的忠孝,看着这飘飘荡荡的雪花,想起了十岁那年。一个寒冷的傍晚,窗外也是下起了雪,只不过幼时的雪好像大很多,纷纷扬扬。他在天快黑时,遵照外出母亲的吩咐烧炕。他匆匆忙忙往炕洞里塞了满满的柴草,用火柴点燃后,拿烧火棍胡乱拨了几下,看到炕洞火舌蹿得老高,就忙着又塞了不少柴禾,搅动了三五下,赶紧挡了炕洞,就跑出去了。小伙伴约好今晚继续去村北饲养窑老肖处听书,别看老肖人长得不怎样,没有老婆,可说的《岳飞传》可是一绝,昨天晚上他没有讲完,看时间不早了,硬是把几个臭小子赶跑了。忠孝想到这儿,脚底下跑得更快了,不然,一会儿就坐不上热炕了。饲养窑离村五六百米远,每晚都是人满满的,一到那儿,四五个小伙伴早已在那热乎乎的大炕上了。忠孝三下五除二,就坐到了发黄的光席上,让屁股挨着热炕,等着老肖说书了。不到二十分钟,老人小孩就挤满了屋。“话说岳飞让猛将牛皋冲入敌营……”一炕一地的人,瞬间鸦雀无声,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字。
忽然,远处村里人声大作,火红一片。老肖的声音戛然而止,饲养窑的大人小孩都往外跑,小忠孝在慌乱之中,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子,飞奔向村里。“着火了,快,快——”,忠孝感到火在自己家附近,脚底下跑得更快了。到了跟前,他傻眼了,果真是自己家,门口浓烟滚滚,乡亲们用脸盆、水桶、面盆盛的水已泼灭了红红的大火,又纷纷在冒起的浓烟上泼着。小忠孝吓呆了,他傻傻地看着。很快火彻底灭了,父亲瞪着血红的眼睛,拿着水桶喘着粗气,乡亲们劝说了一阵,都默默离去了。白茫茫的雪地上,黑色的灰烬,这儿一簇,那儿一摊。
突然,父亲疯了似的大吼一声:“你个臭小子,今天我打死你。”小忠孝知道自己闯大祸了,肯定是烧炕时不小心引燃了大火。他哆嗦着闭上眼,等着父亲的铁拳。这时,母亲不知从哪儿出来,一把拉过忠孝,把他护在怀里,说:“别,别打娃了,已经这样了,别再把娃吓坏了。”父亲红着眼要拉忠孝,母亲弯腰抱住他,他钻在母亲怀里,双手死死抱住母亲,头也紧紧贴在母亲胸前,不敢看父亲。“你狗日的,想要冻死一家人呀!”父亲边说边朝他打过来,母亲护着他一转身,只听“咚”一声,父亲一拳打在母亲背上,小忠孝失声痛哭,母亲却还弯腰,拍着他背不停哄他。
窗前的忠孝想到这儿,揉揉发酸的鼻子,心里喊了一声:“妈——”
他又回过身,去卧室取下衣架上的包,斜背到肩上,走到鞋柜前,准备换鞋。
不行啊,孩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吃公家的饭,就要遵守公家的制度。”他似乎听到了十年前母亲的叮嘱。那个冬天,父亲病重住院,他请了三天假,可父亲没有好转,他就想再请假,伺候父亲一段时间,可目不识丁的母亲硬是催促他上班,不要耽误了公家的事,她自己伺候陪伴父亲。“可是你不识字,取药买饭都不方便。”他着急地对母亲说。
鼻子底下就是路,还怕我丢了吗?!不用,医院不大,我能行。”
他这个儿子硬是被母亲赶走了,一生要强的母亲,不愿让儿子为难,更不想耽误儿子的事业。
忠孝知道,母亲一生乐善好施,与乡亲们关系很好。大家看在母亲面上,都原谅了脾气暴躁的父亲。如今,母亲要走了,可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却不能送母亲一程,忠孝狠狠地把拳头砸在鞋柜上。
手机上是大姐发来的短信:跟你说一声,母亲不行了,你别担心,我和你二姐都在。善良的姐姐知道疫情肆虐,自己处在中风险区,没说一定要自己回去。百善孝为先,古人在父母离世之后,都守孝三年。父母给自己取名为忠孝,就是希望自己忠于祖国,孝顺父母。可如今,疼他爱他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他却不能近前。他的心感到了刀割般的疼痛。他恨自己,没有男子汉的果敢。可是,理智又告诉他,不能为了自己良心的安宁,触犯红线。那么多逆行者,顶着危险,在保一方平安。是的,上大学的儿子,前天发来视频,他已经报名做了学校的志愿者。妻子作为护士长,也带头加班,在各小区进行核酸检测,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自己怎么能公然不顾危险回家呢?
不惑之年的忠孝,又走到窗前,看着五十里外的故乡,沉默良久。脱下刚才穿上的衣服,他长叹一声。对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花,他噙满眼泪,喃喃地說:“妈,请原谅儿子忠孝的不孝,为了乡亲们的安稳,为了祖国的安宁,儿子不能回家送您了。”同时,他拿出手机,打开了参加志愿者的二维码。
作者简介:张引娣,中学语文教师,陕西省作协会员,渭南市作协理事,《新锐散文》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桃李沃土》,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及网络媒体。